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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半坐在冰棺里的人抬眸看他,目极深, 眼极沉,一身华贵的单薄寝衣拢在身上,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胛与冰棺上。

漆如曜石的眸子里依然如三百年前一般,满满当当只装了他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谢沉鹿想, 他是不是又被人算计陷入了什么逼真的幻境。

他一步一步踏碎稀疏的阳光,平素端重自持的面具只在顷刻间就摔的粉碎。

他走的极慢, 明明心里是迫切的, 却又生怕这当真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可哪怕只是幻境,他也希望这幻境的时间长一些, 再长一些。

也许是太微宫是真的太冷了, 连他的手掌也发起冷来,他抬手似乎想碰一碰眼前的人, 然而近到眼前却又犹豫了, 生怕自己一伸手就打碎了这难得的好梦。

半晌,高高在上的人半跪在冰棺前哑声道:“殿下,我是在梦中吗?”

那声音嘶哑又颤抖,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人。

微微发抖的手到底还是伸了出去, 他想,就算是梦境他也应该去碰一碰殿下的。

可出乎意料的,他伸出去的手却没有落到实处。

——楚倦避开了他。

那个从来不会避开他, 哪怕他身中魔毒全身溃烂都抱在怀中一刻不离,哪怕他持剑所向都未曾避开他的人偏过头,避过了他的触碰。

半坐在冰棺里的人双眉微皱, 疏离而漠然的看着他,似乎有几分迟疑,半晌才哑声问。

“你是?”

谢沉鹿伸出去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里。

他想,太微宫果然是极寒之地,好像只是一阵风过,冷的他的心窍都一寸一寸冰凉了下去。

——

天医在太微宫外拢着袖子交头接耳,对于楚倦能够醒来的事啧啧称奇。

龙族龙角可谓一生灵气之源,伴随龙族而生,龙族一身是宝,唯有龙角最为珍贵,仔细算来已是龙族的一条命,楚倦失角以后本已魂魄消散于六道之中,此番竟然能够醒来实属奇事。

不过天地之间密辛无数,也说不准是内君使了什么苛刻的法子才救活了太子。

——毕竟内君这三百年来有多疯众人也是有目共睹的。

只是可惜了......

消息灵通的扫洒仙童偷偷跟相好的仙子咬耳朵:“最近可不要去太微宫那边,最好啊也避开内君,不要碰上......”

仙子竖起耳朵,讶然不解道:“太子殿下不是刚醒么?按理说内君该是正高兴的时候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仙童叹了口气,颇也有些唏嘘,“太子殿下记得所有人,单单把内君给......”

“给什么呀?”

“太子殿下把内君给忘了——”

仙子杏眼睁圆突然看见一道小小的浅色身影走过连忙撞了旁边的仙童一下,仙童吃痛的叫了一声,眉眼都疼的皱了起来:“你怎么乱打人啊?”

“别说了,小天孙过去了......”

——

太微宫终年大雪,仙子领着天孙过去时正是天宫日暮,大雪簌簌落在那白衣身影之上,更衬的人风姿不凡只是隐隐有些形销骨立之感。

“孩儿拜见父君!”脆生生的声音把谢沉鹿从沉思当中惊醒。

他回过头去,身后的小小少年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天族生长缓慢,小家伙又因为胎中不足格外长的慢些,如今还是六七岁的模样,正正经经穿了一件浅色衣衫,也许是过来的急,头上的帽子有点歪了。

看见团子谢沉鹿沉郁的脸色才终于稍微好转了一些,他伸出手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摘去了他头上多余的帽子,露出头上两只小小的白色龙角。

他的爹爹就是因为失了龙角才长眠不起的,小家伙一向聪明,怕他的父君触景伤情想起爹爹所以一直戴帽子遮掩他的小龙角。

这是他和殿下的骨血,轮廓肖似了殿下,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深沉,安静看着人的时候一像是幽静的湖水。

谢沉鹿心中泛疼,伸出手勾住小团子的小爪子,平时淡漠的声音也少见的温和:“团子,父君带你去见爹爹。”

就算殿下一时间记不得他又如何呢?他们成过婚,四海之内,九重天道内的仙魔都知道,他是殿下的内君,明媒正娶,通晓天地。

更何况,他还为殿下诞下过子嗣,这是殿下的骨血。

所以,哪怕殿下记得世间所有人唯独只忘了他,或许,也只是片刻意外罢了。

风雪扑面而来,小团子觉得今日的父君好像格外不对,握住他手的力道大的出奇,攥他的骨头生疼,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家伙抬起头看着父君紧绷的面颊,眉眼低垂覆着一层薄薄霜雪,也许是父子连心,那一刻他莫名就觉得父君难过的不行。

——

太微宫内。

楚倦看着水镜当中脖颈上几处明显的紫色痕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谢沉鹿死寂了数百年的心仿佛被什么冲撞了一下,眼底有什么迅速汹涌而过。

他是个顶聪明的人,在短暂因为殿下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他绝望摄住心神之后,他的心思瞬间活络起来。

所以当殿下问他是谁时准确无误的吻上了那因常年躺在冰棺中而显得异常苍白的唇。

动作快而青涩,近乎冲撞的磕上了楚倦的唇角,而后露出尖牙,像危险的蛇类终于咬住了梦寐以求的猎物一般,硬生生把楚倦嘴角磕碰出血迹。

那一刻的他丝毫看不出来是执掌天宫喜怒不形于色的济水神君,而像一个觊觎已久的疯子。

楚倦一时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愣住,还没反应过来,但只消一瞬便皱眉推开人,斥道:“放肆!”

