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田地连在一起, 偶有树林村郭,瞧着便令人非常舒爽。
铺天盖地的黄豆,秧子已经发黄了, 农人正在地里,用石镰在收割, 一片忙碌之景。
和往常不同的是, 地头有兵卒锐士把守, 那态度堪称严阵以待。
天色刚蒙蒙亮, 农人便已经起床来地里干活了, 待两人赶到时, 地里已经整整齐齐的码着收割好的菽。
苏檀看着,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来。
当你脚踏实地, 真切去了解黔首的生活,就会发现, 地里的收成关乎来年一家人的口粮, 容不得不郑重对待。
“看着好像还不错。”虽然还看不出具体收成,但是能看出农人脸上洋溢的笑容, 那绝对是收成好高兴的。
因为收成不仅要看时令,还要看农人各自的技术。
什么时候薅草,什么时候育苗,都极有讲究,此番请的都是十里八乡推出来最会种地的黔首。
并且有农家在一旁指导,就为了万无一失。
甚至这施肥的人,和种地的人, 并不是一波。
大家都知道这片庄稼地里, 一半施肥了,一半没有施肥, 刚开始都看不出来具体是哪,但是很快众人就能察觉出来了。
有肥的庄稼地,从幼苗时期就壮实些。
而没有农家肥的庄稼,从头到尾就要弱些。
有经验的农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两块地放在一起的对比实在是惨烈极了。
甚至有的一家地也被横着截成了两段,就为了公平验看。
苏檀和嬴政并肩立在地头,看着那忙活的场景,不由得欣慰的笑了起来。
光是看着,心里就有数了。
怪不得农家那群人都不慌不忙的,丝毫不以为意。
但最终结论,还是当好生的称过才是。
苏檀看着农人手中的石镰,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头,时下铁器比较脆,用下就卷刃了,而青铜器名贵,鲜少有人舍得买,宁愿在地里多干会儿活。
这样想着,他就觉得,现在有了媒、冶铁,慢慢的农具还是要以铁器为主。
但这个时候的铁器是管制用品。
和后世的木仓是一样的。
有点难办。
苏檀转身看向一旁的嬴政,就见他上前剥了一粒菽,看着那圆鼓鼓的颗粒,眉眼都柔和许多。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他非常满意。
“称重咯~”
随着管事的一声呼喊,农人顿时沸腾起来,先前那一臭十里地的农家肥弄出来,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不知这是否可行。
但是现在到了验证成果的时候,焉能不叫人心中激动非常。
就连苏檀也握着小拳头,一脸认真地盯着看。
这时候种子比较湿,且还有秧苗在,就算称重,出来的比例也不准确。
可农人要的不是准确,只要比不加农家肥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苏檀拽了拽嬴政的袖子,在对方垂眸望过来时,呲着小米牙软乎乎的笑:“阿父抱抱,看不见了。”
农人一忙起来,这黄豆秧子和人齐飞 ,他这小短腿就有些不够使了。
“成。”嬴□□身将他抱起。
被身高九尺的政爹抱着,他瞬间成了最高的存在,一下能看出去好远。
“真好呀~”
精瘦的老者和强壮的青年都不甘示弱,从地里掐出黄豆秧子的时候,老者高兴坏了:“今年是个好收成,这寻常的地都有这么好的收成,往年五十斤,今年怕是有六十斤,雨水下的正和时宜。”
而青年却在看着隔壁的那些用了农家肥的田地,看着就眼馋。
“大父,你说人家得有个什么收成?”
那叶子肥壮,上面的豆荚一个挨一个,鼓鼓囊囊的。
老者:……
两人的对话,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大家都在等着最终结果。
嬴政心急如焚,他恨不能撸着袖子自己上。
若有农家肥增产,那玉米亩产千斤应该是稳了吧。
他有些不确定的想。
这农家肥并不是只关乎菽,而是所有庄稼,都需要它。
在众人的齐心和力下,最前面的三亩地称出来了,加上秧苗有八百多斤,这秧苗枝干到时候晒干了都是柴火,喂牛羊也极好的,不值当什么,但是这代表着差不多种子到时候就能收六十多斤。
众人顿时沸腾起来。
“这是有农家肥的吗?竟然真的能增产?”
