◎唯有虚妄◎

时节临近夏日, 冬春交接残余的薄凉彻底褪去。

朝臣们争议的离族处理方案,新帝姒昭拿了主意。

竟是要亲自前往离族谈判。

朝臣们深感这位新帝的负责。

于是,宫里一阵忙碌后, 姒昭的车马从酆都离开,带着士兵前往离族。

帝王亲自拜访离族, 仪仗恢弘, 卫兵们乌压压云集,队伍长长。

离族位于大潇边界之外, 路途遥远,所以走走停停。

一路上, 车队走的大道, 风景迤逦。

当车队第一次停下时,明怜坐在车中, 正垂眼看着书册, 她垂着眸, 侧颜皎白美丽, 指尖如葱, 缓慢掀开薄薄的书册帛纸, 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书册上。

外面春夏之景温煦,飞鸟高兴地跃过去, 路上还有鲜花弥漫, 但明怜始终未曾掀开帘子看过去一眼。

她内心对外界的景物向往, 只是,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接触, 所以干脆压抑着自己, 不让自己产生过多的贪恋。

现在看了这些事物, 只会徒增烦恼。等从离族回到宫中, 她就又如同笼中金丝雀一般了,每天看到的不过是四四方方的天和冰冷的地砖,外界的繁华与她无关。

明怜静默地看着书册,神情清冷。

“怜儿,不下去逛一逛么?”坐在她对面的姒昭出声,很是温和。

明怜一愣。

接着,她有些诧异地看向姒昭,顿了顿。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她面上的意思明显,那就是......姒昭竟然愿意让她离开?

看到明怜的神情,姒昭微微抿唇,他喜爱怜儿,想与她永永远远在一起,但看着她在他面前越发小心,越发收敛好不容易养出的娇嗔,他的心变的沉暗。

“去离族的路上会经历许多地方,若你有想去的,我都会让车队停下来。”姒昭轻柔地抬手,为明怜接下她手中的书册。

明怜的眼底亮了亮,但很快,她垂下眼睛,温婉顺从道,“不必了,公子,这样过于耽搁,我们此行为离族之事,常停在路上,那就是白白耗了人力物力,底下的人可能会不满。”

她有点赌气。

明怜轻咬唇瓣,饱满的唇透着绯丽色彩,她刻意不看姒昭,不顺从着他的话。

姒昭耐心十足,“时常停下休憩,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好事。我们此行去离族并非直接用兵,缓缓而行,无碍。”

“怜儿,你不必为了旁人变的乖顺。”姒昭说。

明怜指尖颤了颤。

他好像,总能看破她的想法。

可明怜有些分辨不清。

到底是他过于爱她,所以了解她。

还是他心机深沉,将算计放在她的身上,让她渐渐的,越来越适应于和他在一起,彻底落在他的手掌中。

姒昭声音温润,平平稳稳,又说:“怜儿,比起让你讨好我,现在,是我在讨好你。”

明怜咬咬唇,按耐住涟漪心情,平静说:“公子,舟车劳顿,我没有过多力气闲逛。”

她瞥了眼紧闭的车帘,静默了一下后,淡淡说:“我在此静候车队休憩就好。”

姒昭握着书册的指骨微微收紧,筋条弧度透出克制。

“好。”他哑声。

若放怜儿到其他地方,他其实是不放心的。

但他知道,这样过分的掌控,怜儿会不愉快。

当怜儿不想离开时,他分明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样怜儿就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可是,看着怜儿这副模样,他反而感到了心疼。

车内的帘子紧闭,阴影半昏。

姒昭的面容在没有神情的时候透出阴鸷。

明怜瞥他一眼,她的身体下意识有点发软,她蹙眉,闭上眼睛休憩。

二人沉默,未说一语。

也没有做过多的行为。

车队休整后,继续启程。

中途,经过了一个驿站,明怜与姒昭下马,过了一夜。

如寻常夫妻,二人拥抱,清洗一番入眠,但也没有说过多话语。

第二日,车队继续启程。

明怜一直在翻看书册,一路上,她情绪有些过于平淡。

姒昭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收拢。

他始终在注视着明怜。

车队又到了一个地方。

姒昭让人马停下。

“到郊外驻扎。”姒昭撩开帘子,对外淡漠吩咐。

明怜眼睫毛轻轻动了下。

“天子,那您......”将士恭敬地问着。

明怜听到姒昭回答,“朕暂时隐瞒身份,去看看百姓如何。”

将士们惶恐,“天子,是否要派人保护?”

“不必。”

姒昭让马车另行。

士兵们与姒昭的马车分开。

繁复的依仗退下,片刻后,姒昭又抱明怜下马车,换了一辆平常规制的车马,甚至称不上奢侈,只是寻常贵户人家的样子。

他还让人送了衣裳,他在车马中褪下原本的华贵服饰,换上月白的长衫,乌黑的长发仅以一支玉簪束起。

接着,姒昭倾身凑近明怜,要为她换衣。

但他的指尖放触及明怜的衣襟,就顿了顿,他笑了笑,看着明怜说,“怜儿如此华贵,倒像是我强迫怜儿与我私奔一样,没必要委屈怜儿,所以这衣裳,就不换了吧。”

明怜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姒昭,“公子,你想做什么?”

