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成傀儡?”楚倦似乎是愣了一下, 疏冷的眉眼微弯,反而笑了出来, 是冷漠而讥讽的笑意,他终于正视伤痕累累的薄长烬,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薄长烬就在他膝边,是痛苦到绝望蜷缩在一处的姿势,如果不是知道内情,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当初高华清冷的神之子。

“薄长烬, 你想要的只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而不是我,是吗?”

楚倦的声音冷而薄, 目光幽冷深邃,像是终于剥去了他的外壳,看清他的内在。

“不、不是的......”薄长烬整个人颤抖起来,近乎慌乱的摇着头, 尽全力的辩驳,“我是五感残缺可我不是不会疼, 不会痛,你不能、不能因为我喜欢你, 就这样对我......”

“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

就这样无止境的伤害我。

楚倦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一下,微微偏头看着他:“薄长烬,有人这么对你, 你能原谅吗?”

“我能啊。”向导回答的毫不犹豫,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在月色下像浑身浴血的精怪,又顽固的不可思议,“只要是你......”

我都可以忍耐, 这世间所有的痛苦我都可以为你忍受,可是我唯独不能接受你不爱我。

“包括被囚禁于高塔,然后被制作成没有思想的人偶?”楚倦目光如刀,充斥了讥诮和冷意。

薄长烬没有出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无预兆的倒了下去,膝盖跪在地上,两只手臂艰难的撑在地面上,沙哑的笑了一下,他站不起来了,干脆仰面躺倒在地上。

鲜血在他身下扩散,他仰面看着月亮,看着月色为楚倦渡上了一层清冷的微光,他似乎想伸手触碰一下,又清楚的知道自己碰不到了,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阿倦,你知道我为什么取名叫冬藏吗?”

楚倦静静的看着他,皱了下眉。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是想笑的,最终却怎么也没笑出来,反而哽咽起来,那声音带着绝望和惨烈,问他,“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以为楚倦会再他一眼的,可是没有,哨兵像高台上的神明,自始至终都不愿意垂眸再看他一眼。

传说在大陆向西的尽头无尽沙漠之地存在炼金之术,有稀少的种族从事炼金和制作木质傀儡,薄长烬曾经在游历的途中路过那片地域。

他清除了作为邪异之端的疯狂研究者,在诛杀最后一个异端的时候,那位向导问他:“你就没有疯狂追求的欲望之源吗?”

逐明锋利的爪牙刺破了那人的心脏,肮脏的鲜血喷溅在向导白袍,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无。”

他是无欲无求的行者,他在人间游历,跋涉过山川,也见识过天地。

后来,他回过头来,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个生命当中至关重要的人,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炼制傀儡需用特质的药物将哨兵改造成特质的材料,脱离人类的躯壳,成了半金属半类人的躯体,而后再以精神丝线加以精密控制。

薄长烬的计划没有瞒着楚倦,他疯狂而执拗,在神庙当中研制禁术,哪怕他是神之子也必将遭受天谴,只是他已不再在乎。

他是在某个阳光微弱的下午带着成品来找楚倦的,那是用玛瑙制成的瓶子盛着的黄金色泽的药液,他问楚倦:“你真的不愿意回头了吗?”

那是近乎期盼的语气,作为一个傀儡和作为一个真人活着,他想也许如果楚倦畏惧死亡该多好了,可他不畏惧,这个世上没有可以威胁他的事。

他轻轻抱住楚倦的肩膀,努力的平缓声音却依旧经不住的哽咽:“做成傀儡之后就不能品尝你喜欢的食物,不能自由的去想去的地方,感受不到风和阳光,只属于我了?你真的不害怕吗?”

他把额头抵在楚倦的肩上,脊背不自觉的颤动,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的兽类:“你不要逼我,你只要服软,只要对我不那么、不那么过分,我什么都顺着你的,阿倦,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

你为什么非要逼我们走到绝境呢?

