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世界多了一抹艳丽。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子的艳丽却着实让人不想看。

因为那道让全天人都会耻笑的皇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京城阎晋之子阎少安,从今往后,为纪千泽之仆从。

这是主题。后面是细节要求。

从今以后,阎少安没有纪千泽命令或者允许,不可离开纪千泽一百米范围。违者,全家斩首。

从今以后,纪千泽所有命令,阎少安无条件遵从。

从今以后,阎家中凡属阎少安产业,皆由纪千泽掌管。

从今以后,阎家上下,皆尊纪千泽为恩人。不可轻慢,不可迟怠。违者,满门抄斩。

任谁得到了上述皇帝的命令,却不是那个拥有者,而是成为被拥有者,那么,想要一死了之的愿望还是很能理解的。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其他人操控,自己的家族因为另外一个人而从此不再自由。自己的一切都要听命于一个陌生的人。

即使这个陌生人对于阎少安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他们应该给你的。”恩国现任皇帝恩鸿轩对纪千泽如此说道,“当初阎晋的所作所为,就欠你一条命,这条命,就算他们用九族灭门来偿还,都偿还不起!”

“我知道阎家少主和当今第一神医走得很近,但却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么些事。既然他曾经那样对待过你,我不认为让他终生为你仆从是个多过分的命令。”

“就这么办了!别再多说!”

说这样话的恩鸿轩是解了病毒药性的恩鸿轩,自然,那些个理智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又一次焕发出了那种身为帝国王者的气概,他的举手投足间,也看不出当初那个就快走向死神怀抱的皇帝,奄奄一息的影子。

只剩下现在的意气风发,杀伐决断。

在自己解毒前后的对照,以及探子从邻国发来的报告,他相信了纪千泽所说的病毒一事,也答应了让纪千泽在民间,通过官府的力量推广解药分发的请求。同时,他决定论功行赏,并且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他说,既然当初阎晋自作主张,要杀了恩青莫来讨好当时的首辅大臣,那么,今天他让阎晋的儿子阎少安做纪千泽的仆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绝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纪千泽无言以对。

私下里,随他一同进入皇宫,为恩鸿轩诊脉看病的秦忆对他说:纪千泽和阎少安的事情,是他捅给皇帝知道的。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宋安喜,说要让纪千泽好人有好报。

“这就是宋安喜所谓的好人有好报?!”纪千泽吼着。

秦忆愣,“宋安喜是谁?”他不知道宋安喜是抢了他姐姐身体的穿越女子,到现在为止。

纪千泽在吼出愤怒之后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他住口,不回答秦忆的问题。自己的满心苦涩却始终萦绕不去。天!他怎么去面对听说已经上路来赴皇帝命令的阎少安呢?就算宋安喜是了解他,而帮他偷偷做了这个决定,给了他一个机会,但这样强迫的机会他真的不想要。最重要的,他并不觉得阎少安想要和他在一起。

毕竟,要在一起早就该在一起了。这样的强迫式的一起,有何意义?

有没有意义都不必说。皇命下达时,阎少安正在京城。当日傍晚,他就按照皇命要求,来到了纪千泽所暂时居住的地方,敲开纪千泽的门,面对纪千泽,双膝下跪,磕头行礼,说:“仆,阎少安,叩拜主人。”

纪千泽愣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他走到阎少安的正前方,双膝一屈,跪在阎少安面前。

“拜堂吗?”他轻声问。

阎少安没抬头,沉声说:“听主人令。”

纪千泽双手按在阎少安的肩膀上,“我问你,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命令,你原谅我吗?”

阎少安答:“主人令,永远是对的。”

纪千泽生气,沮丧,失望,他松开自己的手,苦笑着站起来,“好,你说的。”跟着,他面向那个作为见证者的太监——来颁发皇命并且见证阎少安认主的太监——问道:“是否我说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

“自然。”太监躬身回答。

纪千泽又问:“我说的一切,不管任何事情,都可以吗?”

“自然。”太监答。

“好!”纪千泽看向阎少安,“你站起来。”

闻言,阎少安站起来。低头,俯首,表情平静无波。

“抬起头来。看着我。”纪千泽说。

对视。经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再对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纪千泽微笑,柔声说:“我命令你,从今以后,再也不是我的仆从。我也不是你的主子。我还你自由。你们阎家的所有东西,我都还给你。还有,你的尊严,我也会让皇上都给你。你走吧。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阎少安依旧没有表情。即使纪千泽刚才的话已经成功的让那个太监都惊讶的看过来。阎少安却始终保持着没有表情的表情。

听到纪千泽这样说,她连最后的对视都不想继续。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干净利落的往外面走去。就好像,她来这里,只是例行公事做一件普通的事情。她离开这里,也只是那件事情已经完成,不必再去纠结过程是否愉快,和他说话的人是否伤透了心。

“纪大夫——”

惊呼出声的太监快步跑过阎少安的身旁,冲向纪千泽。速度太快,让快要走到门口的阎少安稍稍停了一下。

“纪大夫您怎么了?!”被派来服侍的太监、宫女在同一时间大呼小叫似的,在那里说着同样的一个意思的话。可回答问题的人却始终没有出声。

站在门口的阎少安终于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就看见刚才还在微笑,站立的很直很直的人没有在刚才那个高度上站着了。

