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羽翼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雨淋得湿漉漉。

天色暗沉, 被乌云和铺天盖地而来的雨水屠戮、压低, 天空仿佛摇摇欲坠。

少年站在檐下,他周身的雨水顺着衣裳缓缓滑落在地上,削尖的下巴,苍白的神色还有一双淡漠的眼眸。

面前的院落中。

雨声打在地面上, 夹杂着血水, 周遭堆叠尸骸,残肢断臂, 寒鸦掠过,风声寂静。

他手中的灭灾被雨水磨打着剑锋, 再受鲜血浇灌。

屋中、院中之人皆被斩于灭灾剑下。

檐上的玄衣男人,手中握着一柄伞, 他见着院中的惨象, 竟有几分兴奋地呵笑一声。

“呵……”

男人动作优雅轻缓,衣袂随着风飘扬, 他飞身而下,立于院落中唯一干净之处。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滑, 落在他脚边。

祝如疏将所有人都杀光了。

这次带队铲除“殊”原本是沈知节带队的。

只是御云峰临时出了变故, 他又被人叫了回去。

剩下的这些修道之人,皆是资历尚老, 在门宗颇有威信, 修为精进之人。

自然也觉得,就算没有沈知节,他们也能将殊铲除。

而最终却全军覆没。

这些隐匿在缚蝶计划中的人早已发现了殊杀人的规律是,当年在宣纸上写下名讳的, 参与了缚蝶计划的所有人。

随着名单之上的人活着的越来越少。

直至后来, 就连慕容恭谦都惨死在慕容氏的府邸中。

恐惧被无限放大, 犹如无数只蜘蛛几乎爬上了每个曾参与过缚蝶、并且还活着的人的心上。

像一张细细密密的蛛网将他们紧紧的束缚住,缠得他们每走一步,都呼吸艰难。

不知死亡何事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好像就是今日,又好像是明日。

而现在。

满院狼藉,缚蝶计划中活着的只剩下沈知节一人。

那男人被踩断指骨,死之前,一双布满血丝又浑浊的双眸努力往外转。

他的头颅正朝着方才沈知界站立之处。

男人死前也隐隐能猜到了些什么。

【药】活着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有作用,而他们必死的原因是,他们失去了作用。

早年间便有传闻言。

御云峰峰主在遇见尊夫人之前,虽剑术过人,却为人狠厉孤僻,手段毒辣。

因其为修道青丝被拔出,无法感知人间情爱,更无共情能力,遇见尊夫人后,性情才逐渐变得温良,再后来,人们逐渐忘却了,沈知节从前是何种人。

只有参与缚蝶计划的部分人才知。

沈知节的夫人也被他送至阑珊处成了蝶,最终还死在了那处。

沈知节撑伞立于雨帘中,笑着同檐下爱的少年说。

“你当谢我。”

“若当初未曾给你留下这双耳朵,又如何能听见这雨声。”

“你听,这戚戚的雨声像不像那些被你杀了的人在哭?”

少年神色漠然。

手中的灭灾争鸣作响,承着少年的怒意,好似要从他的手中直勾勾划出去割破面前这个男人的心脏。

他飞身,速度极快地刺了过去,而沈知节却反应比他更快一些,错身躲过少年凌冽的攻势,抓着他的手臂,往地面上甩。

就如同方才祝如疏将那男人砸在地面上一般,这次被按在地上的人是他自己。

沈知节压着他的一只手臂,面容泠泠一笑,只说。

“你打不过我。”

少年的身形在地面上一转,另一只手挥剑向沈知节斩了过去。

沈知节神色一变,抽手躲开。

这是他未曾想到的,祝如疏竟然对自己也能这么恨,就算不惜将那只被他扭住的手臂,折身扭断,也要朝他挥剑。

灭灾剑锋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

手中的伞被少年劈成两半,沈知节看向他的神色有几分无奈,像是在看自己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

祝如疏左手握住灭灾,往后退了两步,另一只手臂脱臼垂在一旁。

他苍白的面容上都是雨水,抬眸眼眸是恨意。

沈知节见此挥剑,语气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小祝,你恨我。可伤害你、将你当成工具的都是你母亲和那些女人。”

他一剑迅速扬起,随着剑光起,手中的剑被捅入了少年的腹中。

沈知节的笑毫无感情,他在少年耳边轻声道。

“是我助你将那些伤害你的人、将你恨的人都杀了。”

他字句中好似真的含着不解。

“你,为何恨我?”

