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静谧的深夜,秦淮河上这一声声大吼,是多么的吓人。

画舫很快便陷入一片慌乱之中,被惊醒了的寻芳客和姑娘们先是一阵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接着开始惊慌起来,画舫内顿时狼奔豕突,鸡飞狗跳,夹杂着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尖叫声,端的喧嚣热闹无比。

方铮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眼前的一幕显然达到了他需要的效果。

方铮满意的一笑,大手一挥,众军士纷纷登上了画舫。

画舫大厅内,一个个男女衣衫不整,仪容凌乱的跑来跑去,面上带着不可抑制的惊恐之色,布置奢华的大厅内已经狼藉不堪,似乎被一群发狂的野牛践踏过一样。

方铮皱了皱眉,士兵们便如狼似虎的冲了进去,一阵整肃之后,场面终于平静下来了。

“都站好!排好队,瞧你们一个个那熊样儿!”方铮义正言辞的训斥着寻芳客,拿眼一瞟,却发现了人群中有好几位容貌身材很不错的姑娘,方铮色眯眯的笑了笑,正待上前调戏一番,有士兵忽然大叫道:“大人,有人想跑!”

方铮闻言精神一振,终于等到了!无数老掉牙的电影和小说里都提到过,但凡有人落跑,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心虚了。

没准本少爷今晚会抓着个江洋大盗或朝廷钦犯,又为朝廷立了一功,皇上老爷子一高兴,赏我几万两银子什么的……方大少爷美滋滋的打着如意算盘。

“赶紧的,去追!把他给我抓起来!”方铮毫不犹豫的下了命令,顿时有十几个士兵领命而去,冲入了画舫的后半段,大声呼喝追赶着,刚刚安静下来大厅又是一阵喧闹。

不断有士兵过来报告抓捕工作的最新进展。

“大人,那人没穿衣服。”

“大人,那人跑起来很是敏捷。”

“大人,那人已经跑到画舫最末,他跑不动了。”

方铮一听来了兴致,暂时顾不上调戏姑娘,领着士兵赶紧冲到画舫末端。

人还没到,只听得扑通一声,接着有士兵大叫道:“大人,那人跳水了!”

方铮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兴奋,按惯例,越难抓的人越有价值,这就代表着,他立的功越大,皇上赏得越多……

用手耙着船舷,方铮凑上去看了一眼,夜幕之下,水中依稀有一团白花花的人影,在冰凉黝黑的秦淮河里扑腾着,仔细一看,果然没穿衣服。

方铮皱眉道:“太不像话了!此人不但裸奔,而且还裸泳,道德素质非常低下,毫无羞耻之心!”

站直了身子,方铮喝道:“谁会水性?下去几个人,一定得给本官把那小子抓住!”

有士兵惊咦了声,禀道:“大人,此人好象不通水性……”

方铮赶紧凑上去看,见水中之人果然不太通水性,开始划了几下还算有模有样,可现在却仿佛有些气力不继,又像在水里闪了腰似的,划水的动作渐渐有些慌乱,随即开始动作激烈的在水里手舞足蹈的挣扎,扑腾。

方铮见状乐了,这小子真够缺心眼儿的,不会水性你往水里跳干嘛?这不找死么?

水里的人这时也急了,费尽全身力气将头暂时露出水面,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救命呀!”

接着他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手脚又开始乱扑腾,而且眼看着无力再挣扎了。

方铮惊奇的“咦”了一声:“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仔细观察了一下,水中之人身子白白的,而且还很胖,一大堆白花花的肉在黝黑的河水中显得很是耀眼。听着耳熟,看起来……更眼熟。

“赶紧下去,把人救上来。”方铮冲着几名会水性的士兵道。

士兵三三两两跳了下去,费了很大劲才将人救了上来。

人没死,不过已经奄奄一息了,而且估计喝了不少河水,本来肥胖的身子,此刻鼓得像个大号的氢气球,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似的,一针戳上去就会满世界乱飞。

方铮一见到此人立刻便傻眼了,本来笑吟吟的表情忽然变得悲痛无比,仿佛失去了亲人般伤心,运足了全身力气,方铮放声悲怆道:“胖子!怎么会是你呀?”