或许是因为躺的太久,楚倦面上几无人色,只是一片骇人的青白,嘴角滴落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活气,眼角眉梢的那抹怒气带着几分雷霆般的惊怒,只是气势再威严也难以抵挡那一份病气沉疴。

谢沉鹿从来没被楚倦推开过,被推开过的一刹那他眼底几乎是瞬间涌现出血腥之色,而后迅速翻身压了过来,把刚刚半身探出来的楚倦压回了冰棺里。

一只手死死卡住楚倦的腕骨,另一只手压在楚倦的脖颈上,让楚倦不得不重新躺在冰棺里动弹不得,而后一寸一寸压了下来,气势迫人。

而后,他把自己埋进了楚倦的怀里。

他在楚倦脖颈处停了好一会儿,牙齿死死咬着楚倦的寝衣,呼吸却放的轻而又轻,贴近楚倦的心口,听里面缓缓跳动的心脏。

良久,仿佛终于反复确认这个人是活着的,有呼吸有心跳,怀抱也是温暖的,这才慢慢的慢慢的松开手,却又生怕人跑了一样改勒为搂,怀抱住了楚倦的脖颈。

“殿下......”

一向温润动听的声音极压抑,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汇聚成一句话,却只是轻声喊他的名字,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里研磨而出。

他有整整三百年未曾跟他的殿下好好说过一句话,未曾感受过这个怀抱,未曾......

楚倦声音里已经带了不易察觉的怒气,低斥道:“放开!”

后来谢沉鹿想到这一日总觉得很荒谬,他这一生数百年的时光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楚倦会推开自己 ,接二连三,不止一次。

他起初以为是殿下恼他,他以为自己认个错就能好的,可不是。

他强行抱住楚倦埋首在他脖颈上说话,慌不择路,再镇定的人也语无伦次:“殿下、殿下、是我错了,你看看我,我是、我是沉鹿......我错了......”

我这一生所有决定都错的离谱,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

他本以为这样伏低做小的模样,按以前看殿下必然要心疼的,殿下从前根本看不得他受任何的委屈,就是他稍微皱一皱眉都要担心不已。

可这一次,楚倦没有再纵着他,眉头皱的极深,拢出几分不耐的神情。

“你到底是谁?”

他扶着冰棺离他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疏离又戒备,于是谢沉鹿浑身都冰冷下来,那是第一次,谢沉鹿觉得楚倦离他似乎格外的远。

谢沉鹿将手中的伞递给一旁的侍者,低垂眉眼把自己眼中那一抹难受掩盖,继而牵起小团子的手,一步一步朝楚倦走过去。

他等了殿下整整三百年,那是多么漫长又锥心刺骨的岁月,殿下忘了又如何,他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放手了。

所以他在殿下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抱住殿下,用额心与殿下相抵。

鬼使神差的从咽喉里轻声说出一句话:“殿下,我是你的内君。”

是禀明过天地,要生生世世相扶相依,白头到老的人。

是你光明正大求娶的内君,如今却连认识都不认识我了。

这样想着,谢沉鹿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缕苦涩,但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很快调整了表情。

殿门被关上外头的风雪也一并都被关在门外,谢沉鹿靴子上的雪水随风飘散,只剩下鬓角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衬着他的眼睛莫名有几分看不懂的冷冽和柔情。

楚倦手里放着两本古卷,看见人影过来刚合了书抬头就看见倾身探头过来的人,一张好看的扎眼的容颜突然凑近,呼吸可闻。

摸着良心说话,谢沉鹿是真的好看,哪怕在美人如云的天界都是绝顶好看的人物,三百年前气质温润清雅,乃是不出世的名医和仙君。

这三百年里经历了感情上的毒打眉眼间生了几分寒冽之色,又因为楚倦死前把九重天尽数交给他打理,多了几分威势和矜贵,整个人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拒人千里的孤冷和对上楚倦特有的温雅柔和,以及,眼底潜藏的一点疯意。

总而言之,确实是能有让人一见钟情付出一切的冲动,顶着这张脸就是说谎话都多了几分可信度。

但当这个顶尖大美人含情脉脉的说:“殿下,你忘了,你从前都是替我擦鬓角的。”

楚倦:“......”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是一个很抓马的神情故事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