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马政委见到顾明城时，欲言又止。
顾明城不解地看他，“有啥事就说？”
“老顾， 你那闺女……挺能说会道的。”马政委有些委婉地说。
“咋了？”顾明城摸不着头脑， 他对自家闺女的滤镜十米厚，不等马政委回答，又说， “宝花这孩子比较爱说话，像只百灵鸟似的， 是不是很可爱？”
马政委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闺女是什么德行，你自己难道没点数吗？
他忍不住说：“昨天，你闺女带着我家三花去封团长家写作业，顺便在那里吃饭， 你闺女和我家三花说……”
听完马政委说的话，顾明城总算明白他今儿为什么一直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盯着自己。
但顾明城完全不觉得宝花有说错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说：“我家里就是这样， 做家务不分男女，可能是宝花见多了，觉得这天底下所有家庭都应该是这样的。”
顾明城知道部队里，有不少男人回到家后，就是当大老爷们的，让家里的女人伺候他们。
其他人怎么样他不管， 但在他们家， 男人也要做家务， 不能都推给女同志， 他也不觉得男人做点家务有什么。
他不觉得有什么，马政委却心塞极了， 和他告状：“都是因为你闺女，害得我只能答应我媳妇和三花她们，今天要回去做饭给她们吃。”
“挺好的啊。”顾明城笑道，“咱们男同志在外面打拼确实辛苦，但也要体谅家里的女同志，她们也有自己辛苦的地方。”
谁说只有男人辛苦的？女人生孩子、做家务、伺候家里的老老小小，就不辛苦了吗？
马政委不以为然，做点家务怎么辛苦？
这不仅是他的想法，也是这时代很多男人的想法，都觉得女人做家务并不辛苦，就算她们也有工作，下班回来后要做家务、伺候男人、照顾孩子什么的，都觉得这是她们应该做的。
千百年来，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顾明城和他共事几年，哪里看不出他的不以为然。
他没和马政委争辩什么，只道：“宝花年纪还小，童言无忌，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马政委皮笑肉不笑，“我哪敢啊，你家宝花这张嘴实在太伶俐了，我可说不过她，要是她和我同龄，只怕这政委应该由她来做才对。”
顾明城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老马，别在意，回家我就去说说她。”
至于宝花以后还会不会再“童言无忌”，他就不能保证了，况且自己闺女也没说错啊，顾明城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看他这态度，马政委就知道老顾压根儿没在意，自己这是白告状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能怎么办？总归不能和一个小丫头太计较，那只能乖乖地回去做饭。
他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和老顾生分。
傍晚，马政委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往家走。
他从来没有做过饭，从他有记忆起，做饭的都是家里的女人，没结婚前做饭的是老娘，结婚后，做饭的是媳妇。没老娘没媳妇在的日子，他就在食堂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至于饭做得好不好吃，马政委其实并不挑，只要能入口就行。
正是如此，就算他媳妇做饭难吃了点，他其实也没太在意。
马政委回到家时，发现他媳妇和两个女儿已经回到家里。
两个女儿正在写作业，朱红秀则在院子里摘今晚要吃的青菜。
看到他回来，三花放下手中的笔，噔噔噔地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爸爸，今晚是你做饭吧？”
马政委艰难地点头。
昨天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做的，男人不能出尔反尔。当然，他也担心哪天宝花那丫头又来一句，马叔叔太懒了，觉悟不行，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自己。
