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若眉厌恶地听着帐后的喧哗声,自长孙晟从大兴城里为都蓝可汗带来独孤皇后赏赐的中原美女,都蓝可汗便整日拥着这四个美人,在王帐里尽日饮酒作乐,纵情贪欢,白天黑夜不分地胡闹着。
难怪沙钵略可汗生前根本看不上自己的儿子,都蓝可汗完全是一个没有头脑、优柔寡断的混账东西,甚至比不上启民可汗的多谋善断,迟早有一天,他的大可汗之位会被与大隋紧密勾结的堂兄抢走。
前几天长孙晟带来大隋诏书,当场废去可贺敦宇文若眉的大隋公主册封,还将她开除出宗籍,不准她再姓杨,都蓝可汗的怒气还没彻底发出来,便被长孙晟带来的几个美人给化解得无影无形。
和雄才大略的沙钵略可汗相比,都蓝可汗是头十足的蠢驴。
宇文若眉凝视着身边熟睡的幼子,看着他娇嫩的脸蛋,这是都蓝可汗的世子,沙钵略可汗的嫡孙,或许,等到这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她便不再需要都蓝可汗了。
一个年青侍卫掀帘走了进来,宇文若眉抬起眼睛望着他,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是谁?怎么敢擅自闯入王帐?”
那侍卫赶紧跪了下来,施礼道:“可贺敦,我是泥利可汗的使者,我为你带来了他的回信。”
听说是西突厥泥利可汗的使者,宇文若眉忙打发身边侍女出去,那侍卫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双手递上。
突厥部落形成不久,本无文字,只有些简单的亚兰文(古叙利亚语)用于碑刻,还是身为大周千金公主的宇文若眉嫁来都斤山后,补充了一套简单的突厥文字,用于传信和记录消息。
泥利可汗的信函并无多少内容,宇文若眉前月向西突厥送去大量金银,想约盟泥利可汗,趁今年大隋刚刚平定陈朝,分兵驻守南方,秦州、朔州防御兵力不足之机,合五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击中原。
而泥利可汗却说,他刚刚分封完十箭部落,要亲自到十箭部落里去阅兵、安抚部众、分配住处和牧场,进军一事,来年春天再说吧。
宇文若眉大感不快,将羊皮纸信函丢在桌几上,站起身徘徊片刻道:“你们可汗收了我的金银珠宝,却不愿帮我出兵,什么时候起,西突厥人成了这种贪财无义的无赖?”
“回禀可贺敦,我们可汗收了礼物,便准备答应出兵,可是前几天长孙晟去了我们西突厥,说西突厥人总为牧场和地盘打架,不如按姓氏分封,划清地界,避免纷争。所以可汗拿出十支箭来,将部下分为十部,划定今后的地盘和疆界,一旦内乱平息,我们西突厥人就会重整大军,跟随可贺敦一起攻打大隋。”那侍卫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宇文若眉听他言语有礼、说话清楚,颇为欣赏,问道:“长孙晟在你们那里?那我与你们可汗结盟的事情,他知道吗?”
“除了属下之外,可汗再没告诉别的人。”
宇文若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就等到明年春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叫安遂迦。”
宇文若眉打量了帐中跪着的这个侍卫,他头发浓密,长眉入鬓,高鼻大眼,身材挺拔,竟是难得一见的突厥美少年。
“安遂迦,你暂时留在都斤山,等长孙晟回大兴城后,你再回去。”
“是,属下谨遵可贺敦吩咐。对了,可贺敦,我在来的路上,捉到一个汉人,他说有边关的消息要禀报可贺敦。”
“你带他进来。”
被安遂迦推搡进来的汉人长得有点鼠头獐脑,宇文若眉望着他,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那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头道:“回禀公主,小人叫杨钦,原本是越国公杨素府上亲兵,被派到庆州总管、彭城公刘昶府上公干,无意中得知了刘昶的密谋,正要回大兴城禀报二圣时,却听说小的弟弟因在南陈作战逃跑被杨素杀死,还将小的全家灭门了,所以便纵马北逃,替彭国公前来向可贺敦通报消息。”
宇文若眉双眉一扬,问道:“刘昶有何密谋?”
“禀报公主,刘昶本是大周的驸马,公主可曾记得?”
