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褐色的麻衣, 脚上踩着草鞋,正缓缓走来。
苏檀看着,便有些好奇了, 反而是一旁的嬴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大黄狗冲着少年摇摇尾巴, 又钻进草丛里了。
“诸位好, 不知叫我来, 所为何事。”
来人虽然穿的破烂, 但谈吐倒是文雅。
苏檀听着, 便愈加好奇, 温声道:“朝廷下发的水车并不是如此,看你改制的很好, 便想来问问,可否出售图纸?”
来人闻言沉默了片刻。
嬴政觑着他的衣裳, 又看看他脸上的沟壑。若有所思地开口:“邓陵氏?”
说起邓陵氏, 苏檀也认真打量起来。
这代表的含义可就厉害了。
如今的墨家式微,被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三家分了这天下。
若真是邓陵氏, 那就厉害了。
“嗯,吾乃邓陵子。”来人不疾不徐地回。
苏檀点点头,没想到在这地方,会能碰见这么厉害的人物。
当初孔墨为主要思想,现在秦朝建立,法家大放光彩,反而是孔墨之道没落许多。
苏檀一见人才, 就忍不住热情。
先是肯定他的技术, 再乐呵呵道:“这水车的图纸,就是我发出来的。”
像是墨家是比较先进的科学家, 他们主攻技术,却被称为‘奇巧**技’。并不为世人所推崇。
不过自从建立秦朝,墨家就不再受掣肘,反而多有鼓励,就连学堂,也专门开了墨家的课。
但邓陵子并未入朝堂,他要将自苦坚持到底。
苏檀和他相谈甚欢,兼爱非攻等等,两人越聊越投机,嬴政便侧开脸,由着他发挥。
扶苏这张嘴,要是想哄人,那真是说什么都妥帖。
“对,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苏檀笑着道:“是,这天底下没有鬼神,只有唯物主义。”
他听着就觉得舒服。
墨子提出的墨者,是有天鬼的,但是墨家发展到现在,有一种自然的进化。
苏檀不住点头。
邓陵子也极为高兴,他乐呵呵道:“去屋里小聚片刻。”
他想跟他喝酒,这么小的少年,却有这么多的学识,实在是厉害,若是能跟着他学习墨家思想就好了,可惜光是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看着对方的穿着,非富即贵,实在不像会吃苦的样子。
而且说是拿出水车图纸,估摸着是朝廷的人。
在邓陵子猜测时,苏檀大手一挥:“走,带上一坛好酒,喝个痛快才是。”
几人便一道往前走去。
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在田地间引路,见他们时不时要看看麦地,它就听话的蹲坐在原地,等着几人走了,它才接着走。
苏檀看着就觉得好玩,上前摸摸大黄狗的尾巴。
“这么乖?”
他笑着问。
邓陵子含笑点头,温声道:“当初也是有缘分,刚到此地,就捡到一只小黄狗,才巴掌大,弱里弱气,跟养不活一样。”
现在长大了。
苏檀看着那大黄狗,心想现在可看不出星点弱里弱气。
不过邓陵子主张自苦,有点钱财都要分给别人,自己手里是分币不留。
这种兼爱确实挺好的,是一种大爱。
但是这个主张违反人性。
所以慢慢地没落了。
苏檀没有说,这是别人的中心思想,他反驳了岂不是扫兴,人有自己的念头活着就是很有意义,不一定非得要顺应人性才行。
就算墨家没落了,在两千年后,提起科学来,都避不开墨家。
“这酒?”邓陵子惊住了。
清澈如水,绵柔悠长。
他以前喝过的酒,和这个比,简直就什么都不是。
苏檀笑吟吟道:“这是在咸阳一个小酒馆里面买的,这属于绵柔口的,还有醇香、烧酒等,各种口味都有。”
一旁的嬴政就知道,他又起了挖人的心思。
听着他这样说,邓陵子却还是摇头,低声道:“不必了,口腹之欲当克制。”
苏檀:……
所以说太过理想化也不行。
他并没有气馁,只是笑着道:“所谓兼爱,便是看每一个人都像自己的亲人那样,你看我都是你的亲人了,邀请你去咸阳做客,你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邓陵子:?
道理还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从这少年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着就有些不大对。
“难不成,你不把我当亲人?”
既然是亲人了,那不得好好拉磨,把水车的图纸教给天下臣民。
“你若想要图纸,我给你便是。”邓陵子有些招架不住。
苏檀笑眯眯道:“我看一眼,便知你如何改制的,但是你其他亲人不知道,所以得教给他们,而不是我。”
邓陵子:?
