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推开窗, 就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青石板上尽是流淌的水意,苏檀穿着木屐往正殿去,两侧的花木被秋风这么一摧残, 显得愈发凋零起来。落叶便添上几分腐朽的味道。
苏檀索性大踏步往前走,迎面吹来的风, 都带着濛濛细雨。
等到了正殿, 就见嬴政正立在廊下, 望着细雨出神。
“父皇。”他轻声唤。
像是唤醒一旁沉思的雕像一样, 嬴政这才转过身来, 看向他。
“扶苏。”他低声道。
说着两人便一道往内室去, 就见嬴政将战报递给他,说是百越地区, 打的一拳开了。
“这不是挺好的,为何父皇愁眉不展。”苏檀好奇地看着他。
嬴政缓缓地吐了口气, 低声道:“没有愁眉不展, 就是在思索,百越地区要如何管理。”
“跟六国一样的管理, 最重要的是文化覆盖。”苏檀漫不经心道。
他知道这些对嬴政来说都不是难题,他完成的很好,而如今有这么好的基础,更是一切不在话下。
“你总是觉得,这些在朕眼里,都是举重若轻。”嬴政心里定了定,有人支持, 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因为在我心中, 父皇是人皇,是祖龙, 是要做千古一帝的男人。”苏檀昂着下巴,满脸骄矜。
他不喜欢看政爹不高兴的样子,就喜欢他拿着胜利的战报,笑得满脸意气风发。
“都赢了,便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人吧,自身优秀不说,还有老天爷追着喂饭吃。”苏檀骄矜地抬起下颌:“比如你儿子。”
嬴政瞥了他一眼,抿着唇笑了。
“胡闹。”
两人说笑着,便各自坐下,一起批阅折子。
一个批政务折子,一个批请安折子,分工非常明确。
苏檀昂着头,看着一旁的嬴政,他就在琢磨,中午吃点啥,他现在的追求特别伟大,吃啥喝啥睡觉吧。
“看朕作甚?”嬴政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问。
苏檀:!
他怎么知道他在看他。
“看我阿父。”苏檀叉腰。
他一点都不虚。
翻开手中的请安折子,他神情微怔,是从频阳东乡发来的,是王翦。
折子上说,他有些想念王贲了。
苏檀心里一软,王翦这个年岁,怕是病得重了,才发这么个折子回来。
也有可能是怀念朝堂了。
“父皇,看看。”他说。
嬴政便凑过来看,一看便怔住,摩挲着纸上的落款,垂眸半晌,这才认真道:“你想不想来一段佳话?”
苏檀:?
“替父请贤。”男人声音低沉。
苏檀心中一动,这是想请王翦回来了,说来也是,王翦作为秦国的战神,就算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激流勇退,也没人能真的说他什么。
“扶苏身上,已经有太多父皇给的闪光点了,这个还是父皇来,这天下是你的天下,不必这么早就开始给我铺路,你去,甚至要大张旗鼓地去,让全天下都看见你的包容和仁善。”苏檀琢磨着,这是一个刷名望的好时机。
苏檀不由得笑起来,温声道:“就这么定了。”
嬴政迟疑片刻,看着他精致清隽的眉眼,这才压低声音道:“朕还是觉得,该你去。”
“在其位,谋其政,能够稳住秦朝政务的人,只能是父皇,还是你去,让天下臣民放心。”
两人商议半晌,很快就敲定了章程。
现在将领都在外打仗,若能善待积弱的老将领,那将会非常稳定人心。
*
隔日二人就出发。
苏檀一早就被寺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他睡眼惺忪地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天还没亮,他呲着牙,很是不悦。
“去皇后宫中,把苏璨给抱来。”他懒洋洋地想,难得出门一次,还是把他也给带上。
等苏璨被抱来的时候,他更加懵,小孩的身体让他困得不知今夕何夕,眼都睁不开。
等两人到的时候,嬴政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他怀里抱着一只肉圆子,便移开视线。
他对玄女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
苏檀甜滋滋地笑:“也算是富平县一日游了。”
从咸阳城到富平,要经过泾阳、三原,还算是比较近的,骑马半日都能到,若是走得慢,这到晌午也到了,休整一夜,看看王翦具体是什么情形,再做打算。
苏檀骑在马上,乐呵呵道:“呜呼~起飞~”
能够出来玩,总是很好的,他心情极其放飞,而他怀里的苏璨,小手紧紧地抓着马鞍上的扶手,小脸被风吹得嘟嘟肉乱颤。
他说不出要慢些的话,毕竟这是车队,不能以他一人的意志所转移。
苏檀揽住怀里的幼崽,笑眯眯道:“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放心,掉不下去,我功夫可好了,教给你的碧月残金神谱你也好好练,到时候也能跟我和父皇一样了。”
苏璨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奶里奶气问:“为何叫我一起?”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大秦的风景。”苏檀笑眯眯道。
“说实话。”苏璨板着小脸。
“陪我一起熬夜。”苏檀满脸都写着老实巴交。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这才是真实想法。
秋日风凉,嬴政骑马又极快,不过他还是认真地观察着扶苏的节奏,若是发现离得远了些,他就默默地放慢速度。
于是——
苏檀很快就发现了,他将苏璨搂紧,快马追了上去,笑眯眯道:“这种风驰电挚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一行人快马走着,过了一个时辰,嬴政这才停下,让众人喝点水,也喂马喝水吃点草料。
“饿不饿?”嬴政低声问。
苏檀笑着道:“饿!”醒了洗漱后,就哐哐一通赶路,半点都不等人,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嗯。”他沉默地应了一声,这才命人拿早餐过来吃。
几人吃吃喝喝,看着马甩着尾巴,在此处悠闲地吃草,苏檀不由得心生一计,他戳了戳苏璨,小声道:“等会儿我戳你,你就昂着小脑袋,眼巴巴地往上看,听话啊。”
两人凑到嬴政跟前,苏檀戳了戳一旁的小孩,这才试探着提议:“此处风景极好,不若在此处打猎……”
“秋猎!”苏璨奶里奶气地捧哏。
没有人能拒绝秋猎!