被救上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的第四子,福王周无病,胖子是也。

跺了跺脚,方铮朝四周茫然站立的士兵们大声吼道:“还楞着干嘛?救人呀!赶紧帮忙救醒他!”

士兵们如梦初醒,急忙上前施救,搬弄身子的,掐人中的,挤按肚皮的,场面一片混乱。

方铮摇了摇头,急道:“你们这样做不对,很不科学,要人工呼吸!”

士兵们傻楞着面面相觑,他们哪会懂什么叫人工呼吸?

方铮又跺了跺脚:“就是嘴对着嘴吹气,吹气懂不懂?”

脑门急出了汗,方铮一个箭步赶上前来,便欲亲自凑嘴上去人工呼吸,可映入眼中胖子那肥腻宽厚的大嘴,方铮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子,指了指其中一名士兵道:“你来!”

士兵看着胖子的嘴唇皱了皱眉,一张口便想拒绝执行这个很不人道的命令,可一见方铮那张急得要杀人的脸,士兵只好苦着脸,对着胖子的大嘴开始吹气……

方铮于心不忍的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施救了半晌,胖子终于醒过来了,不停的咳嗽着,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了不少河水。

方铮大喜,冲上前去悲呼道:“胖子,胖子兄!我……来迟一步呀!”

胖子虚弱的喘息着:“……方兄,过了啊,我还没死呢……”

“……”

手忙脚乱的给胖子套上衣服,又派人熬了碗驱寒的姜汤,胖子喝过后,终于恢复了点精神,方铮好奇道:“你怎么会在这艘画舫上?”

胖子苦笑道:“……男人出现在画舫上,套句你的话来说,这是非常合理非常符合逻辑的一件事……”

方铮干笑道:“……也对哦,——可是别人都没跑,你一个人跑什么呀?而且还光着身子裸奔,多难看呐!”

胖子悲愤道:“你以为我愿意裸奔啊?还不是被你手下那些兵给害的,当时我以为有人来行刺我呢,正巧我今儿没带侍卫出来,这么多人围在外面大呼小叫,换了是你,你跑不跑?”

“那你也犯不着往水里跳呀,你又不会水性,这不是找死么?”

胖子闻言鼻子一酸,委屈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我倒霉呀!忒倒霉了!好好的正跑着呢,谁知脚下一滑,船舷边一脚踩空,就掉水里去了,你说我冤不冤呐?”

众人纷纷露出了同情之色。

“还没问你呢,你带这么多人跑这儿来干嘛?”

方铮嘿嘿讪笑道:“那啥,奉你父皇之命,整治下妓院……”

胖子愤怒道:“你整治你的,我上画舫睡个姑娘招你惹你啦?瞧把我害的,那叫一个惨呀!”

“……”

“还有,我刚刚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嘴贴着嘴给我吹气来着,什么意思?谁干的?”

方铮为难道:“……胖子,人活一世,不用什么事都弄明白,真的,糊涂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不用方铮说,胖子自己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顿时面色刷的一下变白了,冷汗如雨下,随即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个淋漓尽致。

“胖子兄,……节哀啊。”

“呕——”

潘尚书府内。

户部刘侍郎好整以暇的喝着茶水,状似悠闲。

潘尚书嘴角含笑,淡淡道:“悦林,今日老夫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商议一下。”

刘侍郎淡笑道:“老大人莫非是为了治理妓院一事?”

潘尚书缓缓点头:“你的用意是好的,但那方铮却实在闹得很不像话,如今朝中大臣们纷纷向老夫告状,说方铮领着人对那些风月之所又打又砸,京城的百姓对此很是不安啊。”

刘侍郎淡然道:“老大人,此事,似乎与门下无关吧?”