所以不管如何，他还要要做点什么，好堵住宝花那张嘴。
三花很高兴，满脸期盼地说：“爸爸，我第一次吃你做的饭呢，一定很好吃，因为封叔叔做的就很好吃。”
听到还有对照组，马政委心情越发沉重。
他第一次做，万不一好吃，在小女儿心里，自己岂不是比不过封团长？
封团长一个能吓哭小孩和女同志的家伙，在小孩心里是极为可怕的，什么时候他在自己小女儿心里这么厉害了？
马政委难得有些不服气。
马政委第一次下厨，不说朱秀红怎么想，至少两个闺女是十分好奇的。
她们连作业都放到一旁，悄悄地趴在厨房门口，往里探头张望。
厨房里，马政委正在朱红秀的教导下，揉三合面做窝窝头。
这揉面似乎并不难，马政委很快就上手，面团在手里成形时，他还颇为自得，看来做饭确实挺简单的。
接着是将面团捏成窝窝头的形状。
马政委捏出来的窝窝头有些丑，鉴于他是第一次做，所以要求不高，有个形状就行，反正最后都是吃进肚子里的。
窝窝头上锅蒸以后，马政委难得有些干劲地问：“媳妇，接下来要做什么？”
“炒菜。”朱红英说，“再煮个青菜汤。”
马政委听后，便按她的要求将刚摘回来的青菜处理了。
首先是择菜，将发黄的叶子和老根去掉，这个也很容易，接着拿去清洗，洗完后便直接上手拧成两截就行，不用切。
准备要炒菜时，马政委自信满满地说：“你去和闺女一起坐着，等我炒好就行，今天让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朱红秀看他一眼，默默地出去。
马政委先是烧火，烧火这种事他也是会的，毕竟当兵的，曾经多少都有出任务的时候，总要会些简单的技能，不然就太废了。
眼看着锅已经烧热，马政委直接将青菜倒下去。
倒了青菜后，他想到什么，又赶紧去找油，他记得炒青菜是要放油的。
找到油罐子后，看到里面的油没有多少，想也不想地将罐子里剩下的油都倒下去，锅里的青菜多了油后，油汪汪的，还挺好看的。
炒青菜的时候，马政委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主要是还要去烧火，以免火熄了，但火太大时，青菜又要糊了。
最后青菜还是糊了，不过看着没事，应该能吃。
马政委赶紧将菜捞上来。
青菜捞上来后，他想到好像还没放盐，又将菜倒回锅里，拿出盐罐子放盐。
只是要放多少盐？马政委一时间有些迟疑。
他们家里现在吃饭的有四个人，不过马政委的食量大，所以每顿青菜都炒得比较多，看着锅里青菜的份量不少，于是他直接放了几大勺子的盐下去，等盐和青菜拌匀后，就捞起来。
马政委在厨房里折腾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将两道菜端出来。
晚餐是一笼子的窝窝头，和一大盆的炒青菜，以及一盆青菜汤，没有一点荤腥。
马政委高兴地说：“来来来，你们都来尝尝我的手艺。”
生平第一次做饭，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可能也有做饭的天赋，竟然真的做好了一顿饭，好像也不是很难。
他绝对不会比封团长做的差，毕竟做饭这种事挺简单的。
三花满脸期盼，她的年纪小，看到桌上的菜时，尚没有注意到其他，朱红秀和二花明智地保持沉默。
她们看着那盘炒青菜，又黑又黄的，上面还有白白的盐块……
应该是盐块吧？
发现青菜的汤汁看着还油润润的，朱红秀一阵心疼。
这是放了多少的油、放了多少的盐啊？油和盐可都是要钱和票才能买到的。
他们先拿窝窝头咬了一口。
窝窝头的味道和平时吃的差不多，毕竟是朱红英盯着揉着的面，只要不往里面乱放东西，都不会有差错。
马政委吃了一个窝窝头，心里暗暗点头，越发的自得。
直到他夹起一筷子的青菜放进嘴里，下意识地嚼了嚼吞进喉咙时，一股又焦又苦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齁得他坐在那里。一时间没了反应。
嘴巴好像都没了味觉。
三花也夹了条青菜，刚吃进嘴里就呸地吐出来。
她皱起脸，“爸爸，这青菜为什么又苦又咸啊？没有封叔叔做得好吃。”她扁扁嘴，“封叔叔做的菜里还有肉肉呢。”
小孩子只知道，她昨天吃到好吃的饭菜，还吃到了肉。
可是今天爸爸做的菜都没有肉，而且还超级难吃。
马政委面子过不去，喝了一大口水冲去嘴里的味道，唬着脸说：“咋能天天吃肉？天天吃肉是腐败的，咱们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三花有些委屈，“是这样吗？可是宝花说，伟人说过，苦什么不能苦老百姓。”
马政委：“你又听那丫头胡说八道！”
三花扁扁嘴，“可是真不好吃麻……”
