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题中,所谓「辇下知己」者,当指郑三俊范景文冯元飚龚鼎孶等而言。此题第肆首自注云:「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为证。明史贰伍肆郑三俊传云:「郑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称「建德公」。同书壹壹贰七卿年表吏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郑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云:「冢宰。」范质公与牧斋之关系,见前论「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诗。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工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范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职。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阁,三月殉难。至牧斋与冯元飏元飚兄弟关系尤密。见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五。及有学集贰捌「慈谿冯公墓志铭」所述牧斋因张汉儒告讦被逮北行,时尔赓任苏松兵备参议,特加营护事。明史贰伍柒冯元飚传略云: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又龚鼎孶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累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环。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顺治十四年)尚书挈[横波]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案,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巷。见嘉庆修江宁府志玖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姐妹行者与燕。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遛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巵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壹。)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
[崇祯九年]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伟业]宋九青[玫],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儶,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
及光绪修孝感县志壹肆严正矩传略云:
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兹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侍言。明史贰柒陆,浙江通志壹陆叁,乾隆修绍兴府志伍陆,光绪修余姚县志贰叁,温睿临南疆绎史贰贰及小腆纪传肆拾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玖「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惟国榷玖玖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
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燮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
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
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
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柒陆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壹陆叁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壹叁拾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惟南疆绎史壹柒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肆玖王道焜传。)略云: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之]。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
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兹续论此四律于下。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谢绝中朝寝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乃指初学集捌拾「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带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案,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谷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着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柒第捌两句,自是用汉书陆陆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
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
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壹伍「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
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
一日[遵王]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
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复阳羡相公书」云:
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
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沈沦。
寅恪案,此首之旨与第贰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水道门「尚湖」条云:
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