姒昭与寻常的郎君不同,他有些病态。

“去体察民情。”姒昭轻笑,回答明怜。

明怜微微拧眉。

姒昭叹息一声,他怜惜地摸了摸明怜的发,带着珍视,“怜儿,你不信这样的话。”

明怜忽然回神,想起他现在是天子。

其他事情就罢了,政务之事总不能怀疑他。

她抿了抿唇,低头说:“我并非刻意揣度公子。”

姒昭的手却扯散她的发,他的动作轻柔,没有给明怜带来疼痛,但她发上的饰品都掉下,如云的发凌乱披散,绝色勾人,明怜不明所以,她惘然的目光落在姒昭身上。

“怜儿,你猜的不错。”姒昭的指尖温柔地勾着明怜的发,他知道,若直接提出让怜儿不必戒备他,那怜儿只会更加戒备他,怜儿的心防深。

姒昭弯了弯眸,温润,高兴,“我选择微服,只是想与怜儿以另外的方式相处。”

听到姒昭这样放肆地说着“昏庸”的话,明怜有些无可奈何,她的脸颊憋出一抹薄红。

“天子这般说,倒像是昏君了。”她别开视线,带着柔软轻轻斥责。

她心底知道,姒昭并不是什么昏君。自他登基为天子后,他的手段雷厉风行,肃清各处腐败贪政,规整朝堂,大潇天下的百姓无一不感谢这位新帝。

而这样的新帝,竟然对她如此偏爱。

明怜的心跳动,她的指尖发热。

她用了极大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的心软。

“为怜儿成为昏君,我心甘情愿。”姒昭柔声。

明怜抿唇,道:“公子在选择微服前,怎么不想想我是否想要这么做呢。”

话音落下。

明怜忍不住,轻轻看向姒昭,有些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

却没想到,她的视线迎上了姒昭含笑的目光。

明怜愣住,“公子,你笑什么?”

姒昭唇角笑意更深,他似乎有些高兴,抱住了明怜,亲了亲她的额头。

明怜克制了一下,一言不发。

姒昭的心情却看上去越来越柔和。

明怜倒有些不懂了。

半晌后,车马停在一处森林。

“此处可以用来打猎。”姒昭对明怜说,他拿了弓箭递给明怜。

明怜看到有猎物在山林间飞速穿梭而过。

明怜在姒昭的帮助下,拉好弓弦。

他站在她身后,教导她的动作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打猎能够沉下心,远离其他思绪。

所以明怜选择认真对待打猎。

可没想到,她刚瞄准了一个猎物,正要松开弓弦,姒昭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明怜吓了一跳,手中的箭猛的射偏。

“公子?!”明怜心脏震动,锁骨连着上下浮动,“你在做什么!?”

姒昭的发半垂在肩前,他冷白的容颜透出阴郁,看着明怜,温柔笑了笑。

“怜儿与我在一起,似乎不开心。”

“若能让怜儿畅快,那怜儿就请尽情伤害我。”

明怜实在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想法。

“可......你是天子,你的性命那么重要。”明怜又担忧他,又不想表露过多动容,最终斟酌道。

“放心,怜儿,我自有分寸。”姒昭抬手,轻轻擦了擦明怜脸上的薄汗,他垂眼,平静淡然说,“怜儿会伤到我,但是不会伤及命脉,所以怜儿可以伤害我很多次,我也不会告诉旁人是怜儿所做。”

听姒昭这么说,明怜的脸色发白。

“公子......”

她心疼他。

可他实在是病态。

就在明怜指尖颤抖,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姒昭摸了摸她的脸庞,带着温柔,“不过,怜儿看上去不喜欢,那就不这样做了。”

“对不起,怜儿,是我太过冲动。”姒昭对她道歉。

明怜这会儿心情复杂,见他道歉,她心头涩然,鬼使神差,轻声:“公子,若你能改掉这样的病态就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表情皆是微微一变。

姒昭摸了摸明怜的发,没有说太多。

他牵起明怜的手,她的手有些发凉,姒昭无声握紧她的指骨。

两人在山林间沉默地走着。

过了一段时间,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景色美丽,草木葳蕤。

明怜眼底流露出惊艳。

姒昭注视着她,见她终于笑了,他也跟着笑笑。

“怜儿,我向来不信神,不信鬼魂,不信世人。”姒昭拥抱住明怜,他低声,语气透出些寂寥。

明怜身体一怔。

姒昭低眼看明怜,他的眸子充斥着深深情意,“但我现在,只觉得,唯有誓言,唯有虚妄,才能诉出我的心。”

明怜嘴唇颤了颤,她抬手,指尖挡在姒昭的唇上,半遮半掩,欲语还休,想让他莫要继续说下去,又想看着他,望着他。

她在这一刻,有些忐忑。

“姒昭,借山川河流,天地阔土,与你发誓。”姒昭轻吻明怜的指尖,如羽毛一样,缠绕着她。

“永生永世,不负你,不伤你,不害你。”他的话语深情,眸色偏执。

在第一次遇到姒昭的时候,她看着天神一样的郎君,只觉得能够接近他就是奢望了。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姒昭竟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这样的话,对她流露出这样的真情。

“公子,容我想想。”明怜眼眶发红,只觉得自己的心摇摇欲坠,她不得不退了一步。

姒昭却不给她后退的机会,他攥住明怜的手腕,他搂紧明怜的腰,薄唇压住她的唇,“怜儿,若你觉得我对你没有真情,那你就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