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安说完, 吴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
“哦?本王竟然不知道,陆公子才到边关不足半月,已经帮着顾将军开始查案了?”
陆时安:“时安的确比殿下稍微早到一些, 也是闲聊中听闻了顾将军的苦恼,便想着一起查查。”
“是么,看来探花郎就是不一样,京兆府尹的位置陆公子还没上去,就已经查案练手了。”
吴王的声音咄咄逼人,陆时安倒是淡定笑道:“是, 让殿下见笑了。”
陆时安看向柳沁:“柳姑娘, 事已至此, 你还是将前因后果说出来, 今日在场的都是朝中大臣,还有殿下为你主持公道。”
柳沁闻言, 再次看了一眼吴王,又看了一眼周志,思忖片刻,然后立刻跪下:“求吴王殿下为民女做主!”
这一跪,扑通一声, 把李福成吓了一跳。
柳沁声泪俱下:“殿下明察!我都是被逼的!三年前民女卖艺求生,一朝被周大人看中,民女自知卑微, 不敢有非分之想, 只是因为大人疼惜民女, 民女只求跟在大人身边便好。大人的确待民女很好, 为民女开设了银楼,可后来民女才知道大人为我开银楼, 只是方便衙门里的一些黑账过手……渐渐地,民女什么事都要听大人的,就连这次行刺顾将军,民女……”
柳沁说不下去了,帐内一片死寂。
外室、黑账、行刺……
这些每一个单拎出来都足够砍头的词全都集中在了周志一个人身上,周志面如死灰,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是手指发抖地指着柳沁:“你、你……”
吴王的脸色也是铁青,此时苏征问道:“此言不假?你确定是周大人派人暗中刺杀顾将军的?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刺杀顾将军,岂非痴人说梦?”
柳沁一边哭一边道:“官场上的事情民女不懂,民女只是听周大人说过,这次顾将军来武功县是为了彻查赈灾一事,将军先前一直在微服私访,周大人在明处顾将军在暗处,许多事情防不胜防,所以周大人说就抱着司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能成了最好,成不了也可以逼着顾将军在武功县亮出身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苏征和陆时安都点了点头,唯有周志,拍桌而起:“你这个毒妇!一派胡言!分明是你擅作主张,瞒着我安排人在银楼门口刺杀!这说辞也是你事后哄骗我的,现在倒是倒打一耙!”
哦豁——
周志这话落音,帐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陆时安冷笑一声:“周大人,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这刺杀一事的真相了?”
“真的是真相吗?”苏征补刀。
“一个弱女子,能够刺杀大将军?周大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
周志冷汗连连,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连忙起身走到中间,朝吴王跪下:“殿下!殿下替我明察!此女的确是我外室,但是当初是她死乞白赖求着我带她出青楼的!这几年,银楼全由她一手经管,我是半分都没有过问!再来这次刺杀顾将军一事,更是她擅作主张!下官真的毫不知情啊!”
吴王此刻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若是再反应不过来今日这宴席里面的陷阱,他便干脆别当这亲王罢了,他此刻将扳指转的飞快,十分不善地看着陆时安和顾显城。
很好,很好。
早就将他的人抓来了,合着这几日一直在和他演戏。
他又看了眼苏征,这个老狐狸定也是知情的。
很好。
邹都尉此刻开口,他一向耿直:“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一个弱女子安排行刺?你的意思是她背后还有指使的人咯?”
邹都尉的话一针见血,吴王转动扳指的手瞬间就停住了,他犀利的目光瞬间盯住了周志。
现在看来,他已然陷入了被动。
柳沁跪在地上,悄悄与吴王对视一眼,吴王沉着脸,正准备开口,此时,方簌簌忽然从席间站了起来。
“殿下,民妇也求殿下为其做主!”
众人哗然。
苏征问:“周夫人?你想说什么?”
方簌簌:“殿下、将军、诸位大人们。虽然,我不是第一次知道周志瞒着我在外面寻花问柳,但是我并不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到了如此境地!我实在害怕,害怕自己的枕边人哪一天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故而,民妇想揭发检举,周志在此次武功县水灾赈灾一事中动的手脚!”
方簌簌的话无意成了砸在周志头上的另一个大石头,周志整个人都懵了,眼睁睁看着她从袖中掏出了一些东西。
“证据在此,民妇绝无撒谎。”
竟然有证据,苏征一个眼神,身边的小厮赶忙上前。
苏征:“殿下,臣奉旨督查武功县赈灾一事,关于检举周县令的万民书陛下已亲自交给臣,这证据,臣得先过目。”
周志冷汗连连,万民书竟然都已经送到京城了?
