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到晏清仍有距离, 又因几人皆伤痕累累, 不便御剑只得步行,需几日能到。
晏清低处偏僻,周遭只有些不知名讳的小村落。
因改造成兵工厂后,赤桑国先帝才命人修了大道, 供来来往往运输队伍通行, 一路皆有指示牌,便不算难找。
再估其路程, 约两日。
原主体质畏寒,这几日天气越发冷, 只有出发之日的午间,除了些潦草的日光, 其余之时, 纵然白日,天也被乌云压得低低的, 像随时有狂风骤雨要落下般。
林鹭裹着雪绒袄子,脚下踩着棉花云履, 踏在雪地里, 身后跟着鞋履留下的犹如浮云的印子。
少女冻得脸颊微红,双手藏于袖中仍是冰凉。
不知为何, 觉得比往日里还冷上几分。
她不觉将脑袋往毛绒领口中缩了缩。
分明穿得跟个棉花团子似的, 走路都有些难,偏生还被风雪冻得瑟瑟发抖。
再者,术法向来是治标不治本。
能治好可见的伤口,却治不好伤病后带来的孱弱与虚浮。
沈若烟伤得重些, 这样瓢泼的风雪, 消耗身体热量, 几乎寸步难行。
几人是走一会儿便找地儿歇脚,停留上一会儿。
天色眼见着就暗下去了,不能再前进。
夜间温度更低上些,这一路走来都不见客栈和行路之人,附近人烟稀少,几人只得在林间歇脚,等天亮了再往晏清去。
林中不乏鸟兽,就着山林边缘歇脚,沿着大道之处,却还是能听见林间大型野兽声嘶力竭的嘶鸣和低吼声,和登时树上的鸦雀惊飞。
林鹭本就怂,心中直发颤,这声音怵然扩散开来,吓得她一哆嗦,顺手抓着一旁祝如疏的衣裳,往他身后躲了躲。
少年只含笑,好似她又做出什么稀奇事儿一般。
南宫信支起篝火,这才暖意渐回。
林鹭坐在篝火近处,双手张开在篝火下晃了晃,这才逐渐暖和起来。
少女烤得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困倦袭来,身心一松懈下来,她倚着旁边的树几欲昏昏睡去,像小鸡啄米般脑袋一摇一晃点着,摇曳之时险些扑在火中。
祝如疏本在一旁闭目养神,几次将少女从火中捞起来。
林鹭实在是太冷了。
林间漆黑,又阴风阵阵,暗处还藏着数不尽的飞禽走兽。
她身上提不上劲儿,身子软瘫无比,坐在篝火旁边,不知是烤的还是如何,她身上炽热起来,浑身上下犹如被火灼伤。
她本就穿得厚,胡乱扯了扯雪绒衣裳,却如何都扯不开。
林鹭圆润的脸颊衬着篝火,火光衬着她脸颊不正常的红。
她心头一紧,暗骂。
娘的。
那副作用来了。
少女尽量维持着正常的模样,找了借口同沈若烟耳语说自己要去小解。
“师妹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沈若烟轻声问道。
林鹭连连摇头。回她。
“不用的,师姐,我就在着附近,绝对不会跑远了。”
像是怕沈若烟不信,又道。
“师姐,我胆子小得很,绝对不敢跑远了。”
—
林鹭有些浑噩,双眸模糊看不清究竟走到何处了,她脚步虚浮,意识朦胧,只只踩着步子似乎是往林子深处去了。
鸟兽嘶鸣声在耳边回响,若是往日里,她当然被吓得瑟瑟发抖,只是现在已然无暇顾及。
林间空洞黑暗,她走得腿脚发软这才见着空地处有潺潺流动的溪水声。
头顶的月色清冷,衬着溪流底下的尖利发黑的石头,潺潺流水声宛若水下不可名状之物的低声鸣叫。
在她耳中,却更像是泠泠清泉声。
在少女幻想中,那是一条无比清澈冰凉的浅溪,刚好能够解一下她身上的燥热。
她忘却了,此处是晏清附近,阴气极重之处。
水中生了鬼怪,溪底的暗石缝隙之中缠着大片的头发,那肮脏无比的发梢像是活过来了,几欲伸长浮出水面,将少女捆住,同他们沉沦泯灭。
在林鹭摇摇晃晃即将滑下去的前一刻,还有几个状似人形,前后都是青丝缠绕的水鬼探头。