天还没有彻底冷下来,正是游玩的时候。
嬴政垂眸,正要答应,又听苏檀蔫哒哒道:“算了,等去富平再看,在路上游玩,若是被人知道了,又说我们心不诚,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嗯。”他应下。
确实是这样。
苏璨:……
他跟在苏檀身后,又颠颠地往远处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男人长身玉立,望着他的眼神极其冰冷。
苏璨猛然打了个寒颤,这才握紧苏檀的手,跟着他一起走了。
*
再次上马,一口气冲到了富平才停下。
一路上马匹奔驰,很快就到了王家祖宅。
苏檀看着面前古朴的村落,不由得微怔,他这才想起来,王翦姓王,就代表着身份不凡。
他是周灵王的太子晋的后代。
“去请老师来,就说始皇帝和太子扶苏来访。”
村口围着聊天的人一听,登时惊呆了,这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有朝一日竟然会出现在面前。
“快去请。”
“快去快去。”
“快去请老爷!”
苏檀见众人一脸拘谨,便笑着道:“此番来,不论身份地位,只是来请一个多年征战的将军回朝。”
村人一听,神色间的惊慌缓了些,却依旧不敢抬头。
很快,王府的人就来了。
王翦拄着拐,看见嬴政的一瞬间,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他热泪盈眶,当即就要跪着请安:“陛下!”
“陛下!老臣想你了呀。”
苏檀看着也有些心酸,当初那个块头很大的强壮男人,现在也佝偻着身体,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原先他总是能看到他厚实实的肩膀。
现在也单薄了许多。
“老师。”苏檀连忙上前见礼。
王翦扶着他的手,来回摩挲着,半晌才缓缓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他离开时,他年岁尚小。
如今也已长大了。
苏檀扶着王翦起身,笑着道:“多日不见老师,心中甚是挂念,父皇也惦念着你的身体,一直说要来看你。”
随着他温和的声音响起,王翦眼眶又红了,他激动地不行。
如今君臣相得,他心中情绪激**,反而有些耐不住了。
苏檀垂眸看着王翦,能看到他哆嗦的手。
“老师先回家。”他说。
一行人往王翦家去了,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嬴政抬手,示意众人将带来的礼物拿来,包括给村里群童带的糖果,尽数都发了。
等进了院子,他看着就觉得挺有意思。
方宅十余亩,草屋□□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苏檀看着就想起陶渊明的这首《归园田居》,觉得甚是贴切。
“此处被你收拾的钟灵琉秀,甚是不错。”他轻声道。
王翦在嬴政的示意下,坐在几人下手,一边低声道:“莳花弄草,倒也能陶冶情操。”
他除了做这些,什么都不能做。
还记得当年的吕不韦,就是归隐后,不肯认输,一味的结交六国权贵,想要重新回到权利巅峰,最终反而被赐死,失了所有的恩典。
他以为自己老骥伏枥,选择退位后会甘心,最终发现,他还是不大甘心,会想要回到那个午夜梦回的熟悉战场上。
可日渐老迈,不好用的身体,让他知道,当初选择急流勇退,便再也没有了前进的可能,那是他最后的时机。
时不我待。
将军老矣。
苏檀看着他眸中的悲切,轻声道:“我和父皇来,是想着能请你去咸阳,那里有最好的侍医。”
嬴政也跟着笑:“朕一说你病了,扶苏便急忙带着侍医来给你看诊,莫辜负了他一片孝心。”
王翦看见嬴政,那心里舒坦地跟喝了两斤美酒一样,熏熏然道:“王有命,翦不得不从。”
*
于是休整一日后,带着老迈的王翦,众人便不再快速赶路,而是架着马车,用郑重的仪式接王翦入朝。
他的代表意义,远比实际意义来得厉害。
苏璨亦步亦趋地跟在王翦身后,眼神亮晶晶的,苏檀知道,这是看见历史名人的反应。
毕竟他穿越过去的时候,才三岁半,然后生活那么多年,把秦朝当成一个梦也未可知。
现在穿越过来,看到史书中的战国四大将军之一,那眼神晶亮点,简直太正常了。
他刚开始也是这个眼神。
看谁都是到我碗里来。
王翦倒是喜欢这个小孩,他仔细打量片刻,有些迟疑道:“这位是?”