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陆首第贰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阙而不注。检晋书伍伍潘岳传略云: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叁叁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
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时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已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兹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陆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庶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燮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赋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
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误解也。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裏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髩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有「[辛巳]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髩有霜」句,则早兴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柒。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髩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伍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叁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肆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雕残玉筯红。」其释「玉筯」固当,但其解「金锁雕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雕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兹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巳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乡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
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
明史贰捌捌张溥传略云: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
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
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朏。
眉端有批语云:
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案,谈迁国榷玖伍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巳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贰叁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贰肆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燮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阙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称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
玄恭此题后第贰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壹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贰首眉端有朱笔「丿」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贰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贰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藉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楡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案,此题第柒首前已迻录。第捌首结语亦征引论及。兹更录第伍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论之于下。所以如是分并者,盖欲发河东君适牧斋后,曾一度留苏养疴未发之覆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云:
(诗略。)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其一云:
其二云:
方璧玄珪密又纤。霜娥月姐鬭清严。从教镜裏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铺作瑶台粧色界,结成玉筯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诗云:
(诗略。)
「辛巳除夕」云: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窻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寅恪案,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谓惠香与苏禾两地有关。又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时,亦言及河东君曾在嘉兴养病事。今细绎钱柳两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诗,牧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及「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并「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及「辛巳除夕」诗等,始恍然知河东君此次患病出游京口,因病转剧,遂留居苏州养病,而牧斋独自归常熟度岁也。