你既然看会了,你为什么不教。
苏檀笑眯眯道:“我们咸阳,讲究一个著作权,专利权,若是黔首肯将自己发明的好东西拿出来,那就可以去研发中心的专利部领取奖金和奖牌。”
“这奖金和奖牌都是好东西,奖金是你发明东西的盈利情况,净利润抽一成给你,而奖牌就是属于秦朝独有的一项发明了,主要是个荣誉。”
苏檀谈起这个来,便眉眼弯弯。
他就喜欢看秦朝欣欣向荣的样子。
“你若是有那么多奖金,岂不是可以去爱更多人了?”他循循善诱。
邓陵子:?
这又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角度。
“这也行?”他迟疑。
苏檀毫不迟疑地点头,温和道:“是的,帮一个村不如帮一座城,帮一座城不如帮一国。”
邓陵子:?
他神色中的迟疑简直都要藏不住了。
好奇地看着苏檀,他试着猜:“你是……太子扶苏?”
民间早有传言,说是太子扶苏生而知之,拿出许多利民的东西,让大秦从霸主地位,直接升顶,短短五年时间就灭掉六国,更是能拿出亩产千斤的良种。
从吃食到菜,再到棉花。
他身上现在穿的夹袄,就是太子扶苏拿出的棉花做出来的。
他想要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容我想想。”邓陵子满脸迟疑。
苏檀不由得笑了,他温声道:“想想呗,到时候直接去太子府就成。”
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推荐语,就等着填名字了,他将邓陵子写上,这才递给他:“这是一种特殊的纸,柔韧性很强,一般是不会损坏,但是不经火烧、水长久泡等。”
邓陵子看着手中的纸,稀罕的不得了,这纸要是能多来点,他就可以做一份不会消失的秘籍了。
“这纸,可多呀?”他一脸好奇的问。
苏檀笑了:“这纸很多,但是不外放,不过唯一渠道是,愿意将你著的书放在图书馆中。”
“图书馆是用开放性阅读的方式,来提升民众的学识。”
这敝帚自珍自然是不成的。
最终都会走向灭亡。
这样说着,苏檀不由得笑起来,他温和道:“你仔细想想,不要紧。”
邓陵子喝着酒,听着太子扶苏说愿意主张他的学识。
“墨家真的还有起复之日?”他觉得不太相信。
苏檀认真道:“秦朝不禁诸子百家,并且不会单独取其中之一,能不能在开朝时期,让自家学说占有一席之地,要看你们自己的。”
现在儒家都已经隐隐有起势的苗头,虽然不是主流学说,但是其中很多概念,都被秦朝所引用,再加上荀子的存在,儒家在秦朝的地位就格外不同。
邓陵子转瞬就想明白了,他看着太子扶苏那双澄澈的双眸,一口饮掉杯中酒,笑着道:“都说天下英才,无人能从你口中逃脱,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
苏檀登时笑开了,他温声道:“是秦朝天命所归罢了。”
天色黑透了。
几人起身告退离去,看着邓陵子住的茅屋,他不由得很是感叹,在兼爱非攻上,做的确实好。
一旁的嬴政这会儿才回眸,若有所思地回眸看了一眼。
“你为何喜欢?”他问。
苏檀不由得笑了,认真道:“他才是未来。”
他能拿出来技术,是因为小视频给的图纸,而不是他自己会,但墨家不是,人家是真的会。
所以可以没有他,但是不能没有墨家。
等回营地后,楚姬正提着一盏羊角小灯,远远地就能看见一片暖黄的光亮。
“母后!”苏檀甜滋滋地唤。
楚姬听见他声音,便回头看,笑着唤:“扶苏!”