以前她不敢这么和爸爸说话的，她的性格胆小怯懦，只敢躲在两个姐姐身后，就算是爸爸，她也不敢和他说几句话。
自从和宝花认识后，受到宝花的影响，她越来越开朗，也越来越敢说。
开朗活泼的孩子谁不喜欢？
马政委自然也是喜欢的，更何况这是最小的女儿，小姑娘软软乎乎的，不像其他两个女儿，像闷葫芦似的，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有时候听着，心里都开怀几分。
正是如此，马政委对小女儿还是有几分纵容的。
朱红秀终于不再沉默，问道：“老马，你放了多少油和盐？”
马政委下意识地说：“油罐里的油都倒下去了，放了五六勺盐吧，我瞧着这青菜挺多的，怕盐不够……”
朱红秀双眼瞪大，嘴唇颤抖，“都、都用了？”
马政委不解地看她，用就用了，咋啦？
“可是，那是咱们家这个月要吃的油，要是用完了，就没有油吃了。”
这油是上个月剩下的，要支撑这个月。
现在刚月初，要到下个月才能去买油吃，一整个月菜里都没有些油水，孩子哪里受得住？
马政委不以为意，“油没了就去买啊。”
“我没有钱。”朱红英红着眼睛看他，“也没有油票。”
“怎么会？我不是给你钱了吗？”马政委不太高兴地说，觉得自己家不至于连油都买不起。
朱红英木然地说：“还要寄回去给妈。上个月，妈寄信过来说，二弟家的天旺想吃肉，让我将这个月的肉票和油票都寄回去，还有小妹想做衣服，让我寄布票和钱回去，二弟要买……”
听着她一一细算，马政委渐渐地沉默。
如果是以往，他一定会说：“那就寄啊。”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们家连油票都没有，连剩下的钱都要寄回去……
不，他是知道的。
但他觉得，妻子和女儿跟着他在部队，有吃有喝的，老娘和弟妹在老家，老家什么都没有，要多给他们寄些钱和票……
这一顿饭，马家吃得很凝重。
最终那一盘有不少油水和盐的青菜，他们没有吃完，实在是太咸，咸得都能当咸菜了。
可是，菜里有油啊。
朱红秀将青菜和汤汁分开，说道：“这样不容易坏，青菜明天还能吃，汤汁也能拌饭。幸好现在的天气已经凉了，不然放不住。”
三花苦着脸，“妈妈，太苦了，我不想吃。”
“你忍一忍，要是不吃，咱们家这个月就没油水。”朱红秀安慰道。
马政委坐在那里抽着烟，并不说话。
还是三花说：“爸爸，你不洗碗吗？封叔叔和顾叔叔在家里都是洗碗的。”
马政委：“……”这小闺女哟。
朱红秀看他一眼，咬了咬唇，将碗放下，让他去洗。
马政委只好默默地起身，收拾碗筷，拿去天井那边洗碗。
洗好碗后，他看着桌上那两碗发黄发黑的青菜和汤汁，神色有些复杂。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马政委做饭。
马政委原本只做一顿，意思意思就好的，但是宝花这丫头放学后跟着他闺女来了他家。
宝花说：“三花说她爸爸做饭呢，请我过来吃饭。”她仰头看向马政委，还挺有礼貌地说，“马叔叔，我来打扰了。”
马政委扯了扯嘴角，你也知道你来打扰了？
虽然小姑娘笑眯眯的，继承了顾明城父妻俩的小脸蛋儿很漂亮可爱，但在马政委看来，这就是个刁丫头。
三花脸蛋红扑扑的，“爸爸，我吃过顾叔叔和封叔叔做的饭，可是宝花都还没有吃过我爸爸做的呢，我也想让宝花尝尝我爸爸做的。”
小孩子都有攀比心，就算是三花也一样。
好朋友的爸爸都会做好吃的饭，还请她去吃饭，她也想请好朋友来吃她爸爸做的饭。
马政委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去做饭。
结果，宝花这丫头竟然还挑剔，“马叔叔，你们家没有肉吃吗？”
三花说道：“我们家很少吃肉的，那是过节才能吃的。”
“为什么？”宝花很震惊地看着马政委，然后同情地说，“马叔叔，你的工资这么少的吗？连肉都买不起，真可怜……”
马政委：“……”
偏偏这丫头还在说：“马叔叔，你做的菜都糊了，又苦又焦，不好吃，还是我爸爸和小姑父做的饭好吃。”
三花很赞同地点头，“顾叔叔和封叔叔做的菜确实比我爸爸做的好吃。”
“马叔叔，你要加油啊。”宝花说，“没有人天生就会做饭的，只要做多了，就会了。等你做出好吃的，一定要叫我过来吃啊。”
马政委：“……”
因为宝花这句话，马政委只能继续做饭。
如果只做一顿两顿的还好，这天天做，日复一日，枯燥无趣，谁受得了？
马政委终于发现，做家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天工作都累死了，回来还要做饭，铁打的人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