宇文若眉想了起来,彭城公刘昶确实是北周的驸马都尉,娶了周太祖宇文泰的女儿西河公主,算是她的姑父。
可刘昶与杨坚的交情更深,杨坚篡周建隋,刘昶立的功劳不小,长期向杨坚通风报信,还曾带兵围住五王府第。
刘昶在北周不过是个大都督,到了大隋,不但封了柱国、庆州总管,还加封为彭城公,三子承爵,位望隆显。
上次宇文若眉与沙钵略可汗率领突厥兵侵扰边关、为大周宇文氏复仇时,兵至庆州,刘昶率部死守庆州,打起仗来比谁都凶狠卖力。
“记得,他是北周驸马,更是当朝权臣,身为庆州总管、上柱国,对杨坚忠心耿耿。”
“刘昶因久驻边关,屡次上表求告回京,却不得应允,所以对杨坚心怀怨恨,加上西河公主一直没有忘记宇文家的血仇,所以下定决心起兵作乱,庆州有七八万军队,愿与可贺敦里应外合,一同反隋。”杨钦压低声音说道。
还有这种事?宇文家的血仇已经铸下了十年,十年来,刘昶和西河公主连一丝哀情都没表示过,在大隋过着富贵荣华的好日子,她才不信,这种势力正隆的当朝权臣会突然反戈作乱,对抗大隋。
“荒唐,无凭无据,仅以你几句空穴来风之语,叫我如何相信?”宇文若眉毫无兴趣,若是西河公主心中真有这亡国灭家之恨,十年来,她怎么会一封信都没给自己写过?
杨钦从怀中取出一枝玉笏,双手献上,道:“可贺敦,我来的时候,西河公主给了我这枝玉笏,她说你若是不信,就让你看看这个。”
宇文若眉接过这面玉笏,手指不禁一颤,这个玉手板她很熟悉,白玉板上雕着云头,上面刻着一个篆体的“赵”字,正是她父亲赵王宇文招上朝时所携的玉笏,玉笏底部还有一丝不易发现的裂纹,那是她小时候拿着玩耍跌落地下留的痕迹。
“你……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宇文若眉颤声问道。
这无疑是赵王的旧物,西河公主让来人拿着这面玉笏,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宇文若眉不忘父仇、尽快发兵。
“西河公主说,这些年来她从没忘记要替兄弟们报仇,也希望可贺敦能尽快发兵。”杨钦答道,“庆州十天后就将树起反旗,倘若可贺敦能及时响应,那大隋的西北边陲,便会为突厥铁骑踏破。”
宇文若眉望着手中的玉笏,又望着一旁站着的安遂迦,深觉头痛,叹道:“大可汗手下虽有三十万军马,可分派各处,如今仓促之间能直接调动的人马,还不到十万,西突厥的泥利可汗又忙于部落事务、迟迟不能发兵,就算我能说服都蓝可汗引兵攻隋,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少的兵马,又何济于事?”
杨钦道:“庆州是大隋西北门户,有八万守军,可贺敦只要答应起兵,彭城公与西河公主就会立刻献出城池,替可贺敦引路东进,进攻大兴城。如今彭城公刘昶担心叛谋外泄,无法再等待时日,十日之后就将明檄天下、树起义旗,倘若可贺敦不从长城外领兵驰援,只怕西河公主夫妇不久就会被驻守并州的晋王杨广围攻杀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可贺敦三思!”
见宇文若眉还在犹豫,安遂迦也道:“可贺敦,听起来,这的确是个千古良机,庆州离长城不远,只要攻下庆州,可贺敦就可以把庆州变成东突厥的要塞,派重兵驻守,让大隋的西北边境无险可守。到来年春天,我们西突厥内乱平息,泥利可汗的大军和都蓝可汗的大军合兵一处,就可以直接由庆州出兵,减少几百里长途奔袭的路程,更加胜算在握。”
他的劝说终于让宇文若眉下定决心,她重重一拍案几,道:“好!杨钦,你带我的信,去回复西河公主,后天一早,我的八万兵马就从都斤山出发,直击庆州,让西河公主献城出降,一起为宇文家报仇!”
杨钦高兴地拱手答道:“是!”
大病初愈的独孤伽罗,脸色憔悴蜡黄,看在高颎眼中,不免有些恻隐之心。
这个端坐在文思殿里的女人,不过是个统领六宫的皇后,本不需要天天操心朝中政务,可事实上,她却是个既要思虑军事政务、又要操心后宫百事的无名无义的皇帝,而那个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循规蹈矩的夫君,坐稳皇位后,却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独孤伽罗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用手帕擦拭去嘴角的一丝血迹,喘息着问道:“独孤公,你说有事要面奏,到底是什么事情?”
