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作响, 陡峭山坳浓烟滚滚,跑车卡在树木中央,视线往下, 滚滚浪涛拍打着秋菱河,丝丝缕缕的汽油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视线往上,面包车上走下来几个人, 为首的人举着手电筒往密林中探照。
就在这时,汽车马达声传来,宾利车轮与柏油路地面擦出一声急迫声响, 停在旁边。
其他人视线望去,车门打开, 恍惚中高大的男人下了车, 气急败坏跑过来,匆忙往密林中看一眼,转而揪着为首那人的衣领, 劈头盖脸低吼, “谁让你动他了!”
被揪住衣领的男人漫不经心,“怎么, 舍不得?”眯缝着眼睛看他, 却是朝着其他人下命令,“快点儿找人, 让咱们陆医生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话音落下, 周围人潮攒动,回应着。
陆医生身形一晃, 松开男人的衣领,颓唐地盯着人沿着被撞坏的护栏下去密林, 紧抿着唇。
男人慢条斯理整理衣领,抬手拍了拍陆医生的肩膀,“陆医生,拿出当年的魄力,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好侄子显然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他会原谅你?”
陆医生呼吸一滞,机械地转头看着笑得像毒蛇的男人,“笙笙她……”
密林传来回答——
“找到车了!”
“车上没人!”
毒蛇男人简洁下达命令,“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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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中棠月幽幽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陆卓衍后背,周身的血腥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陆卓衍。”
“你醒了。”陆卓衍掌心拖着她的大腿往上颠了颠,“我们出车祸了。”冷笑着,“就跟当年我爸妈车祸一样,不过我没那么容易死。”
“陆哥哥。”
听见小月亮的声音,棠月这才回过神,盯着小月亮牵着陆卓衍的衣服看了会儿,张口嗓音嘶哑,“你怀疑是一伙人?”
河滩上,北风发出凄厉哀嚎,树梢吹得沙沙作响。
犹是这种时候,陆卓衍和棠月对四面八方的警惕心不敢有片刻松懈。
报警时与出车祸的地方早因为汽车行驶速度跑出很远,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救援。
“陆卓衍,你听着,我知道的也很少,当年我被傅昂找到,他说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问我想不想见,那时候,其实我……”
棠月停顿了一下,“我很想见,因为我有不得不找我亲生父亲对峙的事情。”
“但是傅昂给了我一份新的亲子鉴定,说你爸爸傅霆是我的父亲……其实我怀疑过,后来是你带我去做亲子鉴定,我听见了傅昂在和人打电话说到了用傅小鲤的样本替换的事情。”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肯定是有问题的,结果就是我和你的亲子鉴定结果有血缘关系。”
“但我那会儿不信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和傅小鲤的,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傅霆不会是我的爸爸,你也不会是我的哥哥……”
被愚弄了,却没有愤怒之感,陆卓衍淡声笑道,“早知道真相,你后来演什么?”
“……我……”棠月身体一僵,下意识更贴近他的后背,生怕被他扔下来,“我当时挺讨厌你的,你老找我茬,我就想看你被蒙在鼓里着急。”
声音渐小,“想欺负你一下……”
陆卓衍:“……”
“可我很快就后悔了,当时我提示过你,然后主动搬出了傅家,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和他们闹翻,还会来瓦兰巷……”
不确信地问,“你,是来找我的吧?”
说到这里,棠月深吸一口气,“除了棠阿婆,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别人来找我,我……我突然就想晚一点再告诉你。”
“就因为这个,瞒着我这么久?”陆卓衍问。
棠月登时一噎,“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的自私,害得你被隐瞒这么久,对……”
她咬着唇,“迟到了很多年,但是对不起。”
陆卓衍面沉如水,没有接她的话,也没说接受她的道歉,另起话头,“你还知道什么?”