那发梢裹着溪底常年的淤泥,还裹着森然白骨,散发着阵阵恶臭。
少女几乎将踩着云履的脚踮在水面之上,却被身后的少年拽回来。
他从身后将少女抱住,拖回了岸边。
祝如疏今日赶路时便一直跟在少女身后,他原本就喜好观察少女的神色和状态。
她今日比往日里,脚步更轻些,步子更慢一些。
还有,她这么怕死的人又怎会坐在篝火旁昏昏欲睡好几次,险些跌进火中被火苗焚烧殆尽。
少年的怀中是清冽冰冷的,若是平常,少女定会被他冻得发抖,而现在却正好是缓解热潮的良药。
—
青萝见这状况不对,化身千机鸟使劲儿叼着主人的袖子,却怎么都拽不动。
眼见着林鹭离那个水鬼越来越近了,她着急得啾啾啾叫。
灭灾剑锋一亮,从少年身后直勾勾飞出来。
青萝只见着一道剑光闪过,恶狠狠刺入那水鬼的身体。
灭灾的手法多是随了主人的狠厉,一招毙命。
那水鬼也没想到,在此处呆了几十年,就偶尔有人路过才收收过路费苟活,却不想因为垂涎一个人就这般毙命了。
还是那人执意要跳进来碰瓷他的。
青萝看得眼冒金星,她成灵不过十几年,见识浅短了些,这会儿就将灭灾当成她心中的绝世大英雄了。
灭灾上岸后,青萝见着那少年将主人搂住,她见状松开林鹭的袖口。
虽说美其名曰是给主人同少年相处的时间。
实则凑到灭灾身边,连叫声都甜滋滋的。
“谢谢哥哥…”
“哥哥?”
灭灾讨厌一切秽物,这水中的东西更是肮脏无比,他原本立在那处还眉心紧蹙,又突然听着青萝娇声唤他哥哥,眉目的厌恶之色却不觉淡上许多。
青萝头点得如捣蒜泥。
“谢谢你救了主人。”
小青萝哪知道,灭灾也都是凭着主人的意愿罢了。
若是主人说杀了那女子,他也是能做的。
即便这么想,灭灾闻言嗤笑一声,却还是应声答道。
“不谢。”
谁让他的主人今日心情不错。
—
林间漆黑,乌压压的邪风吹起二人青丝,恍惚中竟交缠在一起,少年手腕上的红蝶也随着风飘摇。
还有少女如弯月般明亮的眸子。
林鹭次次发热都喜好对少年耍流氓,她眼眸是明亮的,神情却是迷蒙的。
少女攀在祝如疏身上,手脚并用,像蜿蜒的蛇妖攀上情与色不沾、若臭石头般的和尚。
祝如疏岿然不动,宛如老僧入定,即便鼻上春桃芳馨,好似也激不起他心中一分涟漪。
少女将围着自己的雪绒领口胡乱扯开,在冰冷的空气中露出一片春色。
祝如疏只嗅到浓稠到几乎包裹自己的春桃气息。
林间寂静,水中暗潮涌动,只是偏偏所有危险之物都忌惮着少年。
只有挂在他身上的少女手脚不老实,仿佛丝毫不惧怕他,偏生就要扒少年整齐的白裳。
少年没什么动作,只是眸底神色藏着冷意,任由她在自己肩头伏着。
春桃纠缠着他身上的墨竹气息,像菟丝花不停将他束缚进越来越深的藤蔓之中。
那娇嗔之声不似祝如疏往日在那处红墙内日日夜夜所听见的。
反倒是让他莫名生出些怪异又扭曲的想法。
他蓦然想起在客栈练字之时,那妇人触及少女的脑袋。
少年眉眼压低了,眼神有些空洞冷冽,他厌恶旁人触碰属于他的物件。
他在潜意识之中将靠近自己的少女归为自己的“所有物”,旁人的触碰,她同旁人的玩笑声,似乎都成了少女的变相“背叛”。
她摸过他最脆弱的尾巴,也曾蜷缩在他怀中,他们互相汲取过对方的养分。
少女手腕上的溢光珠波光粼粼,血色似乎要从其中喷涌而出。
少年多数时日里很安静,唯独冷静下来思考后。
他想将声音的主人揉碎在骨血中。
这样,她就不会同旁人纠缠接触。
欲念从角落处生长出来,攀附上他冰冷的心脏,由内而外延伸着,枝桠阻断了他的神经,将少女的名字封存在其中。
也算是,败絮其中。
他想起幼时曾得一灵宠,少年满心欢喜,无论做何事,都将其供于身边,用心呵护,只是后来灵宠随着母亲的离世凋敝。
化为了一抔泥土。
他才知,若是想要什么就要紧紧攥在手中才行。
他想要什么呢?