祝如疏半跪在倾盆大雨中,灭灾剑插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咽下口中的鲜血,强撑着将剑拿起来,同样刺入了沈知节的身体中。

祝如疏冷冷吐出两个字。

“去死。”

沈知节面色微动,敛着脸上的笑意,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身体中的灭灾剑。

他目眦皲裂,放大的眸色中含着怒意,他将插在少年腹中的剑猛地抽了出来,全然不顾及还插在他身体中的灭灾,单手压上少年的脑后。

“砰!”的一声,少年的身体被摔在地面上,身体下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祝如疏被按在地上,却仍然想着站起来去唤灭灾剑。

他指尖微微一动,便被沈知节踩在脚下,来回碾压着。

他未曾脱臼的那只手,指骨从关节处一根一根断裂。

少年被疼得咬紧的唇下,一片血肉模糊。

鲜血顺着他的唇边,缓缓往下流。

“呵…养你十年,我才知晓何为养虎为患。”

沈知节将腹部伤口的血施法止住,他屈膝蹲下,眉眼间冷冷的。

少年抬起一张满是伤痕又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他抬眸,笑得灿然。

“你杀不了我。”

若是留着他无用,那当年沈知节早就将他杀了。

何故又落到如今养虎为患。

沈知节眉峰凌厉。

“我是杀不了你,可我杀得了合欢宗宗主林鹭。”

沈知节冷笑道:“我可以抓住她,折磨你。”

少年眉目一冷,旁边插着的灭灾剑又横冲直撞朝他过来。

沈知节一躲。

见他着急了便兴奋道。

“你也有怕的东西?”

沈知节语气中含着几分厌烦:“我从前想将沈若烟养成你的软肋,谁知她半分不争气。”

“连个畜生都感化不了。”

沈知节唤女儿的名字是那样疏离,就好像是在唤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但是我知晓,她快离开了。”

他似乎怕祝如疏不知晓这个“她”是谁,便又缓缓说道。

“你的心爱之人,快离开了。”

他的语气冰冷而含着几分怜悯。

“多可怜啊,所有爱你的人最终都会离开你,你是个怪物,人人唾弃,所有人都怕你,都想要离开你。”

“你跟我才是一类人,我们都是怪物,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

祝如疏的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会离开。

这像一个烙印长久的,烙在少年的身体和灵魂之上。

他被踩入地了,指尖挣扎地握住手边的灭灾剑,他双眸血红却又茫然,咬紧薄唇,却执拗得反对着沈知节的话。

“她说过不会离开我。”

沈知节轻笑。

“你信了?”

“她不会骗我。”

“可是她明明已经骗了你很多次了。”

沈知节又说:“你明明心中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又不愿承认,因为你怕。”

“你怕他是骗你的。“

“你怕他像你母亲一样,伤害你,又丢下你。“

少年眼神麻木空洞,抓着剑的指尖垂下,扣进了泥土里。

“我不信。“

他怎么会不知道,林鹭有一日会离开她,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沈知节松开脚下的力气,见他神色又言。

“我有一个办法能将她永远留在你身边,你可想试试?”

*

合欢宗附近又一镇子名曰玲珑镇。

以其景观绮丽,依山傍水,却又在远山飘渺中,不因山高路远而交通来往闭塞。

镇中物物俱全。

镇上有一处布庄,因其精巧的绘绣闻名,几乎远近十多里的乡镇,大户人家都在此处定制衣裳。

而前几日,镇中却来了个奇怪的人。

那是个眼盲但是容貌姣好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裳,镇中倒是鲜少来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年。

那少年微微弯起眉眼,声音温柔,手中倚着盲杖,递了一锭银子给那茶楼中的老板娘问道。

“请问老板,镇中的布庄在何处?”

老板娘哪里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平日里伶牙俐齿,今日却舌头打了解一般。

她这么一把年纪竟看得这少年的面容,脸红了:“在…在在出门往东到街尽头往左边走,尽头便是。”

她又觉得如此说好似不太妥当,这少年又是个盲人,如何找路。

老板娘将桌子上的银钱又推了回去。

“我带着公子去吧?咱不贪图那点儿小钱,就是见着公子不大方便,不知公子是去布庄做何事?”

她说着便从柜台里面绕了出来,打算伸手去扶他。

谁知被他躲开了。

少年拉了拉袖口,脸上还挂着礼貌的笑,他好似斟酌了一下才道。

“去替家妻选嫁衣,在下能找到路,便不劳烦了。”

老板娘心中倒是多了几分失落,见此便不再劝他。

还是个有家室的,如此爱妻子,就算眼睛瞎了,还要亲自出来帮她选嫁衣。

只是,他的妻子去了哪里呢?