「京江舟中感怀」第伍首,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读之,见第柒第捌两句,乃用杜牧之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见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之典。「夜寒」二字与冬至后气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当,但不解何以此时忽有离别之感。后取「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及「辛巳除夕」诗并次年壬午春间,与惠香有关诸诗,参合证之,方悟牧斋「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实因河东君不随同归家度岁,独留苏养疴,牧斋遂赋此首惜别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读者自能得知。兹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两句。此言当时舆论共推己身应作宰相,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江左风流物论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松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一联,上句用潘安仁金谷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之典。(见晋书伍伍潘岳传。)下句用陆士衡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之典。(见文选壹陆。)牧斋之意以为己身长于河东君三十六岁,自当先死,不敢有「白首同归」之望,但欲以死后未竟之志业,托之于河东君也。岂料后来牧斋为黄毓祺之案所牵累,河东君虽欲从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从死。(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迨牧斋逝后三十四日,河东君卒自杀相殉。(见钱孺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然则牧斋诗语,亦终成预谶矣。奇哉!悲哉!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诗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怀」诗后,「半塘雪中戏成」诗前。依排列次序言,似当作于牧斋此游未归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诗」乃牧斋极意经营之作,欲与东坡半山竞胜者,恐非一时所能完就,更须加以修改。岂此和苏两律之写定,实在归常熟,得闻孙氏生子以后,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孙太守即常熟孙林之子朝让。牧斋与孙氏父子兄弟为乡里交好。初学集伍陆「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略云: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覊贯成童,爽朗玉立。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请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故不辞而为之铭。
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孙朝肃传附弟朝让传略云:
朝让字光甫,一号木芝。登崇祯四年进士,历官刑部郎,出知泉州府。内艰服阕,再补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晋按察使,转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终老。年九十而终。
故知牧斋赋贺孙太守得子诗,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时。常昭合志稿谓「内艰服阕,再补泉州」。但据初学集孙林墓志铭,子乔卒于崇祯十年四月,光甫请铭在牧斋以张汉儒告讦被逮至北京,即崇祯十年闰四月廿五日入狱,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狱之间。(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可证光甫第壹次实因丁父忧解任。常昭合志稿传文中之「内艰」,恐是「外艰」之误也。寅恪初视牧斋此贺得子诗,以为寻常詶应之作,但揆以牧斋此际公私交迫,忙碌至极之情况,岂肯费如许时间及心思,作此通常詶应之举。故疑其别有作用。检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即钱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斋外集壹原删诗「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删余。」)始知牧斋当时甚欲利用马进宝之兵力,以复明室,故不惮烦为此谄语。孙氏父子兄弟本是牧斋同里旧交,固与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为常事,何乃远道寄贺,谀词累牍,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际牧斋颇思借资郑芝龙鸿逵兄弟水军,以达其楼船征东之策。前论沈廷扬上书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及牧斋「调用闽帅议」时,已言及之。考谈孺木国榷玖柒载:「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辛酉曾樱为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同书玖捌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樱为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史贰柒陆曾樱传云:「明年(崇祯十五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郎。」及吴廷燮明督抚年表陆「明季增置巡抚」栏载:
巡抚登莱地方赞理军务
[崇祯]十四年。徐人龙。
曾樱。明史本传:「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登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
山东志:「代徐人龙。」
十五年。曾樱。万历丙辰进士题名:「曾樱。江西峡江民籍。」
曾化龙。[彭孙贻]山中闻见录[陆]:「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龙巡抚登莱。」
十六年。曾化龙。山东志:「晋江进士。代曾樱。」万历己未进士题名:「曾化龙。福建晋江军籍。」
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末赋诗贺孙朝让得子之时,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己身傥能继任,则郑氏兄弟之兵力,必须争取。孙氏与郑氏兄弟之关系如何,今难详考。但既为泉州知府,则应有借以交通之可能。岂知受之所觊觎之官,乃为与郑氏兄弟同里之曾霖寰所得。霖寰与郑氏关系自较牧斋直接。牧斋于此亦可谓不自量者欤?由是言之,牧斋平生赋诗,其中颇多为己身政治服务之作,读者不察其隐秘,往往以集中滥杂詶应之作相讥诮,亦未免过于肤浅,转为牧斋所笑矣。
关于「半塘雪诗」颇有可论者,检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略云:
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形神俱肖少陵复生者,在宋惟子瞻。
牧斋此序本为敷衍薛所蕴而作。酬应之文,殊不足道。但牧斋赋诗,宗尚少陵,于杜诗着有专书。此文引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之语,可见受之于子瞻雪诗尤所用心。牧斋雪诗之工妙,固不敢谓胜于介甫,然必不逊于子由,可以断言也。至牧斋诗中诸问题,兹不能详论。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与河东君出游京口,归途至苏州,何以有此戏作雪诗一题。细绎诗后第贰题为「辛巳除夕」七律,其结语云:「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并参以「雪诗」第壹首第贰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及第壹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之指河东君等句。然后豁然通解牧斋半塘雪诗,实与惠香有关。因惠香寓苏州,(此点可参前引牧斋永遇乐词「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等句。)河东君或又曾在其嘉兴之寓所养疴。此寓所恐即是吴来之昌时鸳湖别业,所谓勺园者。见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此次京江之游病势已剧,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苏寓疗疾也。是时惠香究寓苏州何处?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处?今未能确悉。假使牧斋适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兴赋诗,则殊不成问题。若不然者,则河东君留苏州养疴之寓所,必与半塘有关。但惠香斯际是否寓半塘,又无以考知。此点尚须详检。
兹复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拙政园」条(参嘉庆一统志柒捌苏州府贰津梁门「临顿桥」条及吴诗集览柒上「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又阮葵生茶余客话捌「拙政园」条及吴槎客骞尖阳丛笔壹「徐夫人灿」条,所记颇详,足资考证。至张霞房红兰逸乘「咫述」类「拙政园在齐门内迎春坊」条云:「吴三桂婿王长安别业也。吴败,为海盐陈相国之遴得。」则所述名园之易主,先后颠倒,殊为舛误也。)云:
海宁相陈之遴荐吴梅村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宁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村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惋惜,盖有不能明言之隐。拙政园在娄齐二门之间,地名北街。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因大宏寺遗址营别墅,以自托于潘岳拙者之为政也。文衡山图记以志其胜。后其子以樗蒲一掷,偿里中徐氏。国初海宁得之,复加修葺,烜赫一时。中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枝连理,巨丽鲜妍。海宁贬谪,而此园籍没入官。顺治末年为驻防将军寓居。康熙初又为吴三桂壻王永宁所有,益复崇高雕镂,备极华侈。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其园入官。内有斑竹厅一座,即三桂女起居处也。康熙十七年改为苏松道署,道台祖道立葺而新之,缺裁,散为民居,有王皋闻顾璧斗两富室分售焉。其后总戎严公伟亦居于此。今属蒋氏,西首易叶程二氏矣。
及同治修苏州府志肆陆第宅园林门长洲县「拙政园」条,「康熙十八年改苏常新署」句下原注云:
徐干学记云,始虞山钱宗伯谦益尝构曲房其中,以娱所嬖河东君,而海宁相公继之,门施行马。海宁得祸,入官。(吴槎客骞尖阳丛笔壹「拙政园」条略云:「柳蘼芜亦尝寓此,曲房乃其所构。陈其年诗云,堆来马粪齐妆阁。其荒凉又可想见矣。」可供参证。)
寅恪案,健庵生于崇祯四年,与钱柳为同时人,所言当非虚构。但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毓祺案,曾居拙政园,见第伍章所论。颇疑原一所言,乃指崇祯时事,与后来黄案无关。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当是指十四年末,十五年初而言。盖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六月适牧斋后,迄于明南都倾覆,唯此短时间曾居吴苑养疴也。姑记于此,更俟详考。或谓十四年末,十五年初,河东君居苏州养疴之地,乃是张异度世伟之泌园,即旧时陈惟寅之渌水园。盖异度及其子绥子奕,皆与牧斋交谊甚笃,故河东君可因牧斋之故,暂借其地养疴。但此说尚未发现证据,姑录之,以俟详考。(可参初学集伍肆「张异度墓志铭」及有学集伍「假我堂文?诗」等。)
又梅村家藏藳叁诗前集叁「圆圆曲」云: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裏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自是以西施比畹芬,与此曲下文: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迳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及「为君别唱吴宫曲」等语,皆用同一典故。「浣花里」者,辛文房唐才子传陆「薛涛传」云:
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
可知梅村所用乃薛涛故事。靳荣藩吴诗集览柒上引宋人刘诜「题罗稚川小景」诗:「江村颇类浣花里」以释此句。殊不知刘诗此句下接以「人品兼似陶渊明」之语。足征刘诗之「浣花里」实指杜少陵,始可与陶渊明并举。梅村赋诗,岂得取杜陶以比畹芬,致贻儗人不于其伦之讥耶?盖靳氏漫检佩文韵府作注,并未深究骏公用意之所在也。至于「横塘」与越来溪有关,而越来溪与越王勾践及西施间接有关。(见嘉庆一统志柒柒苏州府壹山川门「横塘」及「越来溪」等条。)故又与「馆娃宫」「响屧廊」「吴宫」等语互相联系,不待详论。由是言之,颇疑梅村意中「浣花里」即指「临顿里」。叶圣野赠姜如斯诗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见下引。)或者当崇祯中河东君早与卞云装陈畹芬等居于临顿里,迨崇祯十四年复在云装处,即拙政园养疴欤?牧斋赋诗往往以河东君比西施。此点恐由河东君早在崇祯十四年以前即与畹芬云装同寓临顿里之故。若所推测不误,则一代名姝,此短时间内,群集于此里,洵可称嘉话。惜尚难详确证明,甚愿当世及后来之通人有以赐教。寅恪追忆旧朝光绪己亥之岁旅居南昌,随先君夜访书肆,购得尚存牧斋序文之梅村集。是后遂习诵圆圆曲,已历六十余载之久,犹未敢自信能通解其旨趣。可知读书之难若此。际今以废疾之颓龄,既如仲公之健忘,而欲效务观之老学,日暮途远,将何所成,可伤也已。
又鄙意河东君所以留苏养疴,不偕牧斋归家度岁,当更有其他理由。考后汉书列传捌叁梁鸿传略云: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也。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于嬴博之间,不归乡里。慎勿令我子持丧归去。及卒,[高]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
河东君者,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宋代之梁红玉,观其扶病出游京口,访吊安国夫人之古战场一事,可以证知。韩梁墓在苏州灵岩山,河东君当时自料其必死,死而葬于苏州,即陆放翁「死当穿冢伴要离」及「死有要离与卜邻」之意也。(见剑南诗稿柒「月下醉题」及贰柒「书叹」。)