高颎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同情心。
伽罗自己也说过,居此高位,就要担此重任,承国之垢,始为社稷主,承国不祥,始为天下王。
尽管她病弱,尽管她疲惫,可倘若他因此便对真相隐瞒不报、不敢进言劝谏,那他不但是没尽一个宰辅应有的职责,也是陷伽罗于不仁不义。
“哦,臣想说的是,皇上近来的行为令人不解,有失帝王体统。”
“怎么?”伽罗不禁一惊,高颎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说话向来小心翼翼,从没像今天这样尖锐过,很显然,杨坚的言行已经令他无法心平气和地进谏。
她不禁费劲地回想着,最近杨坚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因为卧病,她已经有一个月时间没跟着杨坚去上朝了。
“皇上开国之初,废除了北周的《刑书要制》,下令宽免刑罚,可他自己近来却往往一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就大动杀机。上个月,皇上在太极殿上,一天内四次对大臣行刑,当众剥去那些年高位重的大臣的外衣,用大杖捶楚,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大臣甚至因为刑重死去……五天前,臣和另几位言官在太极殿上向皇上进谏,说朝堂不是行刑的地方,皇上竟然拒谏,臣叩头不止,皇上沉默半晌,才命人从殿上撤走了刑杖,可就在前天,他又在太极殿上杀了两名大臣,其中一位,是兵部侍郎冯基……”高颎猛然抬起脸来,一向言语稳重得体的他,竟带着愤激之色。
这些事伽罗虽隐约知道,但却想不到事态会这样严重,她有些茫然了,喃喃道:“可是本宫前天听皇上说,他是为了你,才动怒杀了冯基……”
她对杨坚在太极殿上行刑之事也有些不以为然,但杨坚是军官出身,常会混淆殿堂和军帐的区别。
而且,他虽然废了前朝的酷刑,自己又往往法外施法,擅自杀人,她也曾苦劝过几次,无奈,杨坚本性难移,常常前一天才接受了她的意见,后一天又故态重盟,平陈胜利的这一年来,她的劝告,越来越成为他的耳旁风了。
“皇上虽然宠臣信臣,但臣却不敢领这份情。”向来温言细语的高颎,竟然抗声而答。
“为什么?”高颎身后响起一声有些阴郁的询问,高颎不禁微一哆嗦,那是杨坚,不知道他已经在自己的身后站了多久。
高颎并不畏惧,从容地掀开衣袍下摆,跪在文思殿的地下,抬眼望着这个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君王和他身边满面倦容的伽罗,用从未有过的激烈态度答道:“因为臣不希望看见每个敢于直言进谏的大臣都怀着对死亡的恐惧,战战兢兢地站在太极殿上……五天前皇上才撤去行刑的大杖,可前天楚州参军李君才只说了一句:皇上宠高颎太过。皇上便大发雷霆,见左右没找到刑杖,竟命侍卫们用马鞭将李君才捶杀,兵部侍郎冯基不过多劝了两句,皇上又在太极殿上杀了他!”
伽罗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丈夫。
随着年龄增长,杨坚的相貌越来越显得威严高傲,可他什么时候起长出了这副暴君心肠?自己仅仅一个月未临朝,他便接连在太极殿上刑杀了诸多大臣,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杨坚和北齐、南陈的亡国之君还有什么两样?
“难道朕杀得不对么?他们知道独孤公是朕的开国重臣,还敢这样乱说话,就是有可死之道!”瞧他竟然还如此振振有词,伽罗更加寒心。
也许,杨坚早已厌倦了自己这样天天陪他上朝听政,厌倦了自己用笔墨当众对他的指点,所以才迫不及待,打算趁伽罗生病不上朝的这段时间,来显示自己帝王的威严。
“可是陛下,陛下是否知道,如今大臣们上朝之前往往会含泪和家人诀别,并预留后事?包括臣在内,对上朝都充满了畏惧,生怕陛下一不称意,就当场行刑,甚至杀人……十天前,一位大兴城守仅仅是奏对时说错了一个数字,也被陛下杖杀……”高颎不禁落泪了,他前后也算侍奉了几个皇帝,像杨坚这样严厉无情的,还是第一次遇见。虽说念在故旧之情,杨坚绝不会对他下手,但高颎仍然觉得恐惧。
“就算朕有时用刑太重,可这些受刑的大臣,又有哪一个是白璧无瑕?”杨坚仍然对高颎的意见嗤之以鼻。
够了,伽罗有些阴沉地看着杨坚那张貌似高贵的面孔,心里泛上来一种滋味复杂的情绪。
他是她一手扶持出来的帝王,而他的智慧和才干,却只能胜任一个上柱国的武将之位,只配用蛮力去上阵厮杀,却没有足够的头脑和胸怀来承担他帝王的使命。当年的相士赵昭算得没错,那罗延只可为将耳,哪里配得上做一个君王?
“皇上,”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原来的温婉,“臣妾也听说了一件奇事,说皇上经常派出手下的人,到各州县和各部的衙门里行贿,倘若这官儿没接贿赂,倒也罢了,倘若这官儿接了贿赂,皇上就命人当场斩了他首级……皇上,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是谁?当然是杨坚。
杨坚不禁有自得之感,近年他听了老臣苏威的话,认为只要熟读《孝经》就能治天下,刘邦、项羽、刘备,这些人难道读过什么经史子集不成?可刘邦还不是把萧何、韩信这些将相捏在手心里,要圆就圆,要方就方。
回思自己的这大半生,杨坚觉得,自己有着可与前代帝王相媲美的文功武德,事绩言行都会留存万世,为了给后世帝王立一个榜样,他决心好好做一番事业,尤其是在吏治上,更应该超越古人。
当年,西魏、东魏、南梁三国,吏治都败坏不堪,到了北周、北齐、南陈这些新朝,吏治不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朽烂。
关于这一点,当年的东魏权臣高欢曾有一句名言:“天下贪污习俗已久,我若急正纲纪,恐人物流散,何以为国?”