“那公子且去。“

玲珑镇的布庄中,就是往日里也会有许许多多女子来挑样式好看的布料。

今日恰逢人多之时。

布庄中的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哟,这位公子想买些什么?“

有男子陪着自家妻子来择选布料,却少有见着男子自己来买衣料子。

布庄中一干姑娘眼睛都看直了,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姑娘想问问这公子可有婚配。

老板演技手快,现将他请入了内室。

他从业如此些年,选嫁衣的倒是不少,就是新朗一人来买的到死少见。

这眼前的公子还是个眼盲之人。

只是如此,他却能准确的比划出裁定嫁衣所需的女子身子的尺寸。

料子也是靠摸出来的。

“此面料是我们这次卖的最好的,制成的嫁衣不易走形,新娘穿出来也是最好看。

谁知拿拿少年摸摸料子却摇了摇头。

“她喜好穿一些绵软的衣料。”

少年回想之时,神色和眼尾处还勾勒着半分笑意。

布庄老板虽是个男子,却到底还是有几分羡慕道。

“公子同家妻感情真好。”

谁知这公子听他如此说,笑意却淡了几分。

含糊道。

“嗯。”

老板将殿中最为绵软的衣料有适合做嫁衣的全部拿来摆在他面前。

少年从其中选了最是适合的料子,敲定了衣料版型后,才道。

“可否三日后来取?”

老板有些迟疑,不过嫁衣的绘纹复杂,若是想要短期内拿到成品,拿便需要数名绣娘连夜赶制。

少年点头只说。

“劳烦店家,我三日后来取。”

他将定金付下便离开了。

*

三日后。

今日是交成衣的时日,白日间却不见那少年来人。

他在店中坐着,从白日等到午间,再到日落西山,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他这才确认了,今日那少年是不会来了。

虽是定金,却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

深夜。

这几日夜间常有雷雨。

几乎天黑后,玲珑镇街道上便见不着一个活人了。

店店闭门谢客。

“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夹杂着雨声和电闪雷鸣在漆黑的街道中回响。

这孩子老婆炕上热,屋外更深露重,谁愿意这时候被吵醒?

老板这才有几分烦躁地起床,提着桌上的灯去看究竟是何人。

他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隙,只看了一眼,却神色惊恐地想将门拉上。

谁知。少年将手中的剑横着,抵住了门边。

少年的面容之上没有半分血色,他呼吸有些起伏,喘了许久的气,才开口。

“我来取嫁衣。”

他身后是雨水蜿蜒,竟由他脚下蔓延出一条血色的细流。

老板一下便清醒过来了。

他细细看才知,此人就是前几日来他布庄中定制嫁衣的白裳眼盲公子。

这少年似乎来时未曾带伞,街道太过于黑,少年倚靠着门边,他只觉得少年的衣裳不知是墨色还是赤色,总是泛着点红色。

少年将怀中的银锭递到老板手中。

老板这才回神,接过那少年手中有几分湿润的银锭。

“我…我进去帮您拿。”

进屋内取今日晨间便打包好的嫁衣拿起来又仔仔细细包了一遍,用箱子装起来。

他甚至将屋中角落处那把油纸伞一并交到少年手中。

那屋外吹进来的寒风冻得老板一哆嗦。

“公子拿好,还有这伞,公子不必还了。”

“新婚快乐,祝公子同妻子百日好合,早生贵子。”

少年接过盒子却未曾拿老板手中的伞,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实在是抬不起来了,更别说握住伞柄。

他闻言却一怔。

抬起那双在黑夜中尤其漆黑空洞的眼眸。

在黑夜中他那张泛白如纸张的面容,轮廓却越发明显,他的指尖扣住手中的箱子,缓缓朝老板点头。

“嗯。”

黑色的身形在雨夜中渐行渐远,布庄老板这才见着少年有几分蹒跚的脚步和身后的雨水蜿蜒开的浑浊血色。

*

祝如疏手中抱着他视若珍宝的箱子,停驻在少女房门前。

冷冷的雷电将他无措的神色照了个透亮。

他双眸漆黑无神。

少年想起。

那时,沈知节同他说。

“那人的灵魂并非属于我们这世界,等时日一到,她便会离去。”

“届时,无论如何,你都会抓不住她。”