刚刚在车上吵架还没和好,如今主动坦白,陆卓衍肯定恨死她了。
棠月在心底叹口气,“我印象中每个月梁舒余会去庙里吃斋,有一次我撞到过她在佛前的忏悔,大概是她没想到那通电话会害死你爸妈……”
“我不确信所谓的‘那通电话’会不会和你父母的车祸有关系。”
之前江警官给陆卓衍听过一部分录音内容,知道梁舒余乞求老爸老妈去帮帮她。
当年梁舒余是亲眼看着棠月被傅昂送到亲生父亲身边,几年来一直以为棠月过得很好。
然而,却在无意中发现,棠月根本没在亲生父亲家。
棠月当年被送走没多久,就走丢了。
再见面,梁舒余才知道棠月站在法庭上指认了养父家暴致死养母的事情。
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勇气站出来,梁舒余一下子就明白棠月到底吃了多少苦。
她对棠月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真的不爱棠月;另一方面,又会因为棠月是她生的,知道她受苦,生出怜惜。
久而久之,两种感情错综交织,梁舒余对棠月的态度无法热络,只能延续着她儿时的模式,与她相处。
即便想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她有弟弟可以依靠。
到嘴边,仍旧变成了硬邦邦的“你是傅小鲤的姐姐,要保护他,照顾他”。
或许本质里,梁舒余还是很难接受这个孩子,不爱就是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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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卓衍,其实我隐约知道一点我爸爸的事情,毕竟我在那里生活过一个多月,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陆卓衍追问,又想起棠月被卖到虞文升家的事情,猜想她在生父那里走丢了,转了话题,“那个在网上找失散19年女儿的林国晟是不是你的父亲,我看过报道,各方面和你都……”
“不是。”棠月斩钉截铁。
陆卓衍不再问,伸长腿,靠在树边喘口气,车祸的时候腿刮伤了,这会儿挺疼。
就在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灯光传来。
当第一束光打在陆卓衍肌肉紧绷的背脊上时,他察觉到背上的人全身一僵。
小月亮吓得藏到他们身后,紧紧抱着陆卓衍的腿,“陆哥哥,棠姐姐。”
“没事。”陆卓衍和棠月异口同声,语气坚定,平静中能抵挡风雨。
小月亮仰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密林中走出来几个人影,拿电筒的,拿钢管的,一看就是打手,身后从容走路的男人半边身体隐在黑暗里。
露在灯光里的另外半张脸,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就像毒蛇吐信,与陆卓衍对上视线,“哎呀呀,小陆老板。”
撕破脸了,也没什么可装的,陆卓衍察觉到小月亮的不安,抽空拍了拍她的头,抬眸望向来人,面容冷峻,目光森寒,“沈助理。”
棠月贴着陆卓衍的耳朵,低声道,“先放我下来。”
陆卓衍明白她的意思,放下她,两人挡着小月亮。
沈骁走进灯光里,露出全身真容。
“棠月也在呢。”沈骁故作吃惊。
陆卓衍偏头看向棠月,见她表情平静,嘴角勾起一抹笑,讥讽道,“别来无恙,沈……叔叔?”
话音落下,沈骁少见地愣住。
陆卓衍也摸不透棠月意欲何为。
气氛变得诡异,只听沈骁提声一笑,“看来我们小公主是想起我了。”
有人在后方问,“她在说什么?”
陆卓衍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他什么意思?”
棠月吸了口气,“我以后再和你解释。”
风声呼啸,沈骁充耳不闻,手在腿边比划出一个高度,充当了好心解惑的人,“那会儿你到我这儿,我牵着你,你问我,沈叔叔,你真的会带我去找爸爸吗?”
“你看,我多好心,不仅帮你找爸爸,还给你找了妈妈,小公主先别急着感谢我,我现在又帮你找到哥哥和叔叔了。”
话音落下,时间仿佛按下暂停键,棠月和沈骁隐隐对峙。
陆卓衍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拼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
——棠月当年回到父亲身边,说是走丢了。
——到底是走丢了,还是被这个沈骁卖了?