对于这种看法,杨坚当然不能苟同。
岂止是不能苟同,杨坚的看法是,天下官少民多,官杀得再多也动摇不了根本,至于说这些人都是什么一时之彦、皇上应该为国惜才,那真是昏话,——如果说,读破了两本古人的书就叫才子,攻破过一个山头就称得上名将,那大兴城、建康城的才子良将简直都会挤破头。
见杨坚满脸都是骄矜之色,高颎和伽罗对视一眼,同时有怔愕之感。难怪北齐高家和南朝陈家的子弟个个都骄横跋扈、古怪荒唐,权力的确是暴政的温床,像杨坚这样一个因宽徭轻赋而得到清明政声的皇帝,也会将手下的大臣视若草芥。
“陛下,当年汉武帝也曾滥杀大臣,可结果他晚年时深自忏悔,向天下人发布《轮台罪己诏》,有鉴于此,臣妾不希望陛下重蹈覆辙。”尽管当着高颎的面,伽罗仍然将脸一板,毫不留情地数说起来,“大臣若有过错,陛下应将他交付廷尉,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皇上,臣妾多年来常常在文思殿为皇上讲述前代帝王的得失,难道皇上都忘了么?”
也许是伽罗的多年积威所至,杨坚竟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垂下了头,没有反驳一个字。
伽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见今天入宫的目的已达到,高颎不打算在宫内再逗留下去。
大兴宫里多么寂静,汉王杨谅下个月即将大婚,婚后,他便会离开父母身边,这里将更加冷清。
伽罗和杨勇母子因元妃之死失和,杨勇索性将长宁王杨俨接到了洛阳,让杨俨和云昭训母子团聚……
如今,这对人到暮年的老夫妻,将在这富丽堂皇而阒静深沉的宫殿里,共同面对内忧外患仍旧不断的万里江山,以及他们苍白而枯燥的日常生活。
他还没有开口告辞,忽听得马蹄声及门,不禁脸色大变,大兴宫里除了杨坚和伽罗外,再没有别人有资格骑马,这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
来人还没等内侍进殿通报,已自在廊下大叫起来:“皇上,圣上,江南三十州全都造反了!”
这是越公杨素的声音,随着这声大叫,杨坚浑身一震,高颎脸色发白,伽罗肩头微颤,他们对这声大叫,隐隐中似乎早有预期,因此没有一个人惊呼出声,殿中的静谧只保持了一刹那,伽罗便开口吩咐道:“速请越公进来说话。”
方脸美髯的杨素,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跪于高颎身后不远,大声重复了一遍:“回禀二圣,江南三十州地面,全数造反了!婺州汪文进、越州高智慧、苏州沈玄会,均为当地豪强士族,他们三人各自僭称天子,设置百官,又有乐安蔡道人等十几州大族,自称大都督,他们抓捕了大隋的州县官,将他们一个个抽肠脔肉,用吴语骂道:‘更能使侬诵《五教》邪!’回禀二圣,这些南朝叛贼气焰嚣张,扬言要将我大隋边境推回至淮扬以北。”
“混账!”杨坚不禁大怒了,“朕要亲自率大军去江南**寇!”
见杨坚这样表态,伽罗只觉得他轻率,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平齐时的先锋官么?
当着高颎和杨素的面,她对杨坚的话置之不理,沉思着说道:“越公,江南小朝廷原来的军队早已解散,这些人成不了什么气候,本宫看,这次不必动用大军,皇上,咱们就拜越国公为行军总管好了,越公有战无不胜之名,对付这些反叛的地方豪强,自然势如秋风扫落叶……”
经她一说,杨坚似乎才能看清事态大小,他登时放下心来,点头允准道:“皇后所见有理,杨素,朕即日拜你为行军总管,命你率三万大军,连夜起拔,与镇守扬州的秦王杨俊合兵一处,渡江克敌……你现在就陛辞了罢。”
杨素是个做事干脆利落的人,他等杨坚写了手谕,便叩头而出,对高颎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在周围人的忙乱中,高颎却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悲哀,他高颎也是一代名将啊,去年平陈,他才是真正的统帅,怎么,没有人记得起这一点了么?为什么伽罗会选择杨素而不是自己去南方平寇?
为人宽和仁通的自己,比精明能干却残忍好杀的杨素,更适合当一个平叛的主帅,至少,自己比杨素更懂得安抚之道。
而伽罗却毫不犹豫地将半壁江山交给了因作战惨烈出名的杨素。
他不禁有些失落感,正待告辞出去,却见伽罗深皱双眉,向杨坚也向他说道:“俊儿真是没用,总管南边四十四州军事,却让三十州一夜间造了反,事先看不出一点征兆,皇上,咱们还不如让他和阿摩对调一下,阿摩在并州待了多年,治下井井有条,连争讼事都没几件……就让俊儿到那儿享福好了。”
殿外,微风传来一声轻轻的“扑通”声,那是一只小梨果从树上掉落在地。
庆州的城头一片阒静,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色中,这座深青色的高城仿佛还没睡醒,宇文若眉纵马驰近,望着城头林立着的大隋旗号,越看越是狐疑。
领头的突厥士兵吹起号角,长号在城门外响彻,刹那间,城头上无数羽箭飞出,宇文若眉急命前队后退时,城脚已留下几百名先锋士卒的伏尸。
怎么回事?
