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道热菜上来之时,小宛儿也跟在伙计身后进了门。

令季仲远感到意外的是,小宛儿竟然是个双儿,他容貌艳丽娇嫩,身子清瘦又婀娜,像一枝暖风中的柳条,眉心一抹浅红,与田小野一样,都是不能生育的双儿。

两个双儿对视一眼,竟有种同类相惜之感。

季仲远来这个性别奇怪的时间之后,并没有见到很多双儿,大概是物种选择的结果,不适宜繁衍也不适宜劳作的双儿性别并不太多,季仲远所见不过七八个而已。

张掌柜和小宛儿很熟,他笑着让小宛儿坐下,给他介绍了季仲远等人,又说:“季二爷写了极好的本子,我想着找人唱出来,你先开个嗓给季二爷听听,他满意了,我才能让你把本子带回去。”

小宛儿给季仲远见了礼,问了好,他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万种,坐下后,先跟着吃了口菜,喝了口清茶,而后在张掌柜的示意下,轻轻开口,唱了一段蝶恋花。

他这一开嗓,可是惊呆了季仲远一行人,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悠扬,温润,又清丽可爱,就算是听过许多种形式音乐的季仲远,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少听人清唱,更少听人能清唱便自成一首曲,自然也是惊呆了。

张掌柜眯着眼睛,唇角带笑,似乎深深醉在小宛儿的歌喉里,跟着节拍轻轻拍着手。

一曲终了,季仲远竟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程居然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再一看田小野等人,大家相视一眼,默契地相视一笑。

季仲远由衷赞道:“这可真是天籁之音!”

小宛儿微微低头,轻声道:“不敢当季二爷如此赞美。”

张掌柜告诉季仲远:“小宛儿是城里祥云班的当家花旦,平日里多少贵人点着名要他去唱呢,你看他怎么样,可能唱得你这白娘子传奇?”

季仲远道:“那必须能。”

张掌柜笑道:“行,那我就让小宛儿把本子带回去,让他们班子里的刘师傅改写成唱本,刘师傅的本子可是很受欢迎的。”

这会儿不让饮酒,张掌柜就劝了两杯茶,又上了两道热菜,伙计上菜的时候来报,说是五套点心全卖光了,铺子里还有好多人在等,问还有没有。

张掌柜有点吃惊,道:“这么快?”

伙计说:“是啊,这会儿许多人都要买了那金榜题名的礼盒去送即将参加考试的学子,金榜题名礼盒卖得最快,带着其他礼盒也都卖光了。”

张掌柜连忙问:“季老弟,你还有吗?”

季仲远笑道:“我带了不少,还有锡皮盒子的,你让他们尽管拿去卖。”

张掌柜这就放心了,笑道:“看来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

“我也只是猜测,临近考试,谁不想图个好的彩头,这会儿多花点钱没什么,关键是这点东西能让人喜欢,寓意极好。”

“对的对的,我也是这么想,就是你定价太高让我没有谱,所以才只订了五套,想先卖卖看看,还是你胆子大。”

“跟您实话说,我平时也不敢定这个价,还不是借着科考的东风捞上一笔嘛!”

“哈哈哈,对对对,你说的没错,科考的东风是真的刮钱,我们这铺子住店价格都翻了几番,唉,此时不赚何时赚啊!”

“我看老哥你还可以推出考试服务套餐,定制些专门的饭食,考试接送之类的服务,还能赚上一笔。”

“你跟我想一块去了,我前两天还让人寻摸马车去呢,来来来,再来一杯茶,咱哥俩是真投缘。”

两人清茶推杯换盏,竟然也能聊得火热,一顿饭相谈甚欢,小宛儿又唱了两首,这顿饭才结束。

临走还剩下些饭食,小宛儿盯着桌上一道烧鸡扫了一眼,正要起身离去,张掌柜却说:“这道烧鸡你带走吧。”

小宛儿抬起头,给了张掌柜一个灿烂的笑,谢道:“多谢掌柜的,您定能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去吧去吧,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小宛儿带走了那道烧鸡,季仲远习惯了打包,没觉得什么,张掌柜却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宛儿是个好孩子,希望他那情郎能好些待他吧。”

说完就把季仲远等人送去了房间休息。

小宛儿把烧鸡整理了一下,只留下完好的一只鸡腿,在厨房借了刀切好,用油纸包包起来放在怀里揣着。

剩下的部分已经在酒席间被撕扯开了,一看就是剩下的,他心爱的钟郎是不会吃的,而且还不会让他吃,要发好一顿火的。

小宛儿就在厨房那剩下的乱糟糟的那部分撕扯着吃掉了,这味道可真香,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是去唱曲儿的,在席间几乎只喝清水吃凉菜了,根本没有吃饱,好在张掌柜总是心善,让他带些东西回去吃。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个当红的花旦,会选择在广福来这样的中等客栈混饭吃的原因,上等客栈不是不能去,而且没有像张掌柜这样和气大方的老板,越往上的贵人们,越是难以相处。

半只烧鸡被小宛儿撕扯着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又和厨子讨了口水喝,而后一抹嘴就跑了,这里的人他都熟,打声招呼就行,今晚不会有人再点他了。

他一路小跑,穿过几条巷子,又跑了几条街,不知不觉间远离了灯红酒绿的繁华城区,来到西城一处漆黑安静的巷子里,这里住着的都是县城底层的小民,他们劳作一天非常辛苦,可不兴有什么夜生活,大多数人家都早早睡下,养足精力好面对第二天的生计压力,因此箱子里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其中就有祥云班。

祥云班住的是一处大院子,看着宽敞,其实破败,院角一处稍大的屋子就是小宛儿的房间,这是当家花旦的特权,住的单间,屋子也稍微大些。

其他房间都熄了灯,也有人在黑夜中吊嗓子,苦练想要往上爬的,呜呜咽咽,风一吹就像是在哭一般。

小宛儿从外面开了门,见着里面正埋头写字的人,心中就安定了下来,他轻手轻脚放下东西,摸摸水壶,水是冷的,便重新打了水烧。

等烧开了水,桌子前的人才抬起了头,道:“回来啦!”