就好像是有个无声的声音在对她说去看看。

先是有些迟疑,然后是加快了脚步,再然后是跑得跌跌撞撞飞快无比,她冲到了被许多人围住的纪千泽的位置,出现在她眼中的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纪千泽。

纪千泽倚在门框边上,表情安详极了。

“他怎么了?”阎少安下意识的问。她都不知道问的是谁。谁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好像……好像没气了。”一个宫女战战兢兢的小声说。

阎少安深呼吸,她伸出手放在纪千泽的鼻翼下,等了很久。

“你们别说话。”她说。

周围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似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阎少安的判决。

“别闹了。”她轻声的对仿佛进入安眠状态中的纪千泽说。

“这多不好玩啊。”她说,声音哽咽,眼睛模糊。

“你还没睡够吗?”她问。眼泪掉下来,没有回应。

“这个时间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啊。”她颤颤巍巍的说着,放在鼻翼下的指腹没有丝毫的气息出入的痕迹。

“别睡了……”她声音小下去,停住自己的说话。

有太监小声说:“是不是报告皇上?”

“他没事。”阎少安说着,扯开纪千泽的衣服,把耳朵贴近纪千泽的胸口,她想听听纪千泽的心跳声。她认为自己一定听得到。

什么声音都没有。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太监在说话,宫女在说话,仆人们在说话,还有一些这里的护卫也在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但阎少安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安静,安静得让她觉得恐怖的地步。

为什么没有声音?为什么没有气息?为什么会……突然就倒下去?

太监在说着可能的揣测,“……纪大夫为皇上治病,每日每夜的熬着药,所有的药都是他一个人在看着,不肯假手于人,说是怕出问题……三天都没合眼了,接到皇命的时候一直跪在皇上面前,说不受皇命。但是皇上说心意已决……”

一点点的可能的理由从阎少安的耳朵里溜进了她的心里,一下子把本来已经冷到极点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为什么?”她喃喃的问着。怔怔的看着刚才还在对她微笑的男子,苍白得过分的脸,削瘦到让人觉得不忍心看的脸,她刚才明明有注意到,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她刚才的做法,却还是那样做——就为了父亲所说的那点无可救药的自尊吗?家族的脸面就一定比让这个干净、单纯、善良的家伙痛心更加重要吗?!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就是过劳死。”一个明显是闲的发慌,没事找事的语气突然在院子里冒了出来。

说话的人声音实在太大,大到每个慌乱失措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劳碌命,死了也好,免得伤心难过,也免得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事情。”

阎少安终于有了一点自主意识似的,她霍然扭过头去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那个说话的人。那个人是秦忆,一边嗑瓜子,嘴角上挂着满不在乎表情的秦忆。

“看他那样子,我都觉得不值。为什么呀,这世界有他什么事儿啊。他至于那么操心吗?他至于那么想不开的想要和一个根本不愿意跟他一块儿的人一起吗?没志气!”

阎少安却没有如秦忆预料中那样搭话,她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她的纪千泽。

秦忆笑了,不屑的笑声让一些太监也露出了愤怒的表情。那是义愤。因为秦忆此时的轻慢态度。

“是想跟他一起死吗?”秦忆走到阎少安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弯腰努力抱起纪千泽的阎少安,轻讽的问道。

那已经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有些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只有在对峙的一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机会去忏悔的时候,他或她才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就如同此时阎少安的心情。追悔莫及。只求共死。

“想死还不容易。要不这样,我有药,你吃下去,就立马跟纪千泽那个家伙一起死。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求皇帝将你们两个一同埋了。如果你不吃我的药,那我也去求皇帝,让他把你给凌迟,然后把你扔在野外,让你怎么找都找不到纪千泽的坟墓。”秦忆成功的看到了阎少安对他的怒目而视,接着说:“相信我,我好歹也帮助过纪大夫一起医治过当今皇帝,他说过会答应我的任何合理条件。我相信,这个条件十分合理。”

“吃吗?”他问道。

“给我。”阎少安说。

秦忆轻笑,得意,“最后为你服务一次,张嘴。”

阎少安将纪千泽的身体搂在怀里,她自己靠着刚才纪千泽靠过的墙体,坐下去。然后张嘴,一颗药丸放进她的嘴里。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似乎都呆住了,或者是不敢说,也不能说。

药效很快就发作了。阎少安在闭眼之前对靠在她肩膀上的纪千泽说:黄泉路上,别走太急。等我。

她头一歪,眼睛闭上了。

秦忆对边上的一个太监说道:“去看看,还活着吗?”

太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探鼻息,过了良久,对秦忆摇摇头。秦忆不放心,又让其他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一个护卫去试探,结果都是一样。

“行了!”秦忆笑着说,“他们都死了,这位公公,麻烦你跟皇上说一句,我把他们的尸体带走了。至于其他事儿,请他放心,我会好好看顾的。”

秦忆走后很久,宫女太监们才敢小声的说话议论。即使是议论,也是谨小慎微的斟酌着语言,不敢多说一句。只不过,对于秦忆所作所为的愤怒和憎恨,是共同的。如果不是皇帝曾经有命,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挡秦忆的路,不可违抗秦忆的命令,也许他们真的会在纪千泽倒地的时候去找御医,或者在阎少安要带纪千泽走的时候帮一把。至少,他们谁也不希望看到纪大夫愿意双膝下跪着的人,和纪大夫一同死去。

还是那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