难道彭城公叛乱没几天就被抓捕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打算造反?刚才这阵如蝗羽箭,遮天蔽地,城中显然早有预备。
宇文若眉命手下高喊道:“请彭城公与西河公主前来答话!”
浑身铠甲的彭城公刘昶出现在城头上,扶着箭垛,冷冷地道:“可贺敦,这里是我大隋庆州疆界,你引兵犯境,想引起两国混战么?”
宇文若眉在马上拱手道:“姑父,姑母何在?我得你手下报信,说你们打算在庆州树义旗、反大隋,这才星夜领兵前来接应,事情如何又有反覆?”
刘昶大笑道:“宇文若眉,你竟然敢信口雌黄,诬我谋反!我刘昶与大隋天子自幼结识、情同手足,不但帮他灭尽了宇文家的欺心逆贼,还为陛下驻守庆州十年,这十年来,你们东突厥哪次侵扰庆州,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卸甲?天子待我皇恩深重,泽及三世。宇文若眉,别说我只是宇文家的驸马,就算我姓的是宇文,我这心里,也只有大隋社稷,只有大隋天子!来人,放箭!”
又是一阵如蝗般的箭雨,宇文若眉脸色惨白,在安遂迦的护卫下退兵数里,扎下了自己的王帐。
下午时分,启民可汗也率领两万人马赶到,听说庆州刘昶根本不曾叛乱,皱眉道:“可贺敦,我早说过,大隋国力强盛,有数百万雄兵,突厥人不是他们对手,可贺敦非要听信流言,一意孤行,陷我们于不义。今天晚上,都蓝可汗也会领兵赶到这里,只怕庆州早已派人传递战讯,向秦州、并州求援,倘若大可汗身陷重围,东突厥大军在庆州之地被隋军围歼,那可贺敦便是突厥部落的千古罪人!”
他这番指责义正辞严,让宇文若眉无话可说。庆州军已打开城门,出城掖战,宇文若眉怕都蓝可汗率三万军马赶到时会身陷险境,既不敢出战,也不敢退兵,命人在庆州城外的东山脚下扎好营帐,等候都蓝可汗的后援。
黄昏总是让人迷离,帐外的黄土高原映着将坠未坠的夕阳,美得那样温暖熟悉,仿佛龙首原上的黄昏风景,又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来。
宇文若眉倚着高枕,坐在羊毛毡氆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马奶酒。
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袋马奶酒,在无边的忧郁与绝望中,只有酒是她唯一的安慰。
安遂迦从帐外走进来,望着她感伤痛楚的模样,跪下叹息道:“可贺敦,你喝醉了,大可汗前锋已经到达,你快起来迎接吧。”
宇文若眉恍惚地望着他,多奇怪,这双飞扬入鬓的长眉、这张温文尔雅的俊脸,竟让她清晰地看见了当年的阿祗。阿祗,这些年来,你是否一直逗留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开?只是有时候,你为了让我好好寻觅,才调皮地躲了起来。
“阿祗,我好想你……”她伸出手去,轻抚着面前那张同样宁静的面庞。
那双宁静的眼睛也充满柔情蜜意地望着她,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与期待。
多少年了,思念从未在我心底停止过,停止的,不可能是我对你绵绵无尽的回忆和渴望,只会是我无力再为你跳动的心脏。
这世上,是什么让我们遇见,又让我们注定失散?
我不要那血腥气十足的皇室宗籍,更不要这漠漠风沙中的王帐和后位,我要你,阿祗,世间纵有千般珍宝,难抵你在树影之下的一次回眸,人生便有万般欣快,不及你在耳边轻诉的一句温言。
面前的人影在不断接近,他的热吻和气息还是那样熟悉……不,什么时候起,阿祗的身上也有了胡人的膻腥气?
宇文若眉猛然推开面前的人影,竟然是安遂迦,这个小侍卫竟敢趁她喝醉了趁机与她亲热!
她低头望着自己被扯开的衣领和散发,还没清醒过来,就听得一声怒吼,都蓝可汗走进王帐,举刀向他们二人劈来,安遂迦吓得一把推开宇文若眉,跑出帐外,翻身上马,夺路而逃。
“大可汗!”宇文若眉站起身来,正要解释,却觉得自己脚步虚浮,无力走路。
都蓝可汗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怒道:“贱人!你身为大可汗的可贺敦,却与一个小小侍卫私通,你将我的尊严和脸面置于何地?”
