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触及表面,就会无法回头◎
沾染暗色墨汁的狼毫落在干净无暇的帛纸上。
公子姒昭执笔,书写政务策论,如冷玉般清澈的嗓音随口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庆谷挠了挠头,努力回想,“方才人多,看不太真切,但她太美了,很显眼,公子,我不是故意仔细看的……咳咳,好像是在您接见那几个商人的时候来的。”
姒昭继续书写策论,墨色字体勾勒锋利弧度。
公子姒昭的政见观点与他温润的模样不符,常常犀利、冷酷、直中要害,带着果断的杀伐。
随着策论中观点抒发,男人清润眉眼覆盖一层冷戾,“什么时候走的?”
“其实刚才还在的啊,我猜是拜见您的人差不多都走的时候……”庆谷一愣。
“怪了,那个时候没什么人了啊。”庆谷疑惑嘀咕,不禁有点惋惜,叹口气,“可惜,想来是正好错开了。”
姒昭半低鸦色睫羽,神色淡淡,他想到那女子在雨中的身影,铺天盖地的暴雨,带着摧古拉朽架势,冷的彻骨,她就跪在那里,脸庞被水打湿,那雨很大,她却一动不动,无论意识是否清醒,骨子里的坚韧无法掩藏。
她若选择等,那就不会走。
姒昭指骨瘦削,他姿态优雅,漫不经心的,但手执狼毫运笔之时,手背上的筋条鼓起来,自有锋利、肃杀气流转。
观点在帛纸上行云流水写出,句句都用了锋利的字词,若非赏罚分明兜底,否则会被当作偏戾之人。
“公子,您捡的那女子也是可怜。”庆谷对公子姒昭提起,他是武人,大大咧咧的,静不住。
庆谷的声音传到姒昭耳中,道,“没有人认识她,审问过黑商后,黑商说她是被曾经的雇主偷偷卖过来的,这多寒心啊,要是公子你把我卖了,我真的受不了。”
“那几个黑商天杀的,人要是跑,就抓回来打断腿,如果不是她一直跑一直跑,晚一步,就被打断腿卖了。”
“她那身板能跑的过黑商,也是奇了。”庆谷絮絮叨叨的,又说道,“不过,如果她没跑出来,让黑商直接暴露了,这次还真的不容易查,沾安村竟然是一整个黑商窝。”
公子姒昭视线落在帛纸,有黑色墨迹晕深。
“沾安村隶属于椽县,此事需继续彻查。”姒昭淡淡道。
“这策论,你去亲自送给椽县县令。”姒昭放下沾染墨水的狼毫笔,将书满锋利话语的帛纸拿起,慢条斯理放入存放帛纸传书的书筒中。
庆谷低头,恭敬接下书帛,有点犹豫,“椽县县令?”
庆谷担心道,“公子,直接给椽县县令,岂不是打草惊蛇?”
“椽县县衙那几个贪官败吏与黑商事件脱不了干系,都是老狐狸。”
“此乃阳谋,你送就是。”姒昭微笑道。
闻言,庆谷不由得感慨,“公子,您真是行事端正,连抓这些老狐狸把柄都光明正大的。”
姒昭温润一笑,不置可否。
行事端正不错,同样的,也是一种磊落坦**的恐吓。
*
前来拜见公子姒昭的人员众多,驿馆及附近人声喧闹嘈杂。
驿馆楼下,忽然有喧嚣的吵闹,几个官吏模样的人哄笑,没太多人注意。
“都是假的,假的,你们被骗了。”几个醉酒官吏中有人说,“天子派人不远千里赐东西给公子姒昭,只不过是装装排场。”
“嘁!你小子是嫉妒。”其他人不以为然。
“收一收你的酸心吧。”
“我嫉妒?”那人抬高嗓音,醉意熏头,“这可是椽县县令亲口告诉我的,椽县县令可是太子的人,太子都说了公子姒昭只是挡箭牌……”
说话之人的嘴巴突然被其他人捂住。
“你不要命了!”
清风吹过,几人不约而同打了激灵,冷汗涔涔,酒醒大半。
片刻后,一人害怕说,“……没有人听到吧?”
“驿馆人多口杂,应该没人注意到。”最开始说话的人强装镇定,想了想,“我们继续聊天。”
其他人后怕回神,“对对对,杨兄说的对。”
“我们还是要继续说点什么,呃,说,说。”
“有美人……”一人忽然道。
杨兄皱眉,“美人?何意,要我们做诗赋吗?”
“不,不是诗赋,就是美人。”那人痴痴。
几人看过去,见一女子在驿馆水泉旁,葱白的手指落在清澈泉水间,潋滟水波光辉映在她脸上、身上,姿端清美。
杨兄顿时笑道,“路遇佳人,何不搭话?”
几人走过去。
“.......”
她疯了吗?
明怜将手放在清泉中,咬着唇瓣,晃了晃纤细腕骨。
冰凉的水在手中波动,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像具有镇定作用的良药。
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在世间无人知晓的女奴。
怎能奢望公子姒昭。
公子姒昭救了她,她怎能奢求他。
好好地感恩公子,然后离开,就足以。
月亮高高在上,不属于她。
多余的想法不能有。
明怜用手捧起清澈泉水,洒在脸上,洗了洗,水珠沾染在她的睫毛,脸庞肌肤,清风徐来,脸上一阵冰凉与清醒。
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和男子交谈的嚷嚷声传过来。
明怜皱眉,下意识起身,要转身离开。
有人唤,“女郎,莫走。”
明怜没搭理,却被拽住。
明怜心里一慌,压下瞬间升起的害怕,冷静抬头。
“女郎。”来的几个男子都带着酒气,对她行礼,好像很礼貌,但行的是拙劣的礼数,面容带着调笑。
“放手。”明怜对拽住她的人道。
那人没动,对明怜故作姿态道,“女郎,一人在此?”