他不知道。
少年的神色常常都是淡然的,很少含着迷惘。
他只知,他不想她对着旁人笑。
因为他看不见她笑。
什么办法才能让她永远不会旁人笑呢?
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他,那少年同他生着同一张面孔,着一身黑衣,蹲在他心中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说着。
“为何要问?你不是知道吗?”
少年声音含着讽刺。
祝如疏垂眸,神色仍旧泠泠,声音淡漠无比,只浑浊吐露三字。
“我不知。”
“你知道。”
少年从角落中缓步走出来,喑哑的声音中含着几分恶劣。
他同祝如疏长得别无二致,却似乎是年少一些的“祝如疏”。
那少年一身黑色劲装,马尾高束,他长身如玉,无意扯开的袖口露出狰狞的血色划痕。
他开口轻巧。
“你当初怎么将那个女人杀掉的,你忘记了?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呀,为何又不承认?”
祝如疏闻言却未曾开口,神色淡然端坐着,那少年的声音似乎在他耳边回响。
那嘶哑声在阴暗腐朽的角落不停撕扯着他鲜血淋漓的残缺灵魂,甚至愈演愈烈。
“杀了她。”
“杀了她,她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不对,她就只属于我们了。”
黑衣少年的贪欲来得比他更明显些。
风越来越来,林间阴冷极了,随着风划过来的残枝落叶甚至划伤了少年的手背,鲜血几乎隐隐而出。
他立在原地,怀抱少女,少女的指尖不自觉抬起来,勾着他的指骨,那手背上的鲜血染上他们的连接处,似乎将仅存的界限模糊开来。
—
少女缓缓抬头,在不太完整的意识中,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认出眼前的人。
她吐字模糊。
“祝…祝如疏?”
这声音将他从深陷的泥潭沼泽之中拽了出来,少年神色仍然结着霜,心中的任何想法却都未曾泯灭。
他答。
“是我。”
少年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腰际。
施了个术法,二人周围环起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将他们罩住。
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场景,从里面却看得见外面的景色。
“热…”
少女贴着他冰冷的身体娇嗔呢喃着。
他神色是淡的,只是眼尾不知为何勾起若有若无的红。
“若再这样,我只会让你更热。”
他身后的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施展出来,缓慢的朝林鹭伸了过去,几乎小心翼翼攀附在少女身上。
可惜少女没意识,也看不见这场景。
她仿若在意识中又回到了魇鹩的幻境之中。
祝如疏将尾巴拽回来,灭灾就在旁边,他起了斩断的心思。
断尾之痛,他不是没体会过。
只是斩不断,更斩不尽,没几日就会再生出来。
他有些厌恶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厌恶由此派生的无穷无尽的欲念和杀意。
林鹭的记忆颠三倒四。
“夫君…”
“王爷…”
再迷迷糊糊从祝如疏手心中抓过尾巴,抓在手心中,无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在揉搓。
“嘿嘿…是…尾巴。”
祝如疏浑身战栗,平日里总是能很好管理情绪的他却因林鹭手中拽着的尾巴红了耳尖。
因为尾部很敏感。
只是轻轻揉搓便让祝如疏隐忍般轻声呼出一口气,他眼底白茫茫一片。
方才的想法似乎再次不可控制般浮上心尖。
祝如疏知道所有人都会离开他,就像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不喜欢他却要忍受着他。
若是她再没办法忍受他了,那怎么办?