“感觉不是,这里的秧苗比较瘦小,不如隔壁的肥硕。”
随着农人说话,很快就来到第二块地来称,苏檀亲自一把一把计数,盯的特别认真。
就连嬴政也忍不住上前来,看着扶苏忙活。
很快——
“哇哦~”
“这就是农家肥的威力吗?”
“不是说只能增产一两成吗?”
“快算算总共是多少!”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就算知道跟前的贵人家的少爷,也顾不得那么多,恨不得自己一个个的数。
随着数字的叠加,苏檀也有些惊讶。
便是连嬴政也忍不住眉眼微动,他紧紧地盯着。
随着苏檀开始口算,众人就渐渐安静下来,等着他最后报数。
“一千一百六十九!”随着苏檀话语落下,众人顿时沸腾了,这样的话,按着往常的经验,那这一千一百多斤,怕是能得九十斤左右的种子。
嬴政松了口气。
农家肥比他想象中还要有用些,这增产基本上快三成了,最终的结果,还要等秧苗在麦场晒干,用石碾把种子压出来之后,才能知道了。
苏檀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嬴政,高兴的又叫又跳,兴奋道:“啊啊啊阿父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啊~”
嬴政被他的欢欣所感染,也跟着翘起唇角,大声朗笑道:“彩!”
“彩!”
随着嬴政的声音,众人多有符合,也跟着在身旁大声的叫好。
苏檀高兴坏了,扑进嬴政的怀中,乐呵呵道:“太好了,往后黔首有饭吃了!”
在人吃不饱会饿死的时候,根本不会追求美味,经济自然也无从流动。
家中有余钱的时候,才会去想着弄点什么花样来满足自己的内心和礼仪。
故而有言曰,仓禀实而知礼节。
苏檀和嬴政一道回去了。
走在路上,他忍不住畅想未来,想想什么时候,也能跟现代一样,国家的粮仓里面堆满了吃不完的粮食。
家里有粮食都拿来卖钱,而单留着吃就很少。
“当真可以这样?”嬴政迟疑。
苏檀笑眯眯地给他政爹画饼,软声道:“阿父想想,到时候家家户户都种玉米,这玉米亩产千斤,种上两亩地,老头也能吭吭哧哧的完成,一个人一年才能吃多少粮食,剩下的当然要卖了。”
“这样农闲时,小孩就会去读书。”
“有闲钱了,就盼着孩子能出息些,到时候再隐隐放出消息,就说会招收一批小吏,读书的人,肯定多到数不过来。”
“哇哦,做梦真的好爽哦。”
苏檀想想就觉得自己这会儿就算睡着了也会睡醒。
嬴政沉浸在他描述的画面中,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做梦都没想过这么大。
等回章台宫后,苏檀就听见政爹说:“你住在甘泉宫,到底有些远了,让寺人将你的东西都搬来,你住在这里便是。”
苏檀:?
意思要将他搬过来住在阿父身边,那岂不是做什么都不方便。
除非你的个人魅力特别强悍,要不然真的摆脱不了那关于远香近臭的魔咒。
“好~”他一口应下。
天知道每天早晚上学的时候,都要早起半个时辰,坐马车千里迢迢的赶来,若是住在章台宫,那上课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说起马,他就想起马鞍来。
“现在那马鞍研发的如何了?”他问。
嬴政点头,这马鞍还挺好用的,一经推出,就广受大家的喜爱,城中还授意叫人开了马鞍铺子,整日里赚的盆满钵满,他很是欢喜。
苏檀不由得点头失笑,喜欢是对的。
在舒适安全的情况下,谁愿意坐在一层垫子上,被颠的发晕。
接下来,就是等着看黄豆的具体收成了。
连着两日,两人都忍不住往城郊的方向看去,不到最终结果出来,心中都难免忐忑不安。
但黄豆秧苗要晒干,现在日头正好,也要三五日,而在麦场来打菽,再称重,基本也要一日功夫。
在此间,两人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禀大王,御史大夫求见。”
听见寺人禀报,嬴政便知道是城郊的结果出来了,他登时神色紧绷,扬声道:“传!”