又或者,更不好的猜测,让陆卓衍烦躁起来,还有寻亲节目里在19年前和女儿在高速路上走散的林国晟。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骁跨过河滩,走到他们面前,几个高大的男人,伸手来抓陆卓衍。
陆卓衍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曲腿一蹬,直击对方腹部,将人甩出去,砸到后继者身上。
剧烈的打斗声震颤着棠月的耳膜,她竭力护着身后小月亮,捡起石块,从打得难舍难分、重重相撞的人群里,清楚分辨出陆卓衍。
快狠准地将石块砸向打手。
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出手这么狠辣,打手抬手抹去额角的血,朝着棠月走来。
棠月握紧手里另一块石头,低声对小月亮说,“你往山上跑,跑到有公路的地方。”
小月亮趔趄倒地,想问,‘那你们怎么办’。
却见棠月在打手出手前,朝打手扔去石块,打手偏头躲避,嗤笑一声,却不想另一块石块重重砸向他来不及躲闪的眼球,剧烈的疼痛下,裤/裆又被大力踢了一脚。
打手倒地,蜷缩着身体,捂住下/体和眼睛,有一刻,觉得自己会断子绝孙。
棠月战斗力平平无奇,但是法医专业的人最是知道,一个人什么地方最为脆弱,怎么攻击才能一击制胜。
同样是对着人捅刀子,法医能准确把刀子捅入他人心脏位置。
而普通人,捅很多刀,都不一定能把刀准确捅入对方的致命要害。
其他打手见这边动静,想要过来帮忙。
与之缠斗的陆卓衍半点不给他们机会,纵身跃起,伸手抓住树干,猛一用力,借助树干的力量,就势劈腿飞踢。
强势将想靠近棠月的打手踹倒在地,阻挡他们前行的路。
跑进密林的小月亮,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灯光,抬头看着茫茫夜色,恐惧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树叶沙沙响声,小月亮警惕回头,是风。
一口气还没松,就听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小月亮,跑了这么久,该回家了。”
小月亮瞬间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棠姐姐,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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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拔弩张中,陆卓衍受伤的大腿被踢了一脚,霎时间剧痛传遍全身,稍稍卸力,被打手扣着肩膀重重摁在地上,单膝跪地。
陆卓衍挣扎着,伸腿踹对方脚腕,当胸挨了一记闷拳。
疼得他两眼一黑。
棠月上去帮忙,却听后方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小月亮,你这回骗回来的姐姐,皮相很好嘛。”
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只见小月亮满眼含泪,不断摇晃着脑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说话的女人约莫四十来岁,中等个,微胖,丢在人群里认不出来的一张脸,如果不是眼神恶毒,面容称得上和蔼可亲。
看样子就是小月亮说得桑姨。
棠月冷声道,“放了她。”
“哦哟,还心疼起小骗子了,哈哈哈哈哈。”桑姨乐不开支。
沈骁:“行了,带走。”
挣扎无效,逃脱无望,棠月和陆卓衍被五花大绑后,扔进面包车。
沈骁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看见棠月愤恨的眼神,不由得伸出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被棠月撇开脸避开。
陆卓衍踩着沈骁的脚背,用力一压,“你特么动她一个试试。”
脚背像被碾碎,沈骁紧紧扶着车把手,收回手,“小公主还是这么烈性。”
“沈助理,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抓我们做什么?”陆卓衍抬头正视沈骁,丝毫不为那一脚感到愧疚。
沈骁擦了擦额头疼出来的汗,看了他一眼,“小公主的哥哥在医院等着她救呢。”
“什么意思?”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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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一路疾驰,棠月和陆卓衍都不清楚他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只希望江警官能顺着他们打斗留下的痕迹找到他们。
昏沉中,棠月大概计算出时间,车辆行驶超过两个小时,就所在的位置而言,早已离开桐城地界。
正这么想着,面包车停下,车门打开,沈骁先下了车,陆卓衍和棠月被先后拉下去。
后面下车的小月亮呆呆地望着他们。
眼前出现一座乡村医院建筑,有人从医院里跑出来接应,“哎哟,可算是回来了。”
棠月和陆卓衍望着那人,正是上寻亲节目找女儿的林国晟。
四目相对,林国晟看见棠月惊喜万分,上前去拉她,陆卓衍用身体挡住,打手朝着陆卓衍肚子又踢了一脚,陆卓衍弯腰同时,肩膀狠狠撞向打手的胸膛,打手疼得倒地。
其他人纷纷要上来揍人,沈骁呵斥,“干什么!”
闻言,打手们互相对视,讪讪退后。
陆卓衍喘着粗气,盯着林国晟的眼神异常狠戾。
被带进医院,他们要单独把棠月带进屋里。
棠月手指微微发颤,声音平静,“想让我做什么?”
沈骁扬了扬下巴,指着林国晟,对棠月说,“你三叔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周围都配型失败了,要你试试。”
棠月神色僵冷,半晌,冷笑一声,“当年在高速路上扔掉我的就是他,现在要我去救他儿子?”