祝如疏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揉着少女细嫩的手腕,心中的恶念愈加膨胀,他甚至有些赞同黑衣少年,亦或者说是“另一个他”的说法。
“那自然是关起来。”
哪里也不准去。
直到死。
他将所有声音都碾碎在骨血里,将腐烂的土壤里盛开的花埋藏在最肮脏的心底。
让她肆意生长,长出尖锐的刺,再刺穿他的心脏。
他不是会心软的人,此时却偏偏不愿折断鸟儿的羽翼。
纵使她会对他人笑。
祝如疏掐着少女的手腕又觉得,似乎要她死真的很容易。
他想起那个女人同他说。
“阿疏,若非我被困在这里,也应当不会有你了。”
他娘亲就是一只飞不出笼子的鸟儿。
大概是因为祝如疏一直握住她的手腕却没什么动作,少女扯着他的衣摆,头向上扬。
缠绵之声如涓涓细流,他听见少女说。
“阿疏…”
祝如疏手上一顿。
只有那个女人会这么唤他。
—
林鹭梦到了红墙和红飘带,全息视角下,她躲在角落里看到少年指尖小心翼翼扶着周围冰冷的红墙,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的神色是木然的,粗布衣襟上多了许多污泽,甚至还磕出了血,四遭都是伤。
他摔倒了,却还是倔强地爬起来一个人小心翼翼往前走。
身体的主人躲在角落处窥探了一路,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站了出来。
“我…我扶着你吧。”
她听声音像是个小女孩,女孩低头拽紧指尖,手心掐紧了,反复揉搓,似乎很紧张。
大概是少年的心思敏感脆弱,也不愿意向别人**自己的伤口,他神色不自然地挥开林鹭的手,近乎咬牙切齿道。
“不用你帮我…”
“不用任何人帮我。”
他吞咽着苦难,咬金牙关。
“娘说我必须学会自己走路才行。”
少女心中忐忑,再抬眼看着少年如瓷娃娃般的面容,不禁叫了出口。
“阿疏…”
—
林鹭从梦中醒来,她记得梦中的场景,却不记得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还能忆起自己昨夜发热了,走到河边,看到了祝如疏…
然后呢?
林鹭问:【这是系统奖励吗?】
老实说,她不信这破系统的奖励会先斩后奏。
若是有奖励,系统恨不得发个公告昭告天下。
【不是的,这是原主记忆。】
【?】
【所以说,原主跟祝如疏从前认识?】
【是的。】
那么那个场景应该是在即将要去往的晏清之中,林鹭抬手看着手腕后的花纹,又想起了祝如疏身后那样妖媚又热烈盛放的牡丹绘花。
虽说都是同种样式的绘花,偏生祝如疏的看起来更是栩栩如生。
林鹭猜测,他是缚蝶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少女能够隐约察觉到,他们所有人都被套在缚蝶计划之中,包括她自己在内。
身上的衣裳是穿好的,林鹭依稀记得昨夜她将衣襟领扣处胡乱扯开了。
古人衣裳的流程对她来说过于繁琐了,林鹭一般自己扣都是乱扣的。
少女一摸。
……
就连胸口扣子的位置是正确的。
好像被人看光光了捏。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祝如疏。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林鹭这么一想,反正以后也是同床共枕的老夫老妻,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上次祝如疏还给她洗澡呢。
—
早上醒来以后,祝如疏在旁边站着,而她这师妹却不知去了何处还未回来,沈若烟下意识问了祝如疏。
“师妹呢?”
祝如疏指了指树林尽头道。
“在那边。”
晨起稍作休整,几人又出发了。
林鹭有点想不通,为何她醒来的时候旁边放着的是青萝和灭灾。
并且让她有点无语的是,这么一看,甚至灭灾和青萝有一丝缠绵意味。
林鹭有点怀疑,甚至觉得自己眼瞎了。
于是她问祝如疏。
“昨夜你没将剑拿走?”
谁知青萝却在她袖中抖了抖,还微微发烫,灭灾在祝如疏手中丝毫动静都没有,还是那样铮铮。
祝如疏用灭灾拂了拂林鹭的袖口,笑道。
“他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