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之美,尤以苏杭为最。

沧浪亭建于前朝,是苏州最美的一座园林,园内山石为主景,沧浪石亭便建于山石之上,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蜿蜒的复廊相连,风景端的引人入胜,令人流连忘返。

沧浪亭内,置着石桌,石凳。桌边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正温着一壶青梅酒,春风拂过,酒香夹着淡淡的梅子酸涩味道,四散飘去。

亭内坐着两个人。两人年纪相仿,大约五十来岁。身材都是一样瘦削,但神色却颇不相同。

其中一人面色有些惶然,心神不属的盯着炉子上的青梅酒楞楞出神。

另一人淡淡瞟了他一眼,温声笑道:“伯言兄,何故如此惶急?该来的总会来,你便是担惊受怕又有何用?”

原来,面色惶然之人竟是苏州知府李伯言。

李伯言闻言苦笑了一声,道:“近年来京中发生颇多大事,本以为皇上无暇理会此事,可谁知新皇登基不足一月,便派了钦差下江南,唉……”

另一位老者眼中飞快闪过几分轻蔑,淡淡道:“你既已做下,当初便知该有今日之忧,两千多万两税银,你们六位大人端的好大手笔,呵呵。”

李伯言脸色一白,急忙惶然四顾,见四周无人,这才神色稍缓,苦笑作揖道:“韩兄,你我数十年交情,此事我瞒不得你,可你难道不知我的苦衷么?此事我完全被人所迫,由不得自己,那些税银我也根本没经手,全数送了过去……韩兄,你乃江南第一大世家的家主,你不妨扪心自问,我背后那人,你得罪得起么?”

另一老者原来姓韩,名叫韩竹,乃是江南世家中势力最大的家主。亭中二人年轻时便是好友,如今一在官场,一在民间,皆是名动四方的大人物,可他们提起背后的那人,却皆不言语。

良久,韩竹喟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知皇上派下江南的钦差是谁么?”

李伯言点了点头,神情满是苦涩:“昨日得报,钦差乃是御前重臣方铮。他昨日便领着兵马出了京,可不知为何却转道向北,并未经太湖……”

“方铮?”韩竹眉头深深皱起,眼中浮出几分玩味:“可是屡次救驾,爵至忠国公的那位少年臣子方铮?”

李伯言点头叹道:“听闻新皇尚在潜邸之时,便与那方铮乃布衣患难之交,而且方铮入朝后,深得两代帝王看重,权势滔天,最让人头疼的是,他行事不讲章法,无迹可寻,令人猜不透他下一步会怎样动作。按说他下江南,必经太湖,首至苏州,可他却偏偏往北走,他的第一步便叫人捉摸不透啊……”

韩竹想了想,沉声道:“方铮乃新皇身边重臣,深得信任,皇上登基不过一月,便派他下江南巡视,这其中代表的意义……伯言兄,你可要小心啊!当初早叫你不要涉足官场,莫参与官场中这些腌臜之事,可你……唉!”

李伯言神色颓丧道:“韩兄,你也知道,我出身寒门,当年寒窗苦读,不就是希望挣得几分功名,为我李家门楣争光么?然而身在官场,若欲独善其身,何其难也!我若不照那人说的去做,非但功名官位不保,连全家老小的性命亦难逃……”

李伯言说着脸上现出几分嘲讽之色:“官,百姓眼中大如天,可在他眼中,却如蝼蚁般渺小,说来可笑,寒窗苦读十余年,官场奋力爬了几十年,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数十年的苦功,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韩竹脸上现出几分怒色:“伯言何故出此消沉之语?那人再是厉害,大得过天子?拼得过军队?我韩家乃江南第一世家,实在不行,我便与他拼了,为你讨个说法!”

李伯言苦笑道:“拼?你怎么拼?韩家乃江南第一世家不错,可你拼得过江南所有世家的联手一击吗?拼得过那人身后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吗?那人经营江南这些年来,哪个世家不是对他唯唯诺诺,俯首帖耳?与之争斗,难啊!”

韩竹闻言一窒,随即叹了口气,摇头道:“但愿……那位钦差大臣方铮能给咱们带来几分希望……”

二人相对而叹,脸上皆是苦涩。

这时,一个娇脆而沉稳的声音传来,吴侬软语,煞是好听:“爹,杭州叶家派人至府上,说有要事相商,您老人家要不要出面?若您不愿见那人,女儿便帮你打发了。”

听到这个声音,韩竹眉目徒然放松,眼中不由浮上几分欣慰之意,抚着长须转头望去,却见亭外山石之下,一名女子款款行来,只见她大约二九年华,身着淡绿色百褶宫裙,裙边下摆处绣着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头戴百鸟朝凤金钗,云英披下,竟是未嫁之身,露出一头顺滑黑亮的秀发,肤色白皙,淡雅脱俗,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端的是一位绝色女子。

韩竹眼含笑意,瞧着她缓缓行来,抚须道:“真儿,些许小事,让下人来禀便是,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真儿抿嘴淡淡的笑了笑,向一旁的李伯言行过礼后,这才淡然道:“爹,叶家亦是江南世家,此次派人来访,所言必非小事,女儿过来是想提醒爹,莫要轻易许言,凡事先敷衍下来,若爹决断不下,不妨来问问女儿。”

韩竹抚须大笑,朝李伯言笑道:“伯言看见了么?我韩家真正做主的,可不是老夫,而是这位韩亦真小姐,她的本事可不小,连她几位兄长都比不得她之万一呀。”

李伯言亦展颜一笑:“虎父无犬女,真儿之能,当承韩兄衣钵,韩兄甚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