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摭言壹伍杂记条云:
白乐天去世,大中皇帝以诗吊之曰,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寅恪案:此诗是否真为宣宗所作,姑不置论。然乐天之长恨歌琵琶引两诗相提并论,其来已久,据此可知也。故兹笺证长恨歌讫,乃次及琵琶引焉。
寅恪于论长恨歌篇时,曾标举文人之关系一目。其大旨以为乐天当日之文雄诗杰,各出其作品互事观摩,各竭其才智竞求超胜。故今世之治文学史者,必就同一性质题目之作品,考定其作成之年代,于同中求异,异中见同,为一比较分析之研究,而后文学演化之迹象,与夫文人才学之高下,始得明瞭。否则模糊影响,任意批评,恐终不能有真知灼见也。今请仍以比较之研究论乐天之琵琶引。
张戒岁寒堂诗话上云:
长恨歌元和元年[乐天]尉盩厔时作,是时年三十五。谪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诗工拙远不侔矣。如琵琶行,虽未免于烦悉,然其语意甚当,后来作者,未易超越也。
寅恪案:乐天于长庆末年所作,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七律(白氏长庆集壹陆)中,自述其平生得意之诗,首举长恨歌而不及琵琶引。若据以谓乐天不自以琵琶引为佳,固属不可。然乐天心中绝不以长恨歌为拙,而琵琶引为较工,则断断可知。此张氏琵琶引工于长恨歌之论,不可依据者也。然张氏谓琵琶引「语意甚当,后来作者,未易超越」,其言甚允。盖乐天之作此诗,亦已依其同时才士,即元微之,所作同一性质题目之诗,即琵琶歌,加以改进。今取两诗比较分析,其因袭变革之词句及意旨,固历历可覩也。后来作者能否超越,所不敢知,而乐天当日实已超越微之所作,要为无可疑者。至乐天诗中疑滞之字句,不易解释,或莫知适从者,亦可因比较研究,而取决一是。斯又此种研究方法之副收获品矣。兹先考定微之作品年代,然后诠论乐天之诗。元氏长庆集贰陆琵琶歌(原注云:寄管儿兼晦铁山。)云:
去年御史留东台。公私蹙促颜不开。今春制狱正撩乱,昼夜推囚心似灰。
寅恪案:旧唐书壹肆宪宗纪上(参同书壹陆陆元稹传。)云:
[元和五年二月]东台监察御史元稹摄河南尹房式于台,擅令停务。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同书壹陆陆元稹传略云:
[元和]四年,奉使东蜀。使还,令分务东台。
微之此诗既有去年东台及今春制狱之句,明琵琶歌作于元和五年也。又依白氏长庆集壹贰琵琶引序云: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
是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元作先而白作后,此乐天所以得见元作,而就同一性质题目,加以改进也。
以作诗意旨言之,两诗虽同赞琵琶之绝艺,且同为居贬谪闲散之地所作,然元诗云:
我为含凄叹奇绝。许作长歌始终说。艺奇思寡尘事多。许来寒暑又经过。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歌此歌,寄管儿,管儿管儿忧尔衰。尔衰之后继者谁。继之无乃在铁山。铁山已近曹穆间。性灵甚好功犹浅,急处未得臻幽闲。努力铁山勤学取。莫遣后来无所祖。
则微之盛赞管儿之绝艺,复勉铁山以精进,似以一题而兼二旨。虽二旨亦可相关,但终不免有一间之隔。故不及乐天之一题一意之明白晓畅也。此点当于研究两家所作新题乐府时详论之。又微之诗中所说,不过久许管儿作一诗,以事冗未暇,及谪官得闲,乃偿宿诺,其旨似嫌庸浅,而白诗云: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则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岂微之浮泛之作,所能企及者乎?琵琶引序云:
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
是乐天此诗自抒其迁谪之怀,乃有真实情感之作。与微之之仅践宿诺,偿文债者,大有不同。其工拙之殊绝,复何足怪哉。
复次,乐天晚岁之诗友刘梦得,亦有泰娘歌一篇(刘梦得文集玖)。其引略云:
泰娘本韦尚书[夏卿]家主讴者。初尚书为吴郡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损)[捐]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所得。其后??坐事谪居武陵郡(朗州)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雒客闻之,为歌其事。
则泰娘事颇与乐天所咏者相类。而诗云:
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
