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为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移居松江之横云山起,至是年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迁赴盛泽归家院止。其间不逾半载,时日虽短,然杨陈两人仍复往来频烦,唱和重叠。其交谊之挚笃,实未尝有所改易,今可于两人作品中见之。兹不欲多举例证,唯择其关系重要者论述之。至于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移居横云山一事,先考证之如下。
今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崇祯八年秋所赋诗「七夕」五律二首后,即接「秋居杂诗」五律十首。河东君戊寅草「秋夜杂诗」五律四首后,亦接「七夕」七律一首。无论两人诗中辞旨类似者甚多,已可证为同时唱和之作。即就诗题之排列连接言之,更可决定其互有密切关系也。河东君「秋夜杂诗」中颇有譌字,暂未能详校,兹姑依钞本录之。
「秋夜杂诗四首」其一云:
密密水新视,漻漻虫与恒。星河淡未直,雀鸟气全矜。杂草形人甚,(自注:「杂草甚丽也。」)稠梧久已乘。犹余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云: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自注:「横山在原后。」)数纹过清濑,多折造微湍。云实锼深树,清(青?)霜落夜兰。此清(情?)更大渺,百药竟其端。
其三云:
月流西竹涧,惑杂放虗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鱼飞稻冥冥,鸱去荻纷纷。惟当感时候,相与姿(恣?)灵文。
其四云:
望之规所务,椒樾杂时非。芳众逾知互,星行多可违。皂雕虽日曼,河驷不无依。(自注:「后即七夕。」)凄怀良自尔,谁不近微几。
寅恪案,「秋夜杂诗」第贰首「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句下注云:「横山在原后。」第叁首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又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略云:
横山幽奇,不减赤城。山中最为丽瞩,除药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觌良规,便为情景俱胜。
综合河东君之诗文考之,则知其在崇祯八年首夏自离去南园及南楼后,即移居横云山之麓。是年秋深迁往盛泽归家院,至崇祯十三年夏季后又迁回松江之横云山也。其余可参后论河东君尺牍节。
此时期内即崇祯八年初秋有采莲图一重公案。兹录杨陈两人之诗赋,略论证之,以供好事者之谈助。
戊寅草「采莲曲」云: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前一题为「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七律二首。其第贰首云:「吴川枫动玉萧森。」此诗之后为「月夜登楼作」七律一首。其第伍句云:「秋原鹤气今方纵。」据此可知「采莲曲」乃秋季即崇祯八年秋季与卧子同时所作。河东君此曲之辞旨与卧子「采莲童曲」,「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及「采莲赋」相类者颇多,盖因题目相同,又同一时间,同一地域,故两人作品,其间不致大相违异。兹不烦举例,读者可自得之也。
陈忠裕全集伍平露堂集「采莲童曲」云:
**桨歌渌水,紫菱牵玉臂。芙蓉不解羞,那得相回避。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舟,湘妃与江妾。夜来秋气澄天河。越谿新添三尺波。倒泻生绡倾不足,碧空宛转双青蛾。今朝轻风拂未动,昨宵已似闻清歌。杂港繁花日初吐,红裳蒙蒙隔雾雨。桡边属玉不肯飞,翠翘时落横塘浦。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貌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婵娟。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堕时,枉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裏。
寅恪案,唐杜彦之「春宫怨」云:「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见全唐诗第壹贰函补遗杜荀鹤)今卧子诗云:「越溪新添三尺波」,「花残女伴各散去」及「何得铅粉一朝尽」等句,与后来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见东山詶和集上。)及「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皆以河东君比西施,但卧子诗云:「图中美人剧可怜」及「空光白露寒婵娟」,则「美人」「婵娟」俱为河东君之名字,实将河东君之形貌写入画图,而与牧斋止表见于文字者,更为具体。卧子所题之图,未知何人所绘,若是河东君自身所作,固可实现汤玉茗还魂记中之理想,若出他人之手,则亦是当时之写照。其价值远在后来顾云美余秋室诸人所为者之上。今日此图当必久已湮没,惜哉!惜哉!