他想将她留下,想将她留在他身边。

*

林鹭今夜本就睡不着,屋外的雷声轰鸣就像打在耳边。

这几日的鬼天气啊。

少女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眸如何都睡不着。

指尖拉着被褥的边缘,望着屋外有一下没一下的闪电,一会儿就将窗户打亮一下。

她眼眸盯着门窗处,却突然见着一个虚影,那影子一晃一晃的,又在原处立着。

闪电再打下来,却只打在那虚影旁边的门窗之上。

林鹭知晓,屋外大概是有个“东西”。

至于是何物,她不知晓。

毕竟此处是合欢宗,那屋外是何物也不奇怪了。

林鹭蹑手蹑脚从**起来,将一旁的厚衣裳披在身上,悄然将门打开了一个口子。

她转眸,恰巧同屋外站着的少年“对视”了一眼。

少年好似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倾盆大雨淋成了落汤的狗狗,狼狈之极。

他好似听着了林鹭出来的动静。

林鹭见着少年苍白的面容和削尖的下巴,又恍然觉得最近自己是不是都未曾好好看过他。

他好似真是瘦了些。

他穿着那一身黑,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箱子。

林鹭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先嗅嗅他的衣裳。

不嗅不要紧,一嗅便蹙紧了眉心。

重重的血腥味。

他悄然将手中的箱子往身后藏了藏,好似不想让少女看见。

林鹭这才又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自然的垂着,像是抬不起来。

少女抓住他湿润的衣角,去碰他另一只手,那只手垂着,软到使不出一点力气。

好像是骨折了。

不知是在何处同人恶斗后骨折的。

他竟能忍着痛来她房门前,而非先去将手弄好。

林鹭感觉手中湿润一片,再抬手才见着方才扶着他衣角处,却摸了一掌心的血。

少年湿润的眉眼,神色一片落寞,好似需要安慰。

林鹭一顿。

少女踮起脚尖,迎着屋外飘飘然的雨和呲啦啦在二人身后打亮天空的闪电。

她将拥住他,披着的厚衣裳缓缓滑落在地面上。

林鹭的声音在他身侧,轻声宽慰他,就像在哄着小孩。

“回来就好。”

他有些愣住了,后知后觉却埋下头将脸埋进少女的颈间。

他们在雨色中相拥,他周身的湿润在逐渐侵蚀着少女柔软的身体。

林鹭向来不喜欢看他受伤,如今更更多的是不忍心将他推开。

她有时不懂自己为何会心中怀着这种复杂又微妙的情绪。

闪电划过,他垂在少女肩膀处的脑袋微微抬起来,冰冷的唇摩擦着温热的耳垂,他突然出声问。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林鹭微微迟疑了一下。

她不想骗他,只是他这副模样让林鹭又着实不忍心。

于是,她同他说:“会。”

只是他却一眼识破了。

“骗人。”

他总是很清醒却又不大清醒。

他偏偏知晓少女在骗他。

偏偏又一次又一次的问她,好似想从她这里听到不同的答案。

*

进屋后,林鹭才知他腹部有一处剑伤,血肉模糊同黑色的衣裳几乎粘连在一起,他却还是蹭在她怀中不愿出来,好似感受不到腹部伤口的疼痛。

“我让人来帮你收拾一下伤口?”

祝如疏却开口道:“我要师妹……”

‘帮我‘二字还未曾出口,少女便软软开口,先将他的声音先堵了回去。

“我怕你被我弄死了。”

少年神色苍白,垂眸却双眸迷蒙地含住少女的指尖。

他的声音有几分天真、诡异的虔诚。

“那便葬在一起吧。”

这样他们就永远都能在一起了。

少女抽手,至少他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

况且,祝如疏何时同他开过玩笑?

他的一字一句都会践行。

林鹭说:“我让人来帮你将伤收拾一下。”

少年抱着她不松手,埋在她怀中死死将她钩住。

他不喜欢他们独处时,房中还有旁人在。

“我有一半的情魔血脉,伤恢复很快,寻常医治于我无用。”

林鹭没好气反问他:“那你能够自愈,怎得次次还要我包扎?”

祝如疏闻言有几分说不出话,索性就埋在林鹭怀中装死。

少女抬眸盯着桌子上那个,方才他抱在怀中有几分稀罕的木箱子。

她眼神可好了。

当真以为在屋外,他将箱子往后藏那么一下,她会没看到?

“箱中是何物?”

祝如疏又开始装死,不说。

林鹭:?怎么今天这么别扭,问也不说。

难道是因为受伤了吗?

不像。

若是不愿说就算了。

正当她打算问点别的。

少年却将埋在她怀中的头抬起来闷闷道。

“是嫁衣。”

少女的脑子里犹如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一切与风俗历史流程之类的但凡与现实沾边的都算我私设的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