乃以遗妾比逐臣,其意境尤与白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近似。惟刘诗多述泰娘遭遇之经过,虽甚称其绝艺,而不详写琵琶之音调。此则与元之琵琶歌白之琵琶引不同者。且刘诗特以简炼胜,亦可据见也。刘诗固为佳作,读琵琶引者,不可不参读。所成为问题者,乃乐天于作琵琶引以前,曾见梦得泰娘歌与否耳。考梦得此诗为任朗州司马时(刘梦得于永贞元年十一月己卯贬朗州司马。至元和十年二月召至京师。三月,以为连州刺史。)即元和十年二月以前所作。而梦得于元和十年春,曾与柳子厚元微之诸逐客,同由贬所召至长安。时乐天为左赞善大夫,亦在京师。(参旧唐书壹陆拾新唐书壹陆捌刘禹锡传,通鉴贰叁玖唐纪宪宗纪元和十年二月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十年不量移条及下连昌宫词章。)固有得见此诗之可能。惟刘白二公晚岁虽至亲密,而此时却未见有交际往复之迹象,且二诗之遣词亦绝不相似。然则二公之藉题自咏,止可视为各别发展,互不相谋者。盖二公以谪吏逐臣,咏离妇遗妾。其事既相近,宜乎于造意感慨有所冥会也。是知白之琵琶引与刘之泰娘歌,其关系殆非如其与元之琵琶歌实有密切联系者可比矣。
又李公垂悲善才一诗(全唐诗第壹捌函李绅壹)亦与元白二公之琵琶歌琵琶引性质类似。其诗中敍述国事己身变迁之故。抚今追昔,不胜惆怅。取与微之所作相较,自为优越。但若与乐天之作参互并读,则李诗未能人我双亡,其意境似嫌稍逊。又考公垂此诗有:
南谯寂寞三春晚。(南谯即滁州之旧称。可参通典壹捌壹州郡典古扬州上滁州永阳郡条。)
之句,当是任滁州刺史时所作。公垂于元和十五年闰正月,自山南幕召为右拾遗充翰林学士。(参新唐书壹捌壹李绅传及翰苑题名。)其年冬,乐天亦自忠州召还,拜司门员外郎,转主客郎中,知制诰。二公同在长安者,约历二年之久。此后公垂于长庆四年二月流贬端州,至宝历元年四月量移江州长史。(参旧唐书壹柒上敬宗纪及壹伍玖韦处厚传等。)复迁滁州刺史,于大和四年二月转寿州刺史。(参全唐诗第壹捌函李绅壹转寿春守七律。)则悲善才一诗作成之时间,远在琵琶引以后。且其间李公垂似已因缘窥见乐天之诗,而所作犹未能超越。然后知乐天所谓,「苦教短李伏歌行」及「李二十常自负歌行,近见吾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者,(参长恨歌章。)之非虚语,而元和时代同时诗人,如白乐天之心伏刘梦得,(见附论戊白乐天与刘梦得之诗。)及李公垂之心伏白乐天,皆文雄诗杰,历尽甘苦,深通彼己之所致。后之读者所涉至浅,既不能解,乃妄为品第,何其谬耶!古今读此诗者众矣,虽所得浅深,各有不同,而于诗中所敍情事,多无疑及之者。惟南宋之洪迈,博学通识之君子也。其人读乐天诗至熟,观所着容斋随笔论白诗诸条,可以为证。其涉及此诗而致疑于实无其事,乐天借词以抒其天涯沦落之感者,凡二条。兹迻写于下,并附鄙见以辨释之。
容斋三笔陆白公夜闻歌者条云: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寻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顾忌。岂非以其为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寅恪案,在白氏长庆集拾。)时自京城谪寻阳,宿于鄂州,又在琵琶行之前。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悲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云。独依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陈鸿长恨歌传云,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然鄂州所见亦一女子独处,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议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
又容斋五笔柒琵琶行海棠诗条云: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宦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丝弹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东坡谪黄州,赋定惠院海棠诗,有「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尊歌此曲」之句,其意亦尔也。或谓殊无一话一言,与之相似。是不然,此真能用乐天之意者,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写而后已哉。