卧子诗云「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舟,湘妃与江妾」及「桡边属玉不肯飞」。「木兰楫」之语,与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壹肆首「人在木兰舟」句有关。「湘妃」之语,与卧子「湘娥赋」(见陈忠裕全集贰。)及以「湘真阁」名其作品者有关。「属玉」之语,又与属玉堂集名符合。此均显而易见,不待多论也。卧子此诗结语云:「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堕时,枉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裏。」「五湖」句固出乐府诗集伍拾采莲曲「游戏五湖采莲归」之典,亦兼以谢客卢家自比。但其所赋「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墖」七律四首之三云:「怅望五湖通一道,生平少伯最嶙峋。」(见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则明以河东君比西施,而自比于范蠡。岂意有志者,事竟不成耶?后来牧斋「冬日泛舟有赠」诗云:「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程松圆次韵云:「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以上二题俱见东山詶和集上。)则以西施属河东君,陶朱公属牧斋。自是二老赋诗时,应有之比儗,殊不足异。至若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云:「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见初学集东山诗集贰。)则自承为苎萝村人,而以牧斋方少伯。斯为卧子题采莲图时所不及料矣。
陈忠裕全集壹「采莲赋」略云:
余植性单幽,悬怀清丽。芳心偶触,怃然万端。若夫秣陵晓湖,横塘夜岸。见清扬之玉举,受芬烈之风贻。虽渥态闲情,畅歌绰舞。未足方其澹**,破此孤贞矣。江萧短制,本远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观其托旨,岂非近累。若云玄艳,我无多焉。遂作赋曰:
寅恪案,卧子此赋既以莲比河东君,又更排比铺张,以摹绘采莲女,即河东君。亦花亦人,混合为一。辞旨精妙,读者自知,可不待论。序中「江萧短制,本远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检王勃采莲赋序(见王子安集贰。)云:
昔之赋芙蓉者多矣。虽复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岂所谓究厥丽态,穷其风谣哉?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玩累日,有不满焉。
卧子作此赋,盖本于子安之作,故辞语亦多相似。如「待饮南津,陪欢北渚」,即卧子赋语「鼓夕棹于北津」之所从出。又「结汉女,邀湘娥。北溪蘂尚密,南汀花更多」,亦下引卧子「同让木泛舟北溪四绝句」诗题之由来。至「见秋潭之四平」则前引卧子「秋潭曲」所以称白龙潭为「秋潭」之理由也。(可并参乐府诗集伍拾。)赋云:「纷峨云之鼌清」,「轶娟娟其浅濑兮」,暗藏「云娟」二字,即河东君原来旧名。此为采莲赋中主人之名,所以着列之于篇首也。此赋末段云:「鼓夕棹于北津兮」,此着列采莲泛舟之地也。检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各赋四绝」云:
为有新愁渐欲真。强将画舰泛芳津。岂知风雨浑无赖,自入秋来喜趁人。
浪引平桥销暮烟。红亭朱草自何年。秋风一夜残莲子,几度黄昏未忍眠。
迷离窈竹碧霏霏。小艇红妆冷玉衣。凉风踈雨何处似,黄陵秋夜照湘妃。
明灭秋星起画图。微云暮雨障清??。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
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初秋」七律八首。(见陈忠裕全集壹陆。)题同,体同,又同为八首。其为同时所作,互有关系,兹不待论。今戊寅草传世甚少,故全录之。至卧子诗集,流播颇广,除第捌首,以与河东君之作最有关涉,特录其全文外,余则唯择有关河东君诗之语句,略论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联远秀正秋明。野落晴晖直视轻。水气相从烟未集,枫林虗极色难盈。平郊秔稻朝新沐,大泽凫鹥夜自鸣。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
寅恪案,此首结语云「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与卧子第捌首结语云「茂陵留滞非人意,可着凌云第几篇」互相印证。并可推知卧子实初赋此题,河东君因继和之。岂所谓「夫唱妇随」者耶?至「新月」「江城」之语,则指崇祯八年七月初之时候及松江之地域也。
其二云:
银河泛泛动云凉。荒荻苍茫道阻长。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遥分静色愁难制,向晚凋菰气独伤。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鹈旧能妨。
寅恪案,「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之句,可与卧子诗第伍首「泾原画角秋风散,上郡[旄]头夜色高」相印证。(寅恪案,「旄头」之典可参前论牧斋「丙戌七夕诗」。又河东君湖上草中「岳武穆词」七律云:「重湖风雨隔髦头。」「髦头」即「旄头」也。)「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鹈旧能妨」之句,当出诗经曹风「候人」篇:「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毛诗小序云:「刺近小人也。」河东君此诗结语必有本事,究何所指,殊难确言。检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并可参所附考证。)略云:
同郡某贵人素嫉予,适有无名子作传奇以刺之者,疑予与舒章使之,怒益甚。予同门生朱翰林早服与贵人求复故业文园。予立议黜之。恨愈刺骨,遂行金钱嗾南台某上奏。其意专欲黜予与彝仲也。时使者江右王公行部,察予两人行修饬,举方正,报闻。某贵人闻之,咄咄咤叹失气也。
或与河东君诗语有关,亦未可知。至前引钱肇鼇质直谈耳记松江郡守欲驱逐河东君出境一节,则事在崇祯六年,距赋此诗之时已有二年之久,相隔较远,似非诗意所在也。俟考。
其三云:
苍然万木白苹烟。摇落鱼龙有岁年。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空怀神女虚无宅,近有秋风缥渺篇。(自注:「时作秋思赋。」)日暮飘零何处所,翩翩燕翅独超前。
寅恪案,此首为八首中最重要者,与卧子诗第捌首极有关系。盖卧子诗第捌首乃主旨所在,河东君亦深知其意,故赋此首,同用一韵,殊非偶然也。兹迻录卧子诗全文,以便参互论证。卧子诗云:
托迹蓬蒿有岁年。平皋小筑晚凉天。不逢公瑾能分宅,且学思光漫引船。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茂陵留滞非人意,可着凌云第几篇。
卧子此诗主旨实自伤不能具金屋以贮阿云。「不逢公瑾能分宅」,用三国志吴志玖周瑜传:「周瑜字公瑾。[孙]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且学思光漫引船」者,用南史叁贰张邵传附融传(参南齐书肆壹张融传。)所云:
融字思光。融假东出,[齐]武帝问融在何处?答曰,臣陆处无屋,舟居无水。后上问其从兄绪。绪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舩于岸上住。上大笑。
然则卧子所谓「平皋小筑晚凉天」之「小筑」何所指耶?检卧子此诗题前第贰题为「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此二律中虽未见有留宿之迹象,但据王沄纂云间第宅志云:
南门外。登山主桥。薛孝廉靖宅。阮家巷陆宗丞树德梅南草庐。有读书楼。崇祯间,郡中诸名士尝觞咏高会其中。人称曰南园。