复次,白氏长庆集壹贰「真娘墓」(自注:「墓在虎丘寺。」)云: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吴地记云:
虎丘山有贞娘墓,吴国之佳丽也。行客才子,多题诗墓上。
范锴华笑庼杂笔本顾云美「河东君传」末署:
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娘墓下。
据此,云美之意殆拘执地方名胜古迹,以为河东君愿死葬苏州之故,仅由于欲与唐之贞娘相比并,则犹未尽窥见河东君平生壮志之所在也。尤有可注意者,即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甲辰七月七日东海徐宾为葬于贞娘墓下。(寅恪案,徐宾事迹见松江府志伍陆徐冕传附长子宾传及张应昌国朝诗铎卷首名氏爵里著作目。)
夫河东君葬于常熟牧斋墓西数十步秋水阁之后,(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康熙三年甲辰条后附载。)至今犹在,不解公燮何以有此语?岂徐宾曾有此议,未成事实,公燮遂误认为真事耶?若徐氏果有此议者,则其意亦与云美相似矣。
抑更有可论者,即关于半塘雪诗两首之内容是也。牧斋为文赋诗,韩杜之外,兼崇欧苏。半塘雪诗一题,既是和苏,自必与东坡诗集有密切关系。牧斋平生虽习读苏诗,然拈题咏物,仍当以分类之本为便。寅恪昔年笺证白香山新乐府,以为七德舞一篇,乃用吴兢贞观政要为骨干。其理由已详证释之矣。东坡之诗,今古流传,板本甚多,牧斋富有藏书,所见旧本,自必不少。检钱遵王述古堂书目贰诗集类载「东坡集王梅溪注二十卷」。(参瞿凤起君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柒集部诗集类。)天禄琳瑯书目陆元版集部载:
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宋苏轼着,王十朋集注,刘会孟批点,二十五卷。元柯九思藏本,明项元汴,本朝季振宜俱经收藏。
近年涵芬楼影印之宋务本堂刊本,即同此分类之本。但天禄琳瑯本,既经季沧苇收藏,季氏之书,与遵王牧斋直接间接相涉,则牧斋赋半塘雪诗,曾取用此本,颇有可能。绛云楼书目中未载此书,牧斋殆以其为坊贾编撰,殊有脱误,弃不收录耶?牧斋固是博闻强记之人,但赋半塘雪诗时,究以分类之本较为省力。吾国类书之多,与此甚有关系。兹以轶出范围,可置不论。此题两首,虽同为咏雪之诗,然细绎之,其主旨所在,实有分别。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兹请依次略论之。
嘉祐中禁林诸公,皆入两府。是时包孝肃公拯为三司使,宋景公祁守益州。二公风力名次,最着人望,而不见用。京师谚语曰,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明年包亦为枢密副使,而宋以翰林学士承旨召。景文道长安,以诗寄梁丞相,略曰,梁王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盖谓差除两府,足方被召也。
同书壹伍云:
宋子京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
盖牧斋平生自负修史之才,又曾分撰神宗实录,并着有太祖实录辨证五卷(详见初学集首程嘉燧序及同书壹佰壹至壹佰伍「太祖实录辨证」并葛万里编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及五年乙丑条等。)其以宋景文修唐书为比,颇为适合。又宋诗「梁王赋罢相如至」亦于牧斋有所启发。所以有此推测者,一因上句用谢惠连「雪赋」,「低帷昵枕」之典。此赋首有: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迺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迺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二因魏氏引景文诗有「梁王赋罢相如至」之句,与雪事间接相关。三因牧斋此首七八两句用欧阳永叔咏雪故事,而欧宋同是学士,又同为修唐书之人。(除宋史欧宋两人本传外,可参涵芬楼百衲本新唐书壹高祖纪及柒陆后妃传等所署欧宋官衔。)四因宋子京在当时负宰相之望,而未入两府,与牧斋身世遭遇相类。五因景文修唐书时垂帘燃烛,媵婢夹侍,河东君亦文亦史,为共同修书最适当之女学士。初学集卷首载萧士玮读牧翁集七则之五云:
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咏终日。其于寸心得失之际,铢两不失毫发。余尝以李易安同赵德甫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桮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每思闺阁之内,安得有此快友,而夫人文心慧目,玅有识鉴似此,易安犹当让出一头地。惟朝云谓子瞻一肚皮不合时宜,此语真为知己。然则公与柳夫人,故当相视而笑也。
可以为证。虞山受老(此归恒轩恭上其师之尊号。今从之,盖所以见即在当日,老而不死之老,已不胜其多矣。)拈笔时据此五因,遂不觉连想揉合构成此联下句「燃烛裁书学士家」之辞欤?
或谓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肆妇女类「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诗:「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句下自注云:
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又云,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妓,(寅恪案,党太尉即党进,事迹见宋史贰陆拾本传。)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麄人,安有此?但能于红绡煖帐中,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陶嘿然慙其言。
据此,则牧斋所谓学士,指陶谷,或即东坡。但寅恪以陶苏典故中,俱无「燃烛裁书」之事,此说未必有当也。
第柒句「却笑词人多白战」出六一居士外集「雪」七古题下自注:
时在颍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
并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柒雨雪类「聚星堂雪」序云: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勿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躰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其诗云:
(上略。)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及同书同卷「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云:
(诗略。)
第捌句「腰间十韵手频叉」,「十韵」之出处,恐是指六一居士集壹叁「对雪十韵」诗,至「腰间」一语,或即用上引东坡诗「试问高吟三十韵」句自注中「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之典也。俟考。