宇文若眉勉强爬在地下,泣道:“大可汗,我是冤枉的,我因为庆州叛乱一事上当受骗,喝了一天酒,醉中失去神志,刚才安遂迦突然跑来,拉开我的衣服,他分明是得人指使,想要陷害我,大可汗把他抓来一问便知。”
启民可汗跟在都蓝可汗身后,也进了王帐,有些阴恻恻地说道:“听说可贺敦本来就与这小侍卫形影不离,如今想要解释清白,只怕也解释不清吧?大可汗,这次我们听了可贺敦的话,仓促发兵,可结果庆州兵早有准备,设下了埋伏。庆州驻兵八万,彭城公父子骁勇善战,我们所率突厥大军也不过八万,我的前锋已传来军情,并州大总管晋王杨广已率了十五万大军前来驰援,明天一早就能赶到。”
都蓝可汗怒发如狂,一把抓起宇文若眉,又重重地丢了出去,喝道:“都是你这个女人添乱!上次让我父汗发四十万大军入关作战两年,险些让一世枭雄的沙钵略可汗在秦州丢了性命,这次又唆使我发兵对抗天可汗,侵扰大隋边关,你是不是想让我明天被杨广和刘昶合兵杀死,你生的儿子成为大可汗,你就可以驱使突厥部落,在边境上任意妄为了?”
“我没有!”宇文若眉惨然泣道,“大可汗,我也上当受骗了,上次骗我的汉人,也是安遂迦带来的,只要抓到他讯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安遂迦已经逃跑了,所以可贺敦什么都往他身上推。”启民可汗依然在一旁不阴不阳地驳斥着。
宇文若眉望着启民可汗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和闪烁不定的眼神,突然间恍然大悟,指着启民可汗道:“原来是你!我一直以为安遂迦是泥利可汗的人,想不到他是你的人!染干,你为了娶大隋公主,巴结大隋朝,不惜通敌卖国,设计出卖大可汗和可贺敦,你想害死我,再害死大可汗,将来就可以当大隋的驸马、突厥大可汗!对不对?”
启民可汗被她叫破密谋,额头上不禁滚落几粒热汗,抬脸对都蓝可汗道:“大可汗,你休听她胡言乱语,她与大隋仇深似海,一有机会就想借助我们突厥人的兵力替宇文家的亡魂报仇,让我们突厥人白白去送死。大可汗,刚才的事你也亲眼看见了,这个女人不但对我们突厥部落不忠,也对你不忠,竟然跟一个小侍卫通奸,辱没我们苍狼阿史那的血脉和荣耀,还害得大可汗落入隋兵重围。”
都蓝可汗也十分惊恐,呆呆地望着启民可汗道:“那我该怎么办?”
“上个月,长孙晟已经带来朝廷旨意,废去可贺敦大隋公主的封号,可她不但不听教训,还纵兵入侵,更加罪孽深重。宇文若眉是大隋的眼中刺、肉中钉,我们要想平息天可汗的怒气,只有杀了她,将她的头颅送给晋王杨广,才能与大隋休兵言和!”启民可汗毫不犹豫地回答。
都蓝可汗望着地下那个泣不成声的柔弱女子,心下有些难以决断。夫妻时间虽然只有两年,但宇文若眉对他的饮食起居、政务军事都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还为他生下了聪明可爱的世子。
“大可汗,别再犹豫了,这个女人心中完全没有你,她爱的是你的父汗沙钵略,对你毫无情义,随心所欲地将你置于危险之中,如今她还敢与侍卫私通,这更是不把大可汗放在眼中。就算这次我们能突围回去,下次她还是会为我们东突厥带来危险,更带来天可汗的怒气和战乱,她就是个祸害,大可汗不能心软啊!”启民可汗高声叫道。
都蓝可汗更不迟疑,手起刀落,斩向地下那个苦命而无助的女人。
大周千金公主、大隋大义公主、突厥大可汗的可贺敦、秦王杨俊此生最心爱的女人,此际,没有任何一个尊贵的称号与身份,能保护宇文若眉弱小的生命。
刚刚平息了江南三十州叛乱归来的杨素,还没有回他的越公府,便直接来到了大兴宫,禀报军情。
此刻,他觉得满身疲惫,但仍然强打精神,面对着喜气洋洋的独孤皇后。
“越公,你从阿摩那里路过,看他起居如何?身体还安健罢?这孩子,自己那样劳碌,还记着给父皇、母后配这些补药……”伽罗抚摸着杨素带来的那些装帧简单的木匣和纸包,近乎絮叨地问道。
今年四十八岁的伽罗,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果决明断了,而是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杨素有些放肆地盯着伽罗那张瘦削的脸庞。
她已经老了,这从前名闻长安城的美人,她的仪态上虽然仍带着高贵从容之美,却已尽失一个女人应有的风韵。
这些年来,从奏章上的批复,到太极殿上的隔帘听政、文思殿里的面训,他已经领会到这个女人看似单薄的身体中蕴藏的无限力量和智慧,内心深处对她颇为佩服。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杨素觉得,年近五旬的伽罗,根本就不像女人,她是一个穿着折裥裙的男子汉,是一个甘心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帝王。
“晋王爷是十二天前渡过淮河的,他那天渡河后在行宫里写了一首《早渡淮》,特地抄了一份,托臣送呈圣上。”片刻后,杨素终于垂下眼睛,说道。