陆卓衍瞳孔一缩,果然如此,棠月并不是走丢,她是被抛弃的。
正这么想着,打手们推着棠月进抽血室,陆卓衍像发怒的雄狮,要誓死捍卫自己的母狮,却听棠月镇静开口,“陆卓衍,坐下。”
“棠月!”陆卓衍厉声呵斥。
但是棠月朝着他摇摇头,对沈骁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牺牲自己来帮助这个人?”
沈骁斜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们是真正的血亲兄妹,你父亲也希望你这么做。”
‘父亲’一词,成功让棠月心脏发疼,抬手指着林国晟,“他……我父亲是他?”
出乎意料,沈骁摇了摇头,“看来小公主还是没完全想起来,怎么会误把三叔当父亲呢。”
棠月和陆卓衍视线紧盯着沈骁,陆卓衍猝然想起棠琳当初告诉他的真相,沈骁这个疯子,如今要将那些残忍的事情,统统告诉棠月?
棠月目光带着审视,平静提问,“既然如此,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沈骁视线在陆卓衍和棠月脸上来回徘徊,看陆卓衍的表情,料想他已经知道真相。
耸耸肩,好脾气地说,“你的父亲啊。”拉过林国晟,“你说。”
林国晟厌烦至极,“你是我大哥的私生女,我们都没想到傅昂这个老小子,竟然让梁舒余把你生下来了。”
“我早说了,傅昂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那个什么破材料公司,天天让沈骁给我递话送礼,要见我,跟我攀关系。”
“见我,那就见嘛,谁知道,老小子胃口倒是大得很哩,他不是看得上老子,是看上了老子的大哥,慈山市的前局长、我亲大哥林国威,哄得老子团团转,踩着我搭上我大哥。”
“还以为这老小子是送礼送钱,再不然送古董书画,谁知道他这么不要脸,是送人,把他老婆送给我大哥。”
“我大哥有老婆孩子,按道理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也不知道梁舒余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我父母的话都不听了,竟然还想和我大嫂离婚,娶梁舒余。”
“这我们家能忍?谁知道我们还没发难呢,傅昂先把梁舒余送走了,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个孩子。”
“我从没见过亲自给自己脑袋上戴绿帽的男人,他傅昂在我这儿独一份儿,绿帽戴了,也就算了,还替我大哥养着你这么个私生女。”
“直到你5岁,还是6岁那年,梁舒余要把你送回我们老林家。”
林国晟的表情十分不屑,“开玩笑,我们家凭什么要你,可谁知道我大哥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还真要去接你回来。”
“这不是直接打我大嫂的脸吗?我大嫂家也不是好惹的,我父母也担心出事,一合计,决定把你送给蓉城老家的亲戚养。”
拇指骄傲地指着自己,“我亲自送的,但又一想,养个屁,不过就是个孩子……”
棠月仍旧平静,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的每一咬字,都充满了寒意,“所以当年,你不顾我死活,直接将我丢在高速路上。”
说到此处,林国晟得意洋洋,“哈哈哈哈哈,我还记得你那会儿追着我的车跑,喊‘三叔,不要丢下我,我要爸爸’,可笑不可笑,你谁呀,就敢喊我大哥爸爸?”
“你别看着我。”沈骁笑道,“小公主,你看看,当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就死在高速路上了。”
“你感激我还差不多。”
陆卓衍幽戾的目光寸寸扫过沈骁,在他恬不知耻的骄傲表情里,意味不明地问,“所以你就把她……给虞文升!”
说不出卖这个字。
“她哭着要爸爸,我给她一个爸爸,我这么善良,你们怎么还一副怪我的语气,这年头做好事难,做好人更难。”沈骁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靠着椅子。
说到此处,他突然语气怀念,“棠月啊,你出生的时候,沈叔叔我还抱过你。”
就在这时,走廊里轮椅滑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青年,戴着帽子,佝偻着身体歪在轮椅上,一看就是化疗做多了的后遗症。
青年的面容有些熟悉,陆卓衍微微一惊,这个男人是!
——林庭文!前不久在网上造谣棠月勾引学委,被许皓发了律师函的那个学委本人。
棠月显然也认出了对方。
只见林庭文提了提嘴角,嘴角勾出一个病态的笑,“亲手毁了我重点大学梦的妹妹,现在要用自己的骨髓来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