寅恪案:容斋之论,有两点可商。一为文字敍述问题,一为唐代风俗问题。洪氏谓「乐天夜登其舟与饮,了无顾忌」及「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丝弹之乐,中夕方去」,然诗云: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则「移船相近邀相见」之「船」,乃「主人下马客在船」之「船」,非「去来江口守空船」之「船」。盖江州司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妇之船,而邀此长安故倡从其所乘之船出来,进入江州司马所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则江口茶商外妇之空船中,恐无如此预设之盛筵也。且乐天诗中亦未言及其何时从商妇船中出去,洪氏何故臆加「中夕方去」之语?盖其意以为乐天贤者,既夜入商妇船中,若不中夕出去,岂非此夕迳留止于其中耶?读此诗而作此解,未免可惊可笑。此文字敍述问题也。夫此诗所敍情事,既不如洪氏之诠解,则洪氏抵触法禁之疑问可以消释,即本无其事之假设,亦为赘賸矣。然容斋所论礼法问题,实涉及吾国社会风俗古今不同之大限,故不能不置一言。考吾国社会风习,如关于男女礼法等问题,唐宋两代实有不同。此可取今日日本为例,盖日本往日虽曾效则中国无所不至,如其近世之于德国及最近之于美国者然。但其所受影响最深者,多为华夏唐代之文化。故其社会风俗,与中国今日社会风气经受宋以后文化之影响者,自有差别。斯事显浅易见,不待详论也。惟其关于乐天此诗者有二事可以注意:一即此茶商之娶此长安故倡,特不过一寻常之外妇。其关系本在可离可合之间,以今日通行语言之,直「同居」而已。元微之于莺莺传极夸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而不以为惭疚。其友朋亦视其为当然,而不非议。此即唐代当时士大夫风习,极轻贱社会阶级低下之女子。视其去留离合,所关至小之证。是知乐天之于此故倡,茶商之于此外妇,皆当日社会舆论所视为无足重轻,不必顾忌者也。此点已于拙着读莺莺传文中论及之矣。二即唐代自高宗武则天以后,由文词科举进身之新兴阶级,大抵**而不拘守礼法,与山东旧日士族甚异。寅恪于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论党派分野时已言之。乐天亦此新兴阶级之一人,其所为如此,固不足怪也。其详当别于论乐天之先世时更述之。
序云:
凡六百一十二言。
卢校本作六百一十六言。注云:
二讹。
寅恪案:卢抱经之勘校甚是。惟诸本皆作六百一十二言,故为标出之。
诗云: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寅恪案:汪本及全唐诗本俱作「幽咽泉流水下滩」而于水字下注云:「一作冰。」滩字下注云:「一作难。」卢校本作「水下难」,于难字下注滩字。那波本作「冰下滩」。
段玉裁经韵楼集捌与阮芸台书云:
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
其说甚是。今请更申证其义。
一与本集互证。白氏长庆集陆肆筝云:
霜珮锵还委,冰泉咽复通。
正与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义均同也。
二与与此诗有关之微之诗互证。元氏长庆集贰陆琵琶歌中词句与乐天此诗同者多矣。如「霓裳羽衣偏宛转」「六么散序多笼撚」「断弦砉??层冰裂」诸句,皆是其例。惟其中:
冰泉呜咽流莺涩。(可参元氏长庆集壹柒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七绝,「莺涩余声絮堕风」之句。)
一句实为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取元诗以校白句,段氏之说,其正确可以无疑。然则读乐天琵琶引,不可不竝读微之琵琶歌,其故不仅在两诗意旨之因革,可藉以窥见。且其字句之校勘,亦可取决一是也。
又微之诗作「流莺涩」,而乐天诗作「间关莺语花底滑」者,盖白公既扩一而成二句,若仍作涩,未免两句同说一端,殊嫌重复。白诗以滑与难反对为文,自较元作更精进矣。
又元氏长庆集贰陆何满子歌(原注云:张湖南座为有熊作。)略云:
我来湖外拜君侯,正值灰飞仲春琯。缠绵叠破最殷懃,整顿衣裳颇闲散。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嬾。
又同集壹捌卢头陀诗序云:
元和九年,张中丞领潭之岁,予拜张公于潭。
旧唐书壹伍宪宗纪下云:
[元和八年冬十月己巳]以苏州刺史张正甫为湖南观察使。