吴王脸色不甚好看,但也只能点点头。
苏征很快接过证据,这是几张誊抄的账目,上面详细记载了周志在武功县赈灾中收到过的一些银钱往来,金额之大,令人咋舌。
“周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这些账目你是怎么拿到的,可属实?”苏征严肃地问道。
方簌簌:“民妇愿用身家性命担保,绝无造假!各位大人,民妇也不相瞒,周志和柳沁的事我早已知晓,我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只是想为自己留得一线生机,这些年他做的荒唐事太多,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所以我暗中寻了多次机会,好不容易才收集到这些。”
苏征看向吴王:“殿下可要过目?”
吴王点头,李福成便上前去接了。
这些东西递到吴王的手中,他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周志,没想到你胆子竟然这么大,小小一届县令,胃口倒是不小。”
“殿下……我……我……”
“来人,押下去,听候发落。”吴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吩咐道。
周志歇斯底里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殿下!刺杀大将军,真的不是我指使的!一定是柳沁背后有人,殿下!”
李福成一听这话,尖叫 :“还不赶紧给我拖下去!在这碍着殿下的眼!”
很快,吴王的两个侍卫就走了上前,周志还在挣扎,经过顾显城的时候,周志一个劲儿地求饶:“将军!将军!我真的冤枉,真的不是我啊!”
顾显城冷漠地看着他,自然没有应一句话,末了,又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吴王和柳沁,视线最后停留在了陆时安身上。
邹都尉此刻开口道:“真是一出好戏,看来,之前的确是我误会大将军了。”
顾显城沉默片刻,应道:“人之常情,本将当时带回白夫人也是迫不得已,还请都尉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邹都尉爽朗笑道:“我才没有那么小气!事情说开了就好!”
此时,陆时安看向吴王,道:“殿下,实不相瞒,这是我姨母,此次姨母出面揭发周志,不知殿下可否看在她检举有功的份上不波及家人?”
吴王闻言,看了眼方簌簌。
“此案不由本王审理,这事你应该问周大人,其次,今日所说若全部属实,周志怕是最轻也得杀头,最终裁决权只有陛下。”
陆时安:“时安明白了,谢过殿下。”
“既然你说到这里了,本王倒是觉得此女也十分冤枉。”吴王指了指柳沁,柳沁此刻正跪在地上梨花带雨。
吴王看向顾显城:“大将军以为呢?”
柳沁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转头朝顾显城跪下:“将军!小女子绝无冒犯之意!全是周大人逼迫!恳请将军绕过小女子吧!”
柳沁哭得不能自已,顾显城脸色此刻也十分难看,他刚要开口说话,就看见对面的陆时安和苏征同时和他微微摇头,其深意已经是相当的明显了。
顾显城忍了又忍,总算是没有当场发作,但也没有说别的话。
苏征和陆时安明显松了口气,而吴王的脸色也稍稍变地缓和了一些。
吴王站起身,只是语气还是透着寒意:“既然如此,今日这宴席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苏大人还是尽快查案吧。”
苏征连忙应是。
吴王走后,柳沁还是暂且被待下去候审,顾显城也立刻转身就要走,被苏征叫住了。
“显城!显城莫气。”苏征笑着拉他,陆时安也连忙走了过来。
“顾将军。”
顾显城脸上明显带着怒气:“这就是你说的,让柳沁招供的办法?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陆时安无奈:“我知道将军定是心中不平衡,但是事出权宜,我们只能先借此良机将周志的罪名落到实处,柳沁一事,背后牵涉太多,将军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说到底,对吴王而言,不过是一个周志,舍了就舍了。
只是今日这出戏,多少也算是戏耍了一把吴王。
吴王要保柳沁这事,多少也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顾显城冷笑一声:“明白,也明白了原来京兆府尹查案,手段极多。”
这话里的讽刺十分明显,陆时安苦笑。
苏征劝道:“现在吴王和太子的周旋,显城你若不想搅进去,此事只能暂且告一段落,当然,你记着这仇谁也不会说什么,将来若有机会,我定是会帮你的。”
“不必。”顾显城冷冷打断。
“城阳军的仇,本将会自己报,就不劳烦二位了。”
说完,顾显城就走出了营帐,付彦抱歉地朝二位大人笑了笑,也跟了出去。
苏征和陆时安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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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何必呢,让他们二人十分尴尬。”出去后,付彦劝道。
顾显城:“与我何干,我就不尴尬?”