“哦?”伽罗惊喜地扬了扬眉毛,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杨素的目光,“快拿来给本宫看。”
杨素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质粗糙的诗笺,双手递给伽罗。
杨广用的东西,从衣食到器物,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他穿的内衣上常有补丁,一双鹿皮靴子七年里补过四次。
人人都说杨坚和伽罗俭朴,而比起晋王杨广,杨坚就算阔气的了。
伽罗展开诗卷,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从头看起,轻轻念出了声:
平淮既淼淼,晓雾复霏霏。
淮甸未分色,泱漭共晨晖。
晴霞转孤屿,锦帆出长圻。
潮鱼时跃浪,沙禽鸣欲飞。
会待高秋晚,愁因逝水归。
“越公,本宫看阿摩的诗越写越好,拔乎齐梁余风,既素净又寄寓良远,意兴平和,唔,的确有几分王者之风……”
她越是对杨广赞不绝口,杨素越是觉得放心。
这次晋王杨广从并州南下,是和三弟秦王杨俊大换防,杨素路过扬州时,见到的不只晋王杨广一人,也见到了原本驻在扬州的秦王杨俊。
可从入宫到现在,伽罗没有一句话问起秦王杨俊,却总在挂念杨广。
杨广和杨俊都是她的儿子,偏偏亲疏之分这么明显,难怪杨广会动了那样的念头,是母亲的宠爱与偏心,给了杨广更大的野心。
杨素不禁想起杨广将诗卷送给他的时候,屏开众人,用那双棕黑微陷的俊目注视他良久,忽然间一揖到地,低声道:“一旦孤有得志之日,越公的提携之情,孤没齿不忘。”
那天,杨广的图谋让杨素吓了一大跳,他犹疑良久,才含糊答复道:“这废立大事,王爷急不得,臣想先探一探二圣的心意。”
杨广听了之后,却只短促地笑了一声。
现在,杨素知道杨广为什么那样笑了,——他的笑声中饱含着自信。
伽罗的心意已明,杨坚又是怎么样想的呢?杨素打算待会儿再去一趟武德殿。
“越公这次去江南平叛,听说半年时间里衣不解甲、身不离鞍……你这些年来也辛苦了,本宫和皇上想着,要让你的两个儿子杨玄感和杨玄奖都封公开府,再赐你良田美宅,让你好好休养身心。”伽罗放下杨广那张粗糙的诗卷,仔细地卷好,放上案头,这才郑重向杨素说道。
“二圣的深恩厚爱,臣何以当之?”杨素落泪了。
他虽然立功不少,但深知自己为人有些狂放不羁,家中奢丽过度,这些年来蓄养的美婢歌女,足有几百人。
而一向力行俭朴之风的杨坚和伽罗,却不但没有责备他奢华,还这样奖赏他,群臣之中,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到这种待遇。
伽罗见他动情,笑道:“越公和独孤公同为我大隋的擎天柱石,本宫正想着,苏威也老了,只怕他今后当不了几年丞相,再过两年,本宫就将你提拔至尚书右仆射之位,与独孤公共参国事。”
说到这里,她手抚着杨广的诗卷,庄容道:“八年前,本宫就曾读过越公的出塞诗,还记得里面有这样几句: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望越公珍之慎之,毋忘当年的一片报国之忱。”
“是。”杨素浑身一震,谦卑地回答着。
作为一个才调出群、胸怀广远的大好男儿,他盼的是什么?不就是宰相之位么?这梦想竟然就要成真了……这一刹那,他真的想放下那副沉重的心事,像高颎那样光明磊落、不偏不倚地做一个“真宰相”。
然而这振奋只是一刹那的情怀,杨素的眼前又浮出了晋王杨广那张令人油然而生好感的俊美脸庞,耳边又隐隐响起杨广那富有魅惑力的声音。
他怎么能拒绝晋王呢?晋王曾是自己起复的恩人,多年来又与自己折节相交、同进共退;他怎么敢拒绝晋王呢?晋王是独孤皇后最宠爱的儿子,而太子杨勇却早已被杨坚和伽罗疏远。他早已经坐上了晋王的船,只能同此浮沉,同此生死。
武德殿与文思殿相比,显得十分轩朗开阔,门前没有院墙,却有一个十顷多地的跑马场,和一个并列着二十张箭靶的射箭场,周边种着高高的钻天杨,正当初夏天气,浅绿的树叶间筛下来几抹明媚的阳光,照在一片静谧的殿门前。
“臣叩见陛下。”杨素随着小内侍走进来,不待杨坚吩咐看座,已自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越公真是多礼!”杨坚有些嗔怪,躬下身子,亲手去扶杨素,他是个尚武的皇帝,所以一直更喜欢武将而不是文官,自开皇元年起,杨素前后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战役,无论是抗突厥、灭南陈、渡江平叛,杨素都立过奇功,这大小数百战,杨素几乎每战必胜,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坚对他另眼相看,“越公这些年来辛苦了,朕已经命人在大兴宫不远处为你起了一座新的越公府。”
“多谢陛下!”杨素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来。