小宛儿笑道:“少文哥,你写完了?”

“嗯。”钟少文起身把那张纸抖开,“科考后紧接着就是童试,今年如果考不上童生,就会错过明年的院试,只能再等三年,所以这次我一定要中。”

“肯定能的,你先歇歇,我给你带了鸡腿回来,先吃点东西吧。”

钟少文闻言眉头一皱:“又是别人吃剩的?我是文人,不是乞丐,不能做这丢人现眼的事。”

小宛儿连忙说:“不是的,这是我在厨房切的,你看。”

他把油纸包打开,只见一只鸡腿躺在里面,切口平平整整,鸡腿也完好无损,钟少文这才放下心来,拿起鸡腿咬了一口说:“宛儿,这才是真正的食物的味道,那些剩饭是没有这种味道的,你以后也别吃剩饭了。”

小宛儿道:“我也不吃,我现在都是在桌上吃的。”

“你又去陪客了?”钟少文颇为不满,“正经人家的小双儿,哪有去做那种事的,可有人对你动手动脚?”

小宛儿委屈道:“少文哥,我不去唱曲儿,哪来的钱吃饭呀,你放心吧,我就在广福来,张掌柜待我好,不让我去陪那些混人的,没人对我动手动脚。”

钟少文还是不满:“那张慧生为什么待你好?你们非亲非故的。还不是看你长得好,好拿捏,指不定哪天就露出真面目,把你给办了。”

小宛儿这次是真的太委屈了,他一个人挣钱养着两个人,平日里唱戏看着是挺红火,也有不少人点他,但是其实伶人低贱,根本挣不到几个钱,还要分给整个班子,即便她是台柱子,每次回来也分不到几个铜板,如今国丧期,看着戏班子没了活路,其实偷得生机,大家都跑去大大小小酒馆茶楼,各凭本事,赚得比平时要多,除了上交给班主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最重要的是,能混口饭吃,他已经很久没有沾过荤腥了,也就是最近在广福来,才能吃上些肉,还要把留存完好的带回来给钟少文,因为钟少文说过他不吃剩菜,他有文人傲骨。

小宛儿不懂什么是文人傲骨,就知道没饭吃就得饿肚子,饿着饿着就饿死了,所以管他什么剩饭好饭,有的吃就行。

可是就这样,钟少文对他还是有许多不满,总是高高在上地教育他,训斥他,他累了一天,嗓子都冒烟了,回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还要挨骂,想着想着,泪水就啪嗒啪嗒落下来。

见他哭了,钟少文才慌了一瞬,他撇撇嘴,过去搂着小宛儿的腰,又换了一副脸孔,温声细语道:“是我说得重了,你莫要怪我,我也只是担心你,你这么好看,我怕你会遇到坏人,咱俩是从小订的娃娃亲,我还能害你不成。”

小宛儿哭道:“张掌柜是好人,在他那不会有事的,他还让我带鸡腿回来,要不你哪有鸡腿吃。”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也只是太担心你了,咱俩相依为命,你要是有事我可怎么办,我心疼你,唉呀,不说这些了,你瞧瞧,我今天在家想你呢,还给你写了诗,我读给你听啊……”

小宛儿靠在钟少文怀里,听他读着他听不懂的诗,眼睛却在那张素白的纸上失了神。

宣纸好贵的,那么大一张,上面就写了几行字,好浪费,他曾说过要用便宜一点的纸,可是钟少文说好诗就要写在好纸上,不肯换纸,也不肯节约用纸,他每个月的钱除了吃饭,几乎全都用来给钟少文买纸笔了,这些年根本就没存下钱。

钟少文读完了诗,时间已经不早,既然不在写文章了,就不能再浪费灯油了,两人洗洗之后吹灯上床,钟少文迫不及待地就解了小宛儿的衣裤,扑了上去。

事后,小宛儿躺在钟少文的怀里,听他粗重的呼吸声,第一次在身心疲惫的时候失了眠。

他想起了今日席间那个双儿,他没能说上话,但他从几人的交谈中得知,那是季二爷的夫郎。

能看得出,季二爷待他很好,那双儿看上去很腼腆很局促,用钟少文的话来说就是上不了台面,但是季二爷一点都没有嫌弃他责备他,而是一直在给他夹菜,那盘烧鸡的另一条鸡腿就是被夹给了他。

张掌柜话里话外都在称赞那双儿有福气,而季二爷竟然表示他才是有福气的,娶了他的夫郎。

小宛儿想,到底什么是情爱呢?钟少文总写些他听不懂的诗,跟他说爱他,但其实他一心读书,家里里里外外从赚钱到做家务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忙,甚至还要照顾钟少文,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让他满足。

他一直以为双儿嫁人不易,他能有一个娘胎里就定亲的男人,还会给他写诗,又会在**缠绵,这就是情就是爱。

可是今天,他突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他看着席间季二爷和夫郎的互动,他才发现原来男人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宠爱自己的双儿,可以给他夹菜,可以包容他夸赞他,可以……

季二爷在桌下偷偷捏了他夫郎的手,他看见了。

后来散席的时候,季二爷也是牵着他那局促不安的小夫郎的,生怕他走丢了似的。

又想想自己揣着鸡腿穿过大街小巷,在黑夜中奔跑,回来那人却吃着鸡腿还嫌弃自己的工作。

小宛儿的胸口突然就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