付彦:“我知道我知道,这陆时安的胆子是真大,今日这一出,属实连我都被吓住了,我原本还以为他就是个规规矩矩的文人,没想到这胆量和野心,不可小觑啊。”
顾显城哼了一声。
“本将最讨厌的就是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实事求是,才是父母官最基本的。”
付彦笑道:“是是是,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若真的戳穿柳沁的谎话,也就真的等于和吴王为敌,到时候你不想参与党争也被会被列为太子一党,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嘛?以你的气度,不应该啊,你是气柳沁刺杀你一事,还是给你下药一事?”
“若是刺杀,其实吧,那个柳沁说的有一句倒是事实,那便是她也知道可能性为零,无非就是刺探你的虚实找到你的破绽,另外逼你在武功县现身而已,至于下药……”
付彦脑海里忽然冒出那日在银楼柳沁说的话。
“她大概是真的贪图你的美色?”
付彦刚说完,顾显城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
显然,他被这话给恶心到了。
付彦赶忙道歉:“我开玩笑的,玩笑话。”
“别再说了。”顾显城警告,付彦笑着应是。
但付彦的话,也让顾显城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他生气的是自己吗?
显然不是。
那几个刺客,在他眼里犹如蚂蚁,而那香……
小厨娘。
顾显城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
是了,他答应要替她出气来着。
可如今,只能是这么个窝囊局面,他有何颜面去面对她?
顾显城憋屈,憋屈地要死。
亏他昨日还与她说了一通真心话,如今想来,倒是真惭愧!
付彦还是和他说话,顾显城心烦意乱转身就走,付彦原本要追上去,结果看他去的是饭堂方向,笑了笑,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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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那边,自然是气势汹汹地回了营帐。
李福成跟在身后,是大气也不敢出的。
走着走着,吴王忽然停了下来,李福成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到了吴王的后背上,吓得他连忙跪下:“殿下恕罪!”
吴王现在懒得与他计较这个,冷声道:“去把柳沁带来。”
李福成:“现在?不知苏大人……”
吴王冷笑:“你还在犯蠢?他们今日演一出好戏,都是给本王在看,周志是跑不掉了,他们扣押着柳沁还有何用?本王有急事要问她,快去。”
李福成总算是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就起身去了:“殿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的确如吴王所料,很快,柳沁就被带到吴王面前了。
“殿下。”柳沁见到吴王,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不敢像帐内那般哭,而是毕恭毕敬,还有一丝害怕。
吴王阴恻恻地看着她,片刻后才问:“什么时候被抓的?”
“半月之前。”
“难怪本王这么久都联系不上你,你用信物给本王传信说你去了别处也是假的了?”
柳沁大惊:“奴婢从未给殿下传信!那日信物被付彦拿走,应该都是他所为!”
吴王冷笑:“好一个付彦,好一个顾显城,伙同巡抚来给本王下套演戏,很好!”
柳沁:“殿下,奴婢无用,此次也的确是奴婢轻敌,殿下要罚奴婢绝无怨言……”
吴王看她一眼:“你的确该死。但是在死之前,本王想知道,你之前在密报中说掌握了顾显城的身份,此事是真是假?”
柳沁垂眸:“殿下,柳眠阁密保,一向都是有证据才会呈报,绝不敢妄言,这些年我在边关,无不仔细去探查顾显城的一举一动,结合京中探子的消息,当年他失忆之后陛下似请人去问过神医胡忌,关于胎记的事,此事隐秘,得到消息实属不易。奴婢至今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次顾将军来春来楼,奴婢觉得是个好时机,便趁机在他香里动了手脚预备一探究竟,可惜,还是没能成功……”
“胎记?”吴王皱眉。
“是。”柳沁道:“可后来胡忌是如何回复陛下,这……奴婢能力有限,实在无法探查,但可以肯定的是,顾显城的身份和他的胎记有关系,而且陛下似乎有意隐瞒。”
吴王冷笑:“怕不是有意隐瞒。”
柳沁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自从顾显城四年前救驾有功,一跃成为一品将军,朝中本就有人不满,加上他失忆后陛下又对其身份模棱两可,朝中猜疑他身份的人你以为只有本王吗?太子虚伪,和陆家蛇鼠一窝,其实也在暗中查探,这回陆时安过来,怕不就是也有这个目的。顾显城身上有胎记,陛下或可能想法子去除隐瞒其真实身份,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胎记过于特殊,让陛下想起了某些往事呢……”
柳沁恍然大悟:“陛下曾经多次游历江南,殿下的意思是……但是不可能吧,若真如此,为何要将顾显城发配边疆,这地方如何能和京城相比,陛下忍心吗?”