“越公,”杨坚与他寒暄两句,便携住他的胳膊,一共站在廊下,眺望着靶场方向,笑道,“昨天朕还在和韩擒虎他们议论,越公待手下那么酷厉,怎么将士还都乐于为你效死?听说你打仗时,有犯军令者立斩不饶,每次对阵,先令一二百人当前锋,如不能陷阵而还,不问多少,当场斩杀,再令二三百人随后冲上……据说你手下的将士,见了你会双腿发抖。”
“回陛下,臣并没有其他手段,但臣手下的将士,只要建下尺寸之功,臣都会命人认真记录,有功必赏,如果遇到争功之事,臣会认真聆听,尽量断得公平。而别人的手下将士,往往建了战功,却受不了相应的赏赐,所以臣虽然军法酷厉,士卒却仍认为臣算得上是个公正无私的统帅。而且臣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不避流矢,以此之故,臣在军营中会有名将之誉。”杨素毫不谦虚地说道。
杨坚反而更欣赏杨素的坦诚了,比起杨素来,同样文武全才的高颎,未免就显得有些畏首畏尾了——他似乎太讲究什么“仁恕”之道。
“陛下,”虽然这次南下平陈,半年来大小一百多战,杨素战必亲临,甚至亲自挥刀攻杀,但这位精力过人的越公,却仍不想回府休息,战事结束了,他该重新回到庙堂之上,重新走近那煊赫而沉重的权力,“臣这次还在路上,就听人传说,说独孤公得罪了陛下,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见他问及这件尴尬事,杨坚叹了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独孤公年事也高了,他身处宰相之位,不想着一片公心为国尽忠、为朝廷荐才,却偏偏要想着自己的私情……半个月前,太子从洛阳回了大兴城,恰好宫中选了一批侍卫进来,朕就打从那些侍卫中先行挑选了几十个相貌堂堂、武艺精强的,到武德殿侍候,剩下的人给了东宫,这有什么可指摘的?我朝以《孝经》治国,儿子有了好东西,就该先孝敬老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朕先选侍卫,留下的人给太子,算得上什么公平不公平?天下都是朕的,几个侍卫算什么?就是这么件微不足道的事,独孤公偏偏给朕上了奏折,说东宫侍卫本来就是老弱残兵,应该换些年轻力壮的,这次朕却将精良侍卫先选走了,又将不中用的侍卫留给东宫,大不应该……这话实在可笑,朕看他是老糊涂了,以为自己的儿子娶了太子的女儿,就应该力助太子,唉……”
杨坚琐碎而激愤地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完,不禁摇了摇头。
杨素却已经听出了此事更深一层的意味,看来,高颎如果再不识时务,一味为太子说话,后果堪忧——谁教他和杨勇结什么儿女亲家?这桩婚事,不但不会让高家和杨家关系密切起来,反而会使高颎本人失去为太子说话的立场,当年自己与杨广的这条妙计,十分轻易地就解去了太子杨勇最后的防线。
杨素不禁为高颎嗟叹:这个号称可与汉相张良、蜀相诸葛亮相提并论的独孤公,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不聪明?
杨素自视甚高,在朝中独独佩服高颎,但从杨坚的述说中,他明显地感觉到,高颎是老了。
他这边默默地沉思,却觉出身边的杨坚似乎也陷入深沉的思绪,杨素抬起眼睛,只见杨坚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正凝视着殿门外的一处花池。
那花池里种着些条叶细长的兰草,南侧是一架紫藤,紫藤花不久前才开始凋谢,落英上飞舞着成群的蝶蛱。
在蓊郁的花影和蜂蝶之边,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儿正弯腰摘了一朵浅紫色的兰花,横置腮边,轻轻一嗅。
这是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女,大约十三四岁模样,脸颊上毛茸茸的,映着初夏的阳光,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她的步态既不像鲜卑女子那样开阔,也不像汉女那样娇娜,带着一种教养良好的妩媚和轻盈。
“她是谁?”杨坚情不自禁地伸手扶住廊柱,问道。宫中的女官大多人到中年,像这样娇艳的女孩儿难得见到。
“这是叛臣尉迟迥的孙女,叫尉迟绿萼,是几年前独孤公从蜀地平叛后带到宫里来的,如今在洗衣房里打杂。”身后,一个小内侍回答着皇上的询问。
杨坚没有再问下去,但从他的眼神中,杨素看得出来,他有一种深沉的怜惜感,好像是觉得,这样对待一个花儿一般的女子,实在暴殄天物。
在杨素的印象中,杨坚一直是个对女人目不旁视的古板男人,他似乎除了自己的独孤皇后外,对谁也不会心动,而此刻杨坚有些痴眷的神情,令杨素心中不禁轻轻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