楚倦任由他啜泣着,目光终于浅浅落在他身上,然而也只是刹那就移开了去,冷然道:“原来,你也知道制作成傀儡就不算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伸手拨开薄长烬的头颅,不让他身体的分毫靠近自己,目光凝视着那冒似爱意蓬勃的灵魂,实则落在空茫之地。

“可是你看,哪怕知道这是抹杀我存在的禁术,你依然要用。”

楚倦笑了一下,出乎薄长烬意料的主动取过薄长烬手中的玛瑙瓶,在微弱的阳光下闪过细碎的微茫,而后猝不及防的仰头喝下,药瓶顺着他的手掌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薄长烬,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脆弱的如同这碎了满地的玛瑙,不堪一击。

薄长烬没有说话,在那刹那间他俯身抱住楚倦,怀里的人是温暖的,身上有淡淡的草木的香气,只是骨骼削瘦。

他没有如当初所期盼的一样,把楚倦救出来然后养的很好,他把他的心上人养成了一株快要枯萎的植物,他们都这样痛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近乎贪恋的抱住他的哨兵,直到月色西沉,在某一刻他期望那是永久。

——

薄长烬曾经踏足过异端邪术的沙漠之地,也曾捣毁过那个窝点,曾经他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如今屠龙的勇士成为巨龙,他企图研究禁术,于是所有人不得不将矛头转向他。

试验傀儡和药水需要无数珍惜的材料,其中不乏兽人族的骨骼和皮毛,失败的实验品顺着圣湖的河流而下,把清晨的河流染成一片碎金,很快,白塔和帝国都收到消息,包括兽人一族。

曾经在沙漠之地,有强悍的异端向导可以操控百十位哨兵和巨兽干枯的躯体向白塔的领地发动挑战,而薄长烬是黑暗向导,他的精神力和控制力远非一般向导所能匹敌。

没有人不畏惧这样强大而灭绝人性的疯子,没有人愿意听他只是想要控制一个人的言论,他拥有控制千万人的力量,这就足以骇人听闻。

这样的邪术人人得而诛之,当威胁大到足以危及族群的时候,兽人和白塔难得的达成了协议,无数人奔赴荒芜的草原,跟随而来的还有为了悬赏蜂拥而至的佣兵。

草原不再是远离世间喧嚣之地,战火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阴沉的冬日。

从楚倦的窗台借住敏锐的五感可以看见隐藏在云雾当中的哨兵,有向导的精神力作为掩护在风中悄无声息的对薄长烬发起进攻。

雪亮的刀光在阴翳的光影里翻飞,薄长烬左手先起,往后退了三步,身形却猛地一顿,他反应迅速,左手五指成爪猛地向前一倾,哪怕是半瞎的状态下仍然准确无误的扼住了哨兵的咽喉,手上施力,脖颈立刻断裂。

他对精神力的造诣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哪怕有呼吸一体的向导作为掩饰,依然逃不过一个半瞎的眼。

但他依然受了伤,鲜血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

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敏捷迅疾的薄长烬,然而事实上他已经换上了楚倦残破不堪的双腿。

这当然不是第一波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波,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这样的车轮战术 。

薄长烬只能带着楚倦逃走,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时草原落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人间。

作为制作傀儡的工具,楚倦浸泡了很长时间的药水,他的皮肤开始变的坚硬,如同石块一般,肌肤的颜色开始变得暗沉。

浸泡的过程是疼痛的,他在药水里无法爬起来,薄长烬托着他的脊背,小心翼翼的把他从药水当中捞起来。

“我会在以后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只知道听你命令的躯壳是吗?”躯体是暗金色的,楚倦伸出五指收紧又放开,动作已经开始变的艰难而缓慢,这让他想起稻草人或者是木偶。

他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声音却依然讥讽,头搁在薄长烬肩上:“你只是想要一个、长着我的脸,对你百依百顺的木头人罢了。”

“薄长烬,”楚倦喊他的名字,很费力的笑起来,“你这样的人,活该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他身体沉重动作缓慢,甚至打不到薄长烬,只是用尽言语之刻薄去刺伤他。

薄长烬大概是疯了,有时候任打任骂,像一个真正麻木的木头,有时候会抱着楚倦痛苦,求他不要再说了,这一次他是后者。

“求你了,不要再说了,就当......可怜可怜我,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

药水是冰冷刺骨的,骤然感知到暖意的楚倦有一些茫然,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薄长烬的眼泪。

他的感知已经那样迟钝,却能察觉到薄长烬哭了,他的眼泪烫的像滚烫的沸水一路沾湿了楚倦的脖颈。

楚倦闭上了眼,不无悲伤的想,他求自己可怜可怜他,可是谁又能可怜可怜自己呢?