“发配?你看顾显城如今这威武的模样像是发配吗,名义上镇守边关,军功累累,再过一两年召回京城,届时,本王远居吴州,太子体弱无法掌兵,朝中再无一位皇子……”
柳沁睁大了眼。
帐内陷入了沉默。
“那陛下,我们应该如何?”
吴王深深地看了一眼她,道:“胎记之事,你确定无人知道?”
柳沁:“确定。”
“那你便继续从这件事上着手,他身边没有女人,但是有小厮,如何行事,不用本王教你吧。”
“奴婢明白。”柳沁犹豫一下,又道:“说起女人,顾将军虽然不近女色,但是这一阵子据奴婢的观察,似乎他对一个女子不大一般,在银楼刺杀时就救过她一次,在春来楼那女子也是紧紧跟着,再加上我这阵子在军中听到的闲言碎语……”
吴王挑眉:“你详细说说。”
柳沁看了看四周,吴王嗤笑:“本王即便是在军中,顾显城的人也不敢过来,否则本王还真的干脆把这位子让给他坐得了。”
柳沁点头,上前,小声在吴王耳边说了几句……
吴王听着,表情逐渐变得有些玩味、也意味深长起来……
-
饭堂。
今日军中繁忙,此刻天色已黑,饭堂的事却才刚刚结束,甜姑坐在灶台跟前,神情分明是有些疲惫的,但是心里却宁静不下来。
忙的时候不觉得,待闲下来,顾显城昨日的话就一个劲儿地往脑袋里钻。
她那个名义上的夫君……真的已经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
解脱?谈不上,她从未见过顾堰,原本若能找见,也是大概率想和他和离的。
唯一的一点可能是,因为人没了,和离也不用了。她现在,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
寡妇就寡妇吧,挺好。
她不想再嫁人,不想受到羁绊,只想带着儿子好好过。
可为什么……大将军昨天的话还是让她忍不住去想呢。
“你还想为他继续守寡么?”
他问。
她实在蠢笨,不敢去思索。
大将军这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但不大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甜姑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互相打架。
一个声音说,他就是那个意思,他分明是有几分喜欢你的。
另一个道,别自作多情,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军中厨娘,还妄图大将军会对你另眼相看?
两个声音不断打架,到最后,甜姑累了。
“甜甜姐,汤开了。”
小蝶提醒的声音将甜姑拉回了现实,她立马起身,顾不上胡思乱想,今晚她给小宝和自己都熬了鱼汤,小宝能逐渐吃饭了,喝点汤吃点儿鱼肉,娘俩就准备回去睡觉。
简单地吃完晚饭之后,甜姑抱着儿子走了出去,只是没想到走出营帐后,她竟又一次看到了顾显城。
甜姑脚步瞬间顿住。
这一次,顾显城没有来找她,而是静静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甜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似乎看着枝头在思考什么,看得十分投入,十分认真,也不知为何,甜姑分明看不见他的脸,却似乎能从他的背影感受到他的心情。
大将军此时,应该是十分低落的。
今日帐中之事,甜姑也听说了,大家传得有鼻子有眼,明明大家都知道柳沁就是吴王的人,但是将军却不能说什么,将军定是气坏了。
也有人说,将军这是为了顾全大局,君子知进退,能屈能伸,不少人都十分佩服大将军,同时也鄙夷吴王。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私下添油加醋地议论,真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这便是他们和上头人的差距。
也是她和他的差距。
甜姑低头,准备当做没看见转身离开,可谁知,不远处那个李福成扯着嗓子就喊了一声。
“宋厨娘!”
他声音极大,顾显城自然听见了,一顿,随后转过身。
四目相对,甜姑急匆匆别开了头。
“李公公?”
李福成一改之前的态度,笑的像个弥勒佛,假冒的那种,上前捏着嗓子:“咱家奉殿下之命,想请宋厨娘给殿下做碗夜宵送过去,不知道宋厨娘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