据此,微之何满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而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是乐天必已见及微之此诗。然则其扩琵琶歌「冰泉呜咽流莺涩」之一句为琵琶引「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之二句,盖亦受微之诗影响。而乐天筝诗之「冰泉咽复通」乃作于大和七年。在其后,不必论矣。
复次,元氏长庆集贰肆新题乐府五弦弹云:
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
白氏长庆集贰秦中吟五弦云:
大声麤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
同集叁新乐府五弦弹云: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李公垂悲善才,寒泉注射陇水开。句,可与此参证。)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冰写玉盘千万声。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
寅恪案:元白新乐府此两篇皆作于元和四年,(见新乐府章。)白氏秦中吟亦是乐天于任谏官即左拾遗时所作,(见白氏长庆集壹伤唐衢二首之贰。)俱在乐天作琵琶引以前,亦可供乐天琵琶引中摹写琵琶音调一节之参考者也。
诗云:
此时无声胜有声。
唐诗别裁捌选录此诗,并论此句云:
诸本「此时无声胜有声」,既无声矣,下二句如何接出。宋本无声复有声,谓住而又弹也。古本可贵如此。
寅恪案: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句上有「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之语。夫既曰「声暂歇」,即是「无声」也。声暂歇之后,忽起「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之声,何为不可接出?沈氏之疑滞,诚所不解。且遍考今存白集诸善本,未见有作「此时无声复有声」者,不知沈氏所见是何古本,深可疑也。
诗云: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蟇陵下住。
国史补下略云:
旧说,董仲舒墓,门人过,皆下马。故谓之下马陵。后人语讹为虾蟆陵,皆讹谬所习。亦曰坊中语也。
寅恪案:乐天此节所咏乃长安故倡自述之言,宜其用坊中语也。又同书同卷略云:
酒[之名品],则有京城之西市腔虾?陵郎官清阿婆清。
此长安故倡,其幼年家居虾?陵,似本为酒家女。又自汉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着称,而吾国中古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则此长安故倡,既居名酒之产区,复具琵琶之绝艺,岂即所谓「酒家胡」者耶?
又乐府杂录上琵琶条略云:「贞元中有王芬,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孙曹纲,皆袭所艺,次有裴兴奴,与纲同时。曹纲善运拨,若风雨,而不事叩弦。兴奴长于拢撚,不拨,稍软。时人谓曹纲有右手,兴奴有左手。」故后世剧曲中或以裴兴奴当此长安故倡女。裴固西域胡姓,「奴」字亦可为女子之名,如元微之连昌宫词中之念奴是。但男子亦可以奴字为名,如白乐天之幼弟「金刚奴」是。然则裴兴奴不必是女子也。剧曲家之说,未知所本,恐不可据。俟考。
诗云:
妆成每被秋娘妬。
寅恪案:元氏长庆集壹柒赠吕三(寅恪案:元氏长庆集壹陆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壹陆酬哥舒大少府寄同年科第诗自注俱作「吕二炅」。复证以下引乐天诗题,则三当为二之误。)校书云:
竞添钱贯定秋娘。
白氏长庆集壹肆和元九与吕二同宿话旧感赠云:
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
又韦縠才调集壹载乐天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云:
多情推阿软,巧语许秋娘。
即此琵琶引中之秋娘,盖当时长安负盛名之倡女也。乐天天涯沦落,感念昔游,遂取以入诗耳。而坊本释此诗,乃以杜秋娘当之,妄谬极矣。(杜秋娘始末,可参杜牧樊川集壹杜秋娘诗并序。)
诗云: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寅恪案:据元和郡县图志贰捌江西观察使饶州浮梁县条云:
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
国史补下略云:
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而浮梁之商货不在焉。
则知此商人所以往浮梁之故。盖浮梁之茶,虽非名品,而其产量极丰也。
诗之结语云:
江州司马青衫湿。
寅恪案:此句为世人习诵,已为一口头语矣。然一考唐代文献,则不免致疑。元和郡县图志贰捌江西观察使江州条云:
江州,上。(寅恪案,新唐书肆壹地理志云,江州浔阳郡,上。与此同。旧唐书肆拾地理志云,江州,中。与此异。据白氏长庆集贰陆江州司马厅记云,上州司马,秩五品。知元和时江州实为上州。旧志所记,盖旧制也。)
盖江州乃上州也。唐六典叁拾上州条(旧唐书肆贰职官志新唐书肆玖下百官志同。)云:
上州,司马一人,从五品下。
旧唐书肆伍舆服志(参唐会要叁壹章服品第目,新唐书贰肆舆服志。)略云:
上元元年,八月,又制文武三品已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
唐六典肆礼部郎中员外郎条略云:
亲王三品已上二王后服用紫,五品已上服用朱,七品已上服用绿,九品已上服用青,流外庶人服用黄。
然则乐天此时适任江州上州司马之职,何以不着绯而着青衫耶?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拾唐人服色视散官条云:
野客丛书[贰柒]云,唐制服色不视职事官,而视阶官之品。至朝散大夫方换五品服色,衣银绯。(寅恪案,此说甚是。可参尚书故实公自言四世祖河东公为中书令着绯条及唐会要叁壹内外官章服目。)
唐制服色既视阶官之品,考白氏长庆集贰叁祭匡山文云:
维元和十二年岁次丁酉二月辛酉朔二十一日,将仕郎守江州司马白居易。
是元和十二年乐天之散官为将仕郎,而据旧唐书肆贰职官志(通典肆拾职官典同。)云:
从第九品下阶将仕郎。(文散官。)
是将仕郎为最低级之文散官。乐天于元和十一年秋作此诗时,其散官之品亦必为将仕郎无疑,盖无从更低于此品也。唐会要叁壹内外官章服目云:
开元八年二月二十日勅,都督刺史品卑者,借绯及鱼袋,永为常式。
乐天此时止为州佐,固唯应依将仕郎之阶品着青衫也。(见校补记九。)
【校补记九】
(段后加:)抑更有可论者,唐代文人自珍惜其作品,不令其遗佚,莫甚于白乐天。白香山集陆壹苏州南禅院白氏文集记略云:
有文集七帙,合六十七卷,凡三千四百八十七首。其集家藏之外,别录三本,一本寘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寘于庐山东林寺经藏中,一本寘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愿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绮语之因,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转法轮之缘也。开成四年二月二日乐天记。
可以为证。朱彝尊曝书亭集叁陆重刊白香山诗集序云:
诗家好名,未有甚于唐白傅者,既属其友元微之排缵长庆集矣,而又自编后集,为之序,后为之记。既以集本付其从子外孙,而又分贮于东林南禅圣善香山诸寺,比之于杜元凯岘山碑尤汲汲焉。
旧唐书壹陆陆白居易传略云:
[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寃,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寅恪案,时乐天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职事。)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旧史之说,寅恪甚以为可疑。盖此疏乃关系乐天出处之重要文字,乐天既珍惜己身文字如上所引,则今流传之白氏文集中不见此疏,已甚可怪。且宫官何以不能先谏官言事,唐代似尚未发现此例。然则乐天此疏,必为宰相所憎恶,及与当时政府主要政策,即用兵淮蔡一端有关,可以推知。若所揣测不误,此疏当是乐天故意删去,不使流传于世耳。至白香山集贰柒与杨虞卿书所言贬江州之理由,乃旧史所根据者,然即如与杨虞卿书所言,亦应载其原疏,何以删去不存耶。又琵琶引述琵琶女之不得已而嫁作商人妇,实由「弟走从军阿姨死」。此弟之从军应是与用兵淮蔡有关。据是而言,两人之流落天涯皆是用兵淮蔡之结果。约略计此琵琶女嫁作商人妇之时间,与乐天贬谪江州之时间相合,或相距甚近也。若此解释不误,则「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其所感恨甚深,其心情之痛苦,尤可想见。洪容斋取琵琶引与苏东坡定惠院海棠诗为同类,谓不过寻常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者,则不仅不符事实,而所见尤肤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