苏璨冲着他抿着唇笑了,软乎乎道:“我叫苏璨,是……苏苏的弟子。”
别的说法都有些不大好,还是得这个。
王翦闻言迟疑,小孩收了个小孩,他却还是笑着捧场道:“璨极为聪慧。”
嬴政闻言,瞥了苏璨一眼。
苏璨登时安静如鸡。
他有些害怕他。
有王翦在,他身子不好,不敢太过颠簸,这点子路程,生生走了两日。
等进了咸阳城的地界,看着城门口守着的锐士,王翦便感慨万千。
他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回来过,甚至很是怀念了。
嬴政看着他的表情,神情也缓和很多,低声道:“入城吧。”
王翦这才收回视线,跟着马车一道入城了。
“三日后有给你接风洗尘的晚宴,你露个面,叫老伙伴知道你回来了,就好。”嬴政笑着道。
他知道,这回来了,难免是要缓和一二,但他久不在咸阳城中,就很难再想以前那样妥帖了,还不如他帮着都弄好了。
“侍医也已经在大将军府候着了,需要的药材,尽管去药局拿便是,记在扶苏的帐上,你是他的老师,花用他一点医药费,是应该的。”嬴政笑着嘱咐完,便匆匆回宫处理政务去了。
反倒是苏檀和苏璨二人留下来,忙里忙外。
“老师,你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告诉我,贲不在家,就只有我来孝顺你了。”苏檀笑的温和。
王翦连忙点头,他低声道:“我并无什么事,这里一切都是惯常用的,你尽管去忙自己的,不必再管我了。”
他们能亲自去富平县接他,就是图一个君臣相得,明君不忘旧臣的美谈,要他真的一味的拿乔,反而失了趣味。
王翦心中已是万分感念了。
他上折子,其实是想求着回来咸阳,让陛下准许便是。
谁承想,竟然直接去接他了。
这份君臣情谊,他怕是至死也难忘了。
王翦当时就执笔,给自己正在打仗的伙伴们送信,告诉他们自己被陛下接来咸阳,正在认真地治疗,并且表达了自己对伙伴们的思念之情。
*
苏檀想,若是老师能在此处,王贲心里应该会安慰许多。
等王翦的事处理好了,他又想到师父的事,荀子寿数很长,但和他相遇的时间太短了,让他觉得深感遗憾。
他坐在窗前,看着门口的落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嬴政坐在他身侧,看着他出神的样子,随口问:“怎的了?”
“就是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还得是该高兴就高兴,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两腿一蹬……”
“啪。”
不等苏檀说完,嬴政就听懂了,直接照他的脑袋,就给他一巴掌,冷笑着道:“接着说。”
苏檀幽幽看了一眼他,给自己的嘴巴关禁闭。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子苦,属实算不得什么。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笑起来。
结果——
“兄兄兄兄~救救救救救……”
就见一个半大少年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怒气冲冲握着拳头的小孩。
苏檀:?
苏璨可是扶苏,那可是历史上有名的仁和之主,这小孩怎么惹得人家不管不顾了。
“长兄,我是胡亥啊。”他慌得要命。
就见苏璨小脸漆黑,看着胡亥的表情愤怒地不得了,握着豆包一样的小拳头,邦邦就往胡亥脸上锤。
都在传苏璨是太子的孩子,要不然怎么会交给皇后管教,而胡亥在宫中不受宠,并不敢出头胡闹,碰见这小孩,想亲热两句,谁知道刚开始好好的,一听说他是胡亥,挥着拳头就打。
“这么小,怎的打人这么疼。”胡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都是落寞,他惨兮兮道:“别打了别打了。”
他甚至不敢还手。
苏檀看着扶苏打胡亥,满脸怜悯:“打那么可怜,叫人看着怪不落忍的。”
胡亥满怀期待,应该会拦着吧。
谁知——
苏檀慢悠悠地把眼睛闭上,这才叹气:“闭上眼睛看不到就好了。”
胡亥试探地看向一旁的嬴政,若是他能帮忙,也是极好的。
然而,对方眼神冷漠。
他对上那寒冰一样的眼神,甚至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
胡亥顿时不敢再看,他心里委屈极了,从小他长兄就不喜欢他,如今长大了,他努力的安分守己,对方还是不喜欢他,甚至小孩打他都不管。
他很是失落。
嬴政看看苏檀不管不问的态度,又看看苏璨那愤怒的表情,满脸若有所思。
当年他梦到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嬴政想,是瀛洲仙界吗?
苏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见扶苏只是脚踹胡亥,暴揍一顿,便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
这可有杀身之仇。
他甚至觉得,扶苏果然仁和,或者说,从现代回来后,便染上了和他一样的毛病,无法下手杀人,不管是道德还是理念,都不容许。
苏璨打累了,就坐在胡亥的身上,呲着小米牙凶狠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