一旁的嬴政看着楚姬那眼神,不由得笑起来,温和道:“回吧。”
他坚信对方不仅仅是等扶苏一个。
三人一道往正中间的帐篷走去,苏檀乐呵呵道:“今日又得一员大将,只要有心接那张凭证,心里就是存了想去咸阳的心。”
此地离咸阳这么近,显然是有些意动,却又有些拒绝。
嬴政轻轻点头,有扶苏在,很多事情都不用他操心了。
各自散了去睡,苏檀躺在**,琢磨着既然邓陵子都来了,那其余二墨,找机会也去拜访一下。
毕竟他是太子,如果拒绝了他,基本上等于替子孙三代拒绝秦王室,一般人还真没有这么淡泊名利。
‘货与帝王家。’
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等第二日睡醒,他又在马车上了,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色,他双眼一闭,接着睡觉。
刚开始确实新鲜,外头的一口空气,一个草木,他都要认真地打量半天。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刚出宫的他了。
这些他都看腻了。
苏檀摆烂睡觉,索性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睡着也舒服。
毕竟他还在长身体的年岁,一天大半时间都爱睡,这也是正常的。
多睡点还能长高。
这样劝过自己后,他果断闭上眼睛睡觉了。
等他再睡醒,是要停下做晌午饭了。
“唔,怪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应该是在炸油条。
“中午吃什么?”他问。
嬴政正在批阅折子,就算他东巡,这领导班子也带上了,该干的活,一点都没有少,只不过请安折子不往他这里来了。
“不知。”他从不过问这些。
苏檀点点头,溜溜达达地就去过问了,他喜欢过问这些。
等他到了,果然见支着油锅在炸油条,边上还放了许多鱼、肉类、蔬菜等。
“炸些鱼,还有鸡肉块,这些蔬菜是做丸子吃的,再往前走,就没有这么方便做饭了。”
厨人愁得厉害。
这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带出来的新鲜吃食,慢慢地就吃完了。
但是在外面能不能补充上,还是两说。
再者,这随意采买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宫中御用。
他们担心始皇帝陛下吃不惯,到时候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就是始皇帝陛下吃不好,他们心里也难受。
苏檀看着炸好的小油条,顺手就捞一个吃。
“不错,你做的这么规整漂亮,吃起来也酥脆可口。”他一通猛夸。
说完就笑眯眯道:“你愿不愿意写个秘方出来?到时候会署你的名。”
这么好吃,若是能教给沿途的黔首,他们做个小生意,岂不是也能赚点钱。
厨人搓着手,有些迟疑。
现在还有句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就是担心到时候他没饭吃了。
但是太子扶苏看得起他,才开这个口,他不能把面子扔到地上踩着不要。
“你不愿意也无妨,不要有心理压力,我就是吃着这油条香,想着你写出书来,教给黔首,到时候有很多黔首能吃到,也能念你一声好,岂不是功德一件。”苏檀笑眯眯道。
厨人连忙点头:“可以可以。”
“我心里也是愿意的,只是我没有文化,不会写字,遣词造句也不行。”他想想就觉得脸红。
苏檀笑眯眯道:“就是要大白话,就跟你平日里教徒弟说的话一样就行,太过复杂了,黔首反而听不懂。”
还要有步骤图,这个可以叫人画。
厨人连忙道:“这顿饭做完,我立马就弄。”
苏檀点点头:“不着急,不用忙的。”
他溜达一圈又回去了。
“估计是猪肉白菜炖粉条。”他说。
嬴政挑眉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等晌午上膳食的时候,果然是。
“做的酸辣口的,把油条摁进去,沾一点水,也是极好吃的。”
等吃过晌午饭,再稍微歇一歇晌,就又要拔营动身了。
苏檀立在嬴政身后,替他捏着肩颈,笑着道:“若是累了,就骑马活动活动,以注意身体为主,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嬴政:“嗯。”
他话是应下了,但是我行我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檀也没有多说,在劳模的世界,做事都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他有时候忙起来也会很开心。
马车走了几日,才算是走到原秦国边境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楚国了。
“楚国……能人志士比较多,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嬴政道。
苏檀懂了,这是说可能有人会造反,会刺杀,让人都警醒些,不要失了警惕。
他搓了搓手,期待张子房的到来。
那可是张良。
在现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把张良和神笔马良分不开,知道各是各,但潜意识总觉得两人是一个人。
一个是谋士,一个是画家。
谁知道他这因为名一样就联想到一起的神经,反而扯不开了。
现在想到张良张子房,第一反应也是神笔马良。
*
等进了楚地,很明显气候就不一样了。
这里没有秦地的苦寒,空气中很是湿润,一路行来,从桃花盛开,到了南阳郡,这里的桃已经小小一只,黄豆大小了。
“南阳冶铁业发达,在此地多呆两日。”嬴政道。
苏檀顿时精神起来,掐着指尖的红痣念叨:“这不得来一碗胡辣汤?配方呢配方!”