故薛氏宅与南园隣近,卧子因吊迩机之丧,遂留宿徐氏南楼,或陆氏南园,极为可能。今观卧子「初秋八首」之第壹首云「池台独倚北风轻。水国苍茫浸碧城。菱芡自依秋露冷,梧楸不动夜云明」,第贰首云「万里清光迥不收。层霄极望此登桥」,及第叁首云「旷野枫林消白日,沧江草阁卧黄昏」,与第捌首之「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等句,其景物气象,皆似南园,而非卧子松江城内之旧宅。此旧宅即云间第宅志所云:
治西。普照寺西。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有平露堂。座师黄詹事道周书。
者。然则卧子诗所谓「小筑」,岂是徐氏别墅中之小楼,即南楼。抑或陆氏南园建筑物中之一小部分耶?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语,或是因徐暗公及武静虽肯以其别墅借寓杨陈。陆文孙又肯以南园借卧子诸人读书着述,不过两处俱是暂时性质,更不可视为固定之金屋,久贮阿云也。河东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怀神女虚无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壹伍「热」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虚无。」河东君诗语本此。杜诗原为苦热之作,下文接以「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凉之意。河东君赋此诗在初秋,正气候炎热之际。下句「近有秋风缥渺篇」,亦是希望秋凉之意,与少陵之旨符合。故河东君此一联,虽出旧诗,别具新感,其措辞之精妙,于此可见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约卧子松江城内旧宅,本非广厦,此时既有祖母高氏,继母唐氏,复有妻张氏,妾蔡氏及女颀等。又据卧子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云:
高安人一女,笃爱之,赘诸氏婿,共宅而居。奉议公(寅恪案,「奉议公」指卧子父所闻。)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终不替。[张]孺人承高安人欢,敬爱有加,抚其子女如同生,冠婚如礼,安人为之色喜。[卧子继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为设巾帨,治奁具而归之,嫁礼称盛,宜人忘其疾,诸姑感而涕出,曰,嫂我母也。
然则卧子之家,人多屋狭,张孺人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后来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则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继则牧斋急营我闻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点与钱柳因缘之能完成,殊有莫大关系也。河东君诗「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一联,下句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人所习知,不待释证。上句之「许玄」,当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迈字叔玄,后改名玄。许传虽有游山登楼之记载,但无怯惮之事。故「怯」字乃河东君自谓之辞。其本性不喜登望,可与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所云:
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嬴薪忧,褰涉为惮。
相参证。「褰涉为惮」即「登望怯」之意。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性机警,饶胆略。」应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惮者,或由体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河东君诗「近有秋风缥渺篇」句下自注云:「时作秋思赋。」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赋」一篇。据此,可证知其作赋之年月。惜此赋辞语多未解,疑传写譌误所致。以暂无他本可校,姑不录赋文,而附记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论释之。所可注意者,卧子作「采莲赋」实本于王子安。检王集壹有「春思赋」「七夕赋」在「采莲赋」之前。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秋间流览子安作品,因采莲赋而覩春思赋。于王赋序末「几乎以极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尔」之语,有所感会,遂作秋思赋欤?其四云: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态,嶙峋先降隐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亦时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一联,上句疑与卧子诗第陆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之注「时吴来之使山右初归」有关。下句疑与卧子诗第伍首「三秦消息梦魂劳」及「泾原画角秋风散」之句有关。所可注意者,即「轻成游鹤下吟风」之「鹤」,及「嶙峋先降隐沦丛」之「隐沦丛」究何所指?岂谓吴来之昌时,由山西归松江后,便先访问卧子,因至河东君处耶?俟考。
其五云:
胧胧暝色杂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樯乌盛」,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楚蜀樯帆向晚行」参读。至河东君此首「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之结语,则疑与卧子诗第陆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关。盖指与吴昌时共谈当日边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飞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与卧子诗第伍首同咏凤阳明祖陵事。(参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送徐暗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证。卧子此诗当赋于崇祯八年夏间暗公离南园赴南京之时。卧子「初秋」诗第捌首所谓「南皮旧侣鸾龙散」,即指此也。)河东君诗「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乌孙」一联,与卧子诗第陆首「当烦大计推安攘」之语有关。至河东君之意,则谓不能安内,何能攘外。其语深中明末朝廷举措之失矣。「水冷葡萄似故园」又可与卧子诗第捌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参证。此「故园」或即指南园。
其七云:
长风疎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虗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壹首「南皮旧侣鸾龙散」之句,虽同有「鸾龙」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陆首为「送徐暗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荻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譌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周。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栖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揫。