「半塘雪诗」后首第壹句「方璧玄珪密又纤」当出文选壹叁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但牧斋诗语殊难通解。岂由尚书禹贡有「禹锡玄圭,吿厥成功」。及此首第柒句「高山岁晚偏头白」,用刘禹锡诗「雪里高山头白早」语,因而牵混,误「圆」为「玄」。并仿文选壹陆江文通「别赋」,「心折骨惊」之例,造成此句耶?揆以牧斋平日记忆力之强,似不应健忘如此,颇疑此首第壹联「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表面用闺阁典故及东坡「癸丑春分后雪」诗「不分东君专节物」句。(见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柒雨雪类。)实际指己身与周延儒之关系。故下句暗用尚书伪古文「说命」下「若作和羮,尔惟盐梅」之语。意谓从教玉绳作相,而己身不分入阁也。当赋诗之时,心情激动,遂致成此难解之句欤?此首第柒句及第捌句「只许青松露一尖」,用论语子罕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语。盖以己身与阳羡相对照,意旨亦明显矣。
关于戈庄乐事迹,可参初学集肆叁「保砚斋记」及同书捌贰「庄乐居士命工采画阿弥陀佛偈」等,并前论牧斋致李孟芳札,欲绝卖汉书与毛子晋事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贰画家门云:
戈汕字庄乐。画法钩染细密,虽巨幅长卷,石纹松针,了了可辨。尝造蝶几,长短方圆,惟意所裁。叠则无多,张则满室。自二三客至数十,皆可用。亦善吟。
并郏兰坡抡逵虞山画志贰云:
戈汕字庄乐,能诗,善篆籀。
等条。总之,戈氏此时当留居常熟,故牧斋赋诗亦在崇祯十四年冬季,出游归家度岁之时也。又「辛巳除夕」诗,前已据其七八两句,谓牧斋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还家度岁。此诗第壹联「昵枕薰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乃追忆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之事。上句指「辛巳元日」诗「茗椀薰????曲房」之句。第贰联:「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下句指「[辛巳]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柳诗「银缸当夕为君圆」,钱诗「烛花如月向人圆」,至此诗第贰句「画尽寒灰拥被眠」,亦指辛巳上元夜钱诗「微雪疎帘??火前」句。总而言之,「辛巳除夕」诗为今昔对比之作。景物不殊,人事顿异。牧斋拈笔时,其离合悲欢之感,可以想见矣。
兹迻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日至清明牧斋所作诗于下。盖以释证牧斋此时期内由常熟至苏州迎河东君返家,并略述与惠香一段故事也。
「壬午元日雨雪,读晏元献公壬午岁元日雪诗,次韵」云:
九天冻雨合银河。一夜飞霙炤玉珂。飏絮柳催幡胜早,薄花梅入剪刀多。寒威尽扫黄巾垒,杀气平填黑水波。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
「次前韵」云:
玉尘侵夜断星河。油壁车应想玉珂。历乱梅魂辞树早,迷离柳眼着花多。试粧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一曲幽兰正相俪,薰罏明烛奈君何。
「献岁书怀」二首。其一云:
香车帘阁思葱茏。旋喜新年乐事同。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封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几树官梅禁冷蘂,待君佳句发芳丛。
其二云: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窻待汝归。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梅花曲裏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寅恪案,上列四诗,第壹首指周延儒,其余三首则为河东君而作。牧斋此时憎鹅笼公,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虽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寃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寅恪尝怪玉谿生徘徊牛李两党之间,赋咏柳枝燕台诸句。但检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之语,(见李义山诗集下「北青萝」。)可见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独牧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前论牧斋半塘雪诗,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次韵晏同叔壬午元日雪诗指鹅笼公,次前韵诗,则为河东君而作。由是言之,此两首即补充半塘雪诗之所未备者,壬午元日诗七八两句:「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钱遵王注已引魏泰东轩笔录以释之,自可不赘。第贰句「一夜飞霙炤玉珂」之「玉珂」,用岑嘉州「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诗「色借玉珂迷晓骑,光添银烛晃朝衣」之典。(见全唐诗第叁函岑参肆。)乃指京师百官早朝而言,玉绳时为首辅,应居班首。与「次前韵」第贰句「油壁车应想玉珂」之「玉珂」,用李娃传「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之典,乃指如汧国夫人身份之河东君言,且暗以坠鞭之人自许。故「玉珂」二字,虽两诗同用,然所指之人各殊。牧斋赋诗精切,于此可证。第贰联上句「黄巾」指李张,下句「黑水」指建州,盖谓玉绳无安内攘外之才,今居首辅之位,亦即「病榻消寒杂咏」第壹叁首「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之意也。
关于「次前韵」诗,专为思念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故钱遵王注本全无诠解,亦不足怪。兹略释之。其实皆浅近易知之典,作此蛇足,当不免为通人所笑也。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虽博涉群籍,而此诗则多取材文选,岂以河东君夙与几社名流往还,熟精选理,遂不欲示弱耶?第壹联上句之「梅魂」,指己身,见前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等节。「辞树早」即去国早之意。下句「柳眼」指河东君,见前引河东君次韵答牧斋「冬日泛舟」诗。「着花多」即「阅人多」之意。综合言之,自伤中年罢斥,并伤河东君亦适人稍晚,虽同沦落,幸得遇合,悲喜之怀,可于十四字中窥见矣。第贰联「试粧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上句用玉谿生「对雪」七律二首之二「忍寒应欲试梅妆」,(见李义山诗集上。)「忍寒」颇合河东君性格。又义山此首结语云:「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尤与钱柳当日情事相合。此联上句又用秦仲明诗「惹砌任他香粉妒,萦丛自学小梅娇。」(见全唐诗第拾函秦韬玉「春雪」七律。)「萦」字复出谢氏「雪赋」,且秦氏之题为「春雪」,亦颇适当。又「香」字或与惠香有关。下句用文选壹陆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先春」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岁暮别河东君于苏州,而十五年立春又在正月初五日也。(见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第柒第捌两句「一曲幽兰正相俪,薰罏明烛奈君何」用谢氏「雪赋」,「楚谣以幽兰俪曲」及「燎薰??兮炳明烛」。「奈君何」者,离别相思之意。「君」则「河东君」之「君」,非第二人称之泛指也。