就见年迈的御史大夫快步走进来,满脸都是欣喜,当即就冲着苏檀大大的作揖,乐呵呵道:“恭喜大王,恭喜公子扶苏!城郊寻常庄稼亩产平均六十二斤!”
苏檀登时耐不住,紧紧地盯着他,认真问:“那……”
“施肥的庄稼亩产九十斤!”
今年时令好,该雨水充沛的时候雨水充沛,该阳光普照就阳光普照,时令好的不可思议。
可能够有近三十斤的差异,实在叫人心中震撼不已。
苏檀闻言,和嬴政对视一眼,顿时高兴坏了。
“好好好!”他乐呵呵道:“哪怕只能增产一成也尽够了,没想到能够增产四成多,实在叫人意外之喜。”
最起码那些用上农家肥的人,都高兴坏了。多这么多粮食,家里人嘴上就有福气了。
嬴政当即就传召农家,叫他写出稳定的方子来,并且要跟着研制农家肥,一定要将此事当做重事来处理。
想想就觉得痛快的厉害。
“我们离羌人比较近,可以叫他们卖羊粪给我们,到时候……”
两人正高兴着,畅想了许多,却听人一脸惊恐的过来禀报。
“大王!大王!郑国所修的渠!今日决堤了!”
来人连滚带爬,满脸都是惊恐,嬴政眉眼一凝,面色登时冷下来了。
“怎么回事?”
“先前都好好的,后来……老秦宗室接过渠首的挖掘,他们说,这挖渠嘛,挖个直道就行了,说郑国在渠首添一道弯,实在是多余。”
听完前因后果,苏檀登时明白过来,原来先前的逐外客那批宗亲,还接管了郑国渠。
事情因郑国而起,以老秦接管为终。
最后以渠首决堤为后果。
苏檀皱着眉头,这郑国渠至关重要,甚至比农家肥的厉害关系还要严重些。
“去请郑国,看他能否解决。”
嬴政道。
来禀报的人顿时有些懵,传闻中,郑国已经被秘密处决了,怎么还能请来。
而此时,公子傒背负着荆条,大踏步走上前来,跪在地上请罪。
“傒有罪,请大王责罚。”
嬴政望着他这位皇叔,当年和嬴异人在王位的争夺上,也是有一番你来我往,但最后握手言和。
而此次逐客事件,就是以公子傒跳的最高,他确实有能力,办事很是稳妥。
但秦地用人,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外客、秦王室宗亲来界定是否得用,而是能者居之,这秦王室的宗亲被压的这么狠,只能说明有才能的人不多。
所以当众人闹起来,他就觉得,总得叫他们撞个南墙,要不然在他一统六国的路上,今日这种障碍,还会发生。
到时候,若是被自己宗亲族人下绊子,那后果关乎三军,可不是现在能随意摆平的。
苏檀听着,慢慢地回过味来。
“只要叔父不再阻碍寡人召回外客便是。”
嬴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冷声道:“经此一事,还盼着叔父能管好宗亲,叫他们在咸阳城中做个富贵闲人便是,若是有能力,尽管按着仕途的路子走,寡人绝不会有偏见,秦地能有今日,从不是一人之功,宗亲的好,寡人心中自然在挂念着,莫再这般胡闹,失了分寸才是。”
这失的不是分寸,而是君王的信任。
公子傒深深地俯首,哑口无言。
不仅仅有渠首的篓子,凡事秦人宗室接管的职位,都一塌糊涂。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于是在派郑国去善后时,又进行了秦人和外客的交接仪式。
宗亲想,这些日子外客被逐,怕是惶惶不可终日,定然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这一切都是他们闹事所带来的后果,为了以后能好生相处,他们得好生安慰劝诫一番才是。
然而——
公子傒负荆迎上,挤出热泪点点:“诸位受苦,皆因子傒所起,瞧这……”
话还未说完,登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一个瘦字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顿住脚步,讪讪笑着:“气色还挺红润。”
说是红润都有些谦虚了,他感觉集体得胖上五斤十斤,实在是脸若圆盘,白里透红,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过的痛快极了。
公子傒登时有些懵,准备的些许腹稿也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