“附近有家酒楼,琴道、棋道、茶道皆有,何不共同前去?”
大潇民风开放,女郎出行游玩不是罕见事。
“不必。”明怜感到不适,更是蹙眉,淡声拒绝。
她扯开男子的手,转身离开。
“你们在做什么!”有年轻郎君走过来,呵斥与明怜搭话的几人。
明怜一顿,看到来人的面庞有些熟悉。
好像是刚才在驿馆楼上与她聊天的年轻门客。
门客怒目而视,“快放开她!”
醉醺醺的几人顿时语气不善,“你这小毛头是什么人!”
年轻门客挡在明怜面前。
“我是名士卜洪门下的弟子。”年轻门客骄傲道,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满意,“快快离开这女郎!”
却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冷哼,“卜洪的弟子?来的正好,县衙正在抓卜洪的弟子!”
“卜洪妖言惑众,蛊惑椽县百姓!百姓作乱,都是卜洪在坏事。”
“什么?!”年轻门客脸上覆盖怒意,“你们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们压榨百姓……”
“少废话了,打他!”醉醺醺的几人打断道,“抓住了,县令大人有赏!”
“你们怎么如此无理取闹!”年轻门客心高气傲,只觉被侮辱,火气上来,“打架就打架,放马过来!”
明怜见势,心头一慌,不好。
她赶忙攥紧手指,努力压住心中恐慌,对年轻门客温声提议道,“这位公子,我们先走。”
“女郎,你不必害怕。”年轻门客对明怜投向安抚的视线,“在下学过武,收拾这几个人绰绰有余。”
“哼!小毛头,好大的口气!”对面几人露出凶狠,径直打过来。
年轻门客迎上去,虽然拳法有模有样,但终归经验不足,吃力地还手几下变得后难以反击,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
“哎哟哎哟。”年轻门客惨叫。
明怜要拉年轻门客离开,“这位公子,我们走。”
但殴打年轻门客的几人拽住年轻门客。
“继续打!”
同时,有一人看向明怜,视线扫在她美丽的脸庞,笑眯眯的,“美人,这呆子有什么好的,不如跟了我。”
年轻门客趴在地上,惨叫着。
“美人,看,他快不行了。”与明怜说话的人嘲笑地看了一眼年轻门客,抓住明怜的胳膊。
她甩开男子的手。
明怜一咬牙,出声呵斥,“住手!”
女郎柔弱,但呵斥的声音清,冷,像寒雪中灼灼燃烧的火,无法忽视。
殴打年轻门客的几人不约而同停住动作。
他们看向明怜。
明怜只觉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她指尖哆嗦,藏在袖中。
接着,明怜抬高嗓音,眼眸带着雪色一样的坚韧,柔软唇瓣中的话语字字珠玑,“你们好大的胆子,在公子姒昭所居驿馆前打人,公子姒昭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这是我们的私事!公子姒昭管得着吗!”
“他当然会管。”明怜毫不迟疑道。
心跳的厉害,要窜到嗓子眼。
可她话语坚定,“我是公子姒昭的友人,我跟随他到这里,我怎么不知道他的行事作风。”
明怜认真,不似作假。
殴打年轻门客的几人顿时迟疑地互相看了看。
“你们最好住手离开,否则公子姒昭不会放过你们。”
明怜声音始终抬高,嘹亮,清冽。
这样,其他人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也许,公子姒昭能注意到这边。
她目色静静冷冷。
背后薄汗只有她自己知道。
面对恶人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当看到年轻门客被殴打却无力反击,她心中下意识卑劣想到,要寻求公子姒昭的帮助。
公子姒昭就在旁边驿馆楼上,人员混杂,只有公子姒昭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温润良人。
“不信?我这就去请公子姒昭来。”明怜听到自己对面前几人冷声威胁。
虚张声势,耀武扬威。
借公子姒昭之名。
明怜又觉得自己卑劣。
难以启齿。
她竟说自己是公子姒昭的友人。
尊贵的王朝公子怎会注意她,又怎么会与她这个卑贱的人产生任何关系。
可她心中深处,忍不住的,竟又升起一种奢望。
当她越是走投无路,卑劣的种子越是无法遏制地长大。
奢望高高在上的公子姒昭发现她。
希望光能留下来。
希望自己不会回头坠入深渊漩涡。
希望发现她的皎月,能够一直一直照亮她。
就像脏污的尘埃,想要染脏皎月一样。
转瞬的思绪划过后,明怜微微怔愣。
她看到面前几人脸上露出害怕,醉意面庞都变得清醒,变得谨小慎微。
“我、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他们不约而同松开年轻门客,干巴巴笑,像是要讨好什么人。
“把他们抓起来。”男子冷冽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不紧不慢地在明怜身后响起。
精兵卫士们出动,瞬间将几个闹事之人按在地上。
明怜的胳膊猛的被攥住,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气息,她身体顿时紧绷,有不知名颤栗在身体中摇晃。
就像接触到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东西,稍微触及表面,就会无法回头。
头皮发麻,双脚竟无法站稳。
公子姒昭稳稳地扶住她。
明怜压下难以启齿的颤栗,心想,她自作多情。
她抬头,看到公子姒昭。
男人垂眼,眸光正好与明怜的视线相汇。
他眼瞳中浓稠暗色如墨,落在她脸上,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明怜微微瞪大眼睛。
他扫了明怜一眼,淡淡看向前方。
“把闹事之人押下去审问。”男人冰冷吩咐道。
明怜抿了下唇,自嘲想。
公子姒昭只是秉公执法,不是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