关于「献岁书怀」一题,其为河东君而作,亦不待言。第壹首除第陆句「嘱累花幡护小红」,用杜少陵「秋野」五首之三「稀疎小红翠,驻屐近微香」之「香」字,(见杜工部集壹肆。)或指惠香。其余皆不难解,无烦释证也。第贰首第叁句「四壁图书谁料理」,自是非牧斋藏书之富,而河东君又为能读其藏书之人,不足以当此语。前引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譌,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
及萧伯玉「读牧翁集」七则之五,可以证知也。第柒捌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则为纪当日之事实。兹略考论之于下。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壹云: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寅恪案,「姬」指董小宛。)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寅恪案,「许忠节公」指如皋许直字若鲁,明南都谥忠节者,事迹见明史贰陆陆及查继佐国寿录壹本传并明诗综柒贰小传等。「赴粤任」者,盖指其赴广东惠来县知县任也。)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寅恪案,「陈姬某」指陈圆圆。)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燕,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吚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澁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阁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瞿瞿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粧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悮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笑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犇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毘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嫟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维崧妇人集云:
姑苏女子圆圆(冒褒注:「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常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寅恪案,「武安侯」指田弘遇。盖汉武帝舅田蚡封武安侯。见史记壹佰柒,汉书伍贰田蚡传。此借用古典也。)
张潮虞初新志壹壹陆次云「圆圆传」云: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钮琇觚賸燕觚「圆圆传」云: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甚。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奎]以营葬归苏,(参明史叁佰周奎传。)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寅恪案,「西宫」指田妃。)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兹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盥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吴诗集览柒上「圆圆曲」后附马孝升之言曰:
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巷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弘遇家,而吴[三桂]于田席上见之也。
寅恪案,冒襄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苏州,慰答陈圆圆。及抵吴门,则圆圆已于十日前为外戚门下客以势逼去。又辟疆于前一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闻外戚豪家掠去赝鼎之陈圆圆。此两点甚可注意,盖取牧斋「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第柒捌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及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列于「催粧词」四首后,「燕誉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一首,参合时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间实有未发之覆也。牧斋赠田弘遇诗云:
戚臣衔命报禖祥。玉节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日光。岱岳山呼那得竝,海潮音裏祝吾皇。
国榷玖捌云:
壬午崇祯十五年七月己巳朔癸未皇贵妃田氏薨,辍朝三日。(寅恪案,癸未为十五日,但王誉昌崇祯宫词「粉瘦朱愁卧绮栊」一首吴理注云:「七月十六日妃嘱托外家兄弟,而殁。」差误一日,恐因吴理依据妃薨后,次日发表之文告所致耶?)妃父田弘遇,尝任千总,妻吴氏,倡也。养妃为女,能书,最机警。居承干宫。丁丑旱,上斋宿武英殿半月,俄欲还宫,妃遣人辞曰,政妾诞日,不宜还也。(参崇祯宫词下「桑林终日望云霓」一首注。)庚辰辛巳间,太监曹化淳买江南歌姬数人,甚得嬖,累月不见妃。妃疏谏,上曰,数月不见卿,学问大进。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寅恪案,孺木此节所记,可参影梅庵忆语中所述崇祯十四年中秋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北行事及觚賸「圆圆传」载周后对崇祯帝之谓圆圆吴人,且娴昆伎节。并崇祯宫词「宵旰殷忧且暂开」一首注等。)及薨,上悼恤有加。
牧斋赠田弘遇诗,乃敷衍詶应之作,在初学集中,实居下品,可不录存。但吾人今日转藉此诗,得以判决当时一重公案,亦殊不恶。依「禖祥」及「贵妃」之语,知弘遇此行虽称进香岱岳,然实兼为其女田贵妃往普陀礼拜观音,祈求子息繁衍,并祷疾病痊愈。世传普陀为观音居处,由来已久,兹不必深考。检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伍肆夏季部汇考江南志「吴县」条:「六月十九日为观音成道,进香支硎。」故弘遇于崇祯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进香完毕后,由普陀还京复命。其向牧斋索诗之时,当在七月间,因此诗列于六月七日,即钱柳茸城结褵诗之后,已过七夕不久所赋之「燕誉堂秋夕诗」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厌之诗,其作成时间,既可约略推定,则发生一疑问,即牧斋是时热中进取,交结戚畹,似无足怪。但弘遇为武人,应不解牧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诗,殆藉此风雅之举,因便与牧斋有所商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