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揫」可与卧子诗第陆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
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藩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
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鼇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兹依郑笺毛诗,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此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儗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节。)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征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兰幽径傍城阿。已凭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埜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而言,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生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倡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尚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着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着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崐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詶和之作。兹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鸾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宠,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芙蓉夜涌鳜鱼飔。此夕苔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见来迟。
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魄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鸾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娥。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当其构思之际,傥使张孺人及蔡氏在其身侧者,亦可谓旁若无人矣。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虗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籐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詶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兹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迻写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随时积,悲凉秋更深。何当临玉镜,无计挽金瓠。(自注:「时予有殇女之戚。」)肃肃飞乌鹊,冥冥啼蟪蛄。不堪儿女气,引满莫踌躇。
寅恪案,此首可与下录卧子「乙亥除夕」七古(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参证。「何当临玉镜」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温公丧妇」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习知者。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无计挽金瓠」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
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亥之七月,凡六岁。次女名颖,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
卧子甚珍爱此长女,其着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秋女颀殇焉。」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书壹叁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颀诗」七绝七首等,可为例证。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无计可以回生。河东君虽已离去,则犹冀其复返。情绪若此,所谓「不堪儿女气」者也。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梦,离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枫偃画桥。刺船斜月下,何计慰飘飖。
寅恪案,陈忠裕全集贰玖「横云山石壁铭」(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崐序。)略云:
横云山者,松之屏蔽。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翦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鱼,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
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旨,有所体会。(见文选叁拾。)但卧子是时则转抱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见石头记第贰叁回。)诗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马相如小名,卧子以之自比。「宾从客儿娇」句,「客儿」谢灵运小名,卧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时河东君即寓居横云山,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从耶?卧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疾。如「秋居杂诗」第壹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