最后一步的法阵设在深渊谷底,千丈庞大的石台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堆积的风雪被狂风吹的四处翻飞,楚倦披着薄长烬的白袍,宛如一尊石像,有锁链自岩石延伸束缚住他的手脚,却也支撑孱弱的人能够勉强站立。

隐约能听见谷上骏马奔驰的哒哒声,那是追兵将至,可炼制的时机千载难逢,薄长烬不会错失这次机会。

风雪拍打着脸颊,楚倦模糊当中感觉到有一双手缓慢的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脸颊,他睁开眼即见满天风雪,薄长烬只着一身单衣站在他面前,被狂风吹的像一支即将断折的枝条。

他瞧见楚倦睁开眼看他,便凑过去小心翼翼的在楚倦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捧住楚倦的脸颊细微摩挲着。

“我好喜欢你眼里只有我的样子,我这一生都在追逐你眼里有我的样子,”他用鼻梁蹭了蹭楚倦的脸颊,极尽眷恋和悲凉,又陡然阴桀焦躁起来,痛苦宛如实质。

“可我怎么也追不到,你的眼里没有我,一直一直都没有我,我好想挖出你的眼睛,在里面用烧红的铁烙上我的影子然后再放回去,让你连眼睛都闭不上,只能看着我,永永远远的看着我。”

这样疯狂的想法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吻住了楚倦的眼帘,动作却仿佛咬一样,又极力克制住自己,轻一点再轻一点。

似乎再重一分就真的能连皮带肉的把楚倦的眼睛咬下来,吞吃入腹。

他说着这样狠毒的话,自己却先哭了,摇头制止自己一般嘶哑道:“可是不行啊,我怎么能这样对你?我这么喜欢你,喜欢的恨不能跟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可我最希望的是你喜欢我。”可这世上唯有感情不能勉强,楚倦爱慕他的时候他没有珍惜,于是到了如今,他无论如何也换不回楚倦的回头,哪怕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他看。

“我把你养成了这个样子,”他的手掌捧着楚倦的脸摸索着,他把楚倦折磨成了这样瘦骨嶙峋,不存生气的样子,我怎么能把你折磨成这样了,他哽咽了一下,颤抖的张合着嘴唇,“我是真的,想对你好的。”

可是总是背道而驰。

他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你在我身边好像永远没有笑过,可脱离我以后,在草原上你笑的那样高兴,哪怕我已经是半个瞎子、哪怕我看不清你的脸,我都知道你是高兴的。”

他裂开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垂下眼帘,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比在我身边高兴。”

在他身边楚倦永远不快乐。

后来他沿着楚倦走过的路在草原徒步,走过了圣湖和荆棘林看见狩猎的少年和牧羊的孩童,去为楚倦在遥远之地买一块糕点。

那一路那样远,他把糕点揣在怀里,想他的哨兵在草原上肆意张扬的模样,想他在神庙当中望着窗外山河的寂寥,他想,也许放他走会不会更好。

这天地这样宽广,他希望他心爱的少年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他爱他如生命,舍不得他受一丁点的委屈。

可他太卑劣了,他根本受不了楚倦眼里有其他人的样子,他是卑劣的掠夺者。

“我想放你自由的,可我真的,舍不得你......”

这样的痛苦日夜撕扯着他的灵魂,终于在某一刻找到解脱,他仰起头再次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楚倦的眉心,像个虔诚的朝圣者,疯狂又小心翼翼的问。

“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陪你去,我给你自由啊,只是、只是多一个我而已,你就当多一个仆人,多一个趁手的工具,多一个奴隶和傀儡,好吗?”

让我做你的傀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