潘尚书皱眉叹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呐,悦林,此事因你爱子无端遭祸而起,老夫也很为你惋惜伤心,可是,你我是朝廷大臣,心系天下百姓,此刻当放下私怨,切莫扰得百姓不安才是。”

刘侍郎面上飞快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容,随即很快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老大人,门下一生只有一子,虽说犬子轻佻无状,纨绔成性,但终归是门下亲生,门下说句不得体的话,门下一生当官,捞钱,置土办地,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希望留给犬子一份吃喝不愁的家业,好让他能将门下刘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将来还指望他为刘家开枝散叶,光耀门楣。如今……唉!”

刘侍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萧瑟,甚至还带着几分绝望:“……老大人对门下有栽培提拔之恩,此恩门下没齿难忘,但老大人可知,如今门下已是万念俱灰,门下的这一生,官至三品侍郎,银钱数以万计,可到头来,门下却觉得终成了一场空,刘家自门下起绝了后,门下实乃家族之千古罪人呐!”

说着刘侍郎已顾不得官员体面,当着潘尚书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潘尚书隐秘的皱了皱眉,随即又放松下来,温言宽慰道:“悦林,尚请节哀,不必太过悲痛,不论做官还是做人,咱们总得朝前看才是,所幸令子还活着,性命无碍,凡事往宽处想。且放下郁怀,好生当差,为皇上解忧,为万民排难。”

刘侍郎举袖擦了擦眼泪,悲声道:“谢老大人宽言,门下失礼了。”

潘尚书微笑道:“无妨,你我相识十余年,彼此无需客气。令子遭难,你如今悲痛万分,老夫原不该再提此事,可百姓身处水深火热,老夫心急,不得不提出来。那方铮打着奉旨行事的幌子,如今在京城里胡作非为,若再不制止,不知此人还会闯出什么大祸,牵扯多少无辜百姓遭殃,悦林啊,此事迫在眉睫,非你不行啊。”

刘侍郎低垂着头,闻言半晌没出声。

潘尚书见状,不由又皱了皱眉。

二人坐在堂前相对沉默着,潘尚书老奸巨滑,养气功夫却也不俗,见刘侍郎低垂着头毫无反应,知他是在考虑,也没打扰他,半闭着眼睛,开始养神。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刘侍郎忽然咬了咬牙,眼中掠过几分决然,起身朝潘尚书作了一个长长的揖,道:“老大人见谅,门下心中有滔天之恨,犬子毁在妓院豢养的那些打手手里,门下便要为犬子讨个公道,为我刘家一门报此断后之仇!老大人,门下得罪了!”

潘尚书睁开眼,眼中闪过几分失望和不敢置信之色,随即又很快恢复平静,淡然笑道:“呵呵,悦林,你的心情老夫能理解,可是如今那个方铮,将京城的风月之所搞得混乱不堪,却连一个人都没抓到,他根本是在胡闹啊!此子出身商贾,满身铜臭,品行不端,悦林若将报仇之望托付在他身上,怕是所托非人呐。还有,你知不知道当今太子殿下也在这些风月之所投了不少银子?如今太子殿下对你,怕是也深感不满,悦林,老夫希望你不要走错道啊。”

刘侍郎恨声道:“老大人,门下便是舍了这身富贵荣华不要又何妨?此仇不报,我刘悦林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请恕门下放肆,方铮此人纵有千般不是,但这件事,门下以为他做得好!忠孝难以两全,无后已是天大的不孝了,门下若连给犬子报仇的勇气都没有,如何有脸面对犬子?”

潘尚书脸色终于有些变了,眼神阴沉下来,沉声问道:“悦林,你真决定了?你可要思量仔细啊,莫为一件小事得罪了群臣,得罪了太子,得罪了天下。”

刘侍郎放声大笑,语带悲怆道:“那又如何?天下人负了我,我便负不得天下人了么?”

潘尚书闻言脸色半青半白,瘦若枯木的老手狠狠抓了抓身旁太师椅的扶手,随即缓缓松开,脸色也恢复如常,面上竟然有了微笑,道:“如此,老夫也没办法了,呵呵,悦林,好自为之吧。”

说完潘尚书端起了桌上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