在他不住念叨下,晚间进宫郡守府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胡辣汤的配方。
其实也很简单,要把面一直洗,洗到洗不动了,洗出来的水勾芡,而洗不动的那部分面蒸一蒸就是面筋。
再放上粉皮、金针菇、木耳、千张、羊肉等,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胡辣汤就出来了。
他想想就觉得馋得慌。
吩咐人去办以后,他这才安静地坐下背了一会儿书。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想想这句话,他就想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玩,说是刘禅觉得这出师表太短了,但是他们学生背的时候,只觉得太长。
他想要诸葛亮。
很想要。
特别是始皇爹若是没了,就没有人再让他整日里闲闲地稳坐钓鱼台了。
现在也有人攻讦他的不是,但他是嬴政一手养大的,这情分自然不同,而且他深谙一个不多想的道理,交到他头上的差事他会好好做,但是让他自己去钻空子找差事,那不行。
跟他始皇爹夺权,嫌自己活得舒坦了。
他想活到小视频能送他回去的时候,而不是中途突然因为政斗而噶了,那也太惨了。
再说了他始皇爹做事那么牢靠,他为什么要抢功劳。
苏檀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十分望父成龙。
*
他以为马上会走,不曾想嬴政说要在南阳郡多呆些时日,就先不走了。
于是他们就有大量要看的县志和民情。
苏檀认真地看着,南阳郡确实是个好地方,气候非常舒适,早晚温差有一点,但是不多。
南阳郡不光冶铁业发达,就连商业也很发达,在街面上可以看到很多咸阳同款店铺,很显然是去进货然后回来卖的。
“油酥饼~卖油酥饼~”
苏檀好奇地过来看,就见是千层饼,那饼外壳很酥脆,但是内里绵软,有很多层饼皮,薄如蝉翼,吃起来很香。
“好好吃。”他好奇问:“这个是你想出来的吗?”
店家乐呵呵地笑:“是我想出来的,原先是想着做馅饼,但是小孩调皮,把我和好的面用油祸祸了,我很生气,还揍了那小子一顿,这面被玩了自然不能卖,只能自己吃了。”
结果这一吃,吃出生意来了。
“好吃的很。”他说。
苏檀点头:“好吃的很。”
两人立着聊天,苏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厨人记下的油条制作方法,他笑着道:“那我再给你添一项生意,你看看这个。”
“油条!”那店家瞬间惊了。
他确实想要,但是看苏檀年岁不大,连忙摆手:“要跟你家大人说一下,才能把家传的方子拿出来。”
现在很多方子都被收录下放,大家知道的多了,倒不会一味的藏着自家的方子,但是这样大方的拿出来,却也不多见了。
“无妨,我能做主,送你了。”苏檀笑着将制作方法又给他说了一遍,笑着道:“大致就是这样,你刚开始做小份,多试验几次,做的好吃了再出来卖。”
“那我也把这酥油饼的方子告诉你。”店家连忙道。
苏檀摇头失笑:“这酥油饼我会做,是将面揉好后,擀成一个大片,上面刷上油,再卷起来重新擀到极薄,对不对?”
店家:!
他真会啊。
苏檀也是看见了才想起来有千层饼这回事。
“没事,我们这是自己家里吃的方子,你尽管卖钱就是,不过要记得交税。”做生意是交税的大头,但是有些人愿意把这个钱拿出来贿赂官员,拉点交情,也不愿意交税。
那店家登时把胸脯拍的啪啪响:“一直交税呢!”
他们南阳郡的人,从韩到楚,从楚到秦,只能说遵纪守法是活下来的第一标准。
苏檀闻言,不由得笑了。
“吃了饼子腻了吧,再喝碗面水。”店家道。
苏檀闻言怔住:“什么是面水?”他好奇地问。
这个他真不知道。
“就是把水烧开以后,磨好的面粉事先调成面糊,再冲到锅里,煮沸就好了,喝起来很是暖胃舒服,又饱肚子又不废粮食,我们都爱这样喝。”
苏檀闻言点点头,可能是地方粥水,他不知道罢了。
“不是有玉米、红薯、土豆之类的良种,足够吃干饭吃饱了,怎么还喝粥水。”他问。
“节俭惯了,能喝白面水已经是福气了。”
店家笑得腼腆。
苏檀明白了,节俭惯了,就算是有好吃的,也会先想着存起来,存够一定家底了,才舍得让自己每顿都吃的饱饱的。
“真好。”他笑呵呵地挥手,示意自己要走了。
一旁的店家有些舍不得这个话语伶俐的少年郎,便期待道:“你还会来吗?听着你的口音,不像是这方的。”
苏檀摇头:“有机会,许是会来的。”
估摸着是难,回来估计不会走这个路线了。
店家见他摇着头说话,就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了,不由得失落地跟着摆手。
苏檀手里提着酥油饼,回了郡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