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道天乃是混沌初开时形成的独立于六界之外的小世界,自古有天地秘境有奇险守护,无道天也不例外。

无道天外有一迷雾林,毒障之内蕴含飓风,除了凤凰一族,无论仙魔凡所进去者无不被撕的粉碎,只有一甲子潮汐初升时会吹散飓风,方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

无数仙家会在这一天进入无道天论道,由凤凰一族做东,广迎六界来客。

是夜,三更天,海上潮汐拍打着海岸,大多仙者都驻足海岸边等待,唯有半空中一座浮舟格外醒目。

浮舟上是一座精致的殿宇,假山流水依稀可见,月照石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哪怕在狂风呼啸的无道天入口都岿然不动。

“那是哪位仙者,怎的如此张扬?”有避世已久的仙家看不过眼,同旁边的好友议论。

“别说了,那是太子内君的浮舟。”

仙者讶然片刻,悚然一惊:“那疯子今年怎么出来了?他不是还疯疯癫癫在研究复生之术吗?”

“自然是因为那疯子想复生之人活了啊......”

“那他怎么敢来无道天的?凤凰一族的凰弈不是扬言看见他必杀之吗?”

见他必杀之——

谢沉鹿嘴角微微一掀,笑容却没什么温度。

他在榻边刚处理完公务,呷了口茶,殿下身体不适,这会儿还在睡着,小团子也想偷懒,悄悄窝进殿下怀里补觉。

两条龙就那样靠在一块儿,也许是错觉,谢沉鹿罕见的有些安心,仿佛这一生所期盼的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

天幕突然轰隆一声炸裂开来,犹如上古异兽盘踞仰天长啸,长约千丈的海浪疯狂拍击着海岸,再坚硬的山峦也经受不住被撞开一道缝隙,在如此天地之威下无道天的界门终于是打开了。

在这电闪雷鸣下楚倦和小团子都立刻醒了过来,小团子胆子小钻进楚倦怀里捂住耳朵小声喊爹爹,眼睛倒是偷偷往外瞧。

谢沉鹿侧身躺下去伸手接过团子,怕他压的楚倦不舒服,柔声道:“殿下若是困就再睡会儿,无道天一甲子一开,一开一个月,每日开两个时辰,我们等一会儿过去也差不了什么 。”

楚倦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没跟他客套,真闭上眼睛继续睡回笼觉了,谢沉鹿费了些灵力遮挡住了外头澎湃的海浪声,免得吵醒他。

等楚倦睡醒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外头久等的仙家都走的差不多,他披衣站在浮舟的船头仰望晦暗的天穹。

“殿下在想什么?”谢沉鹿牵着小团子出来,楚倦的身影孤寂萧索,若不是因为小团子在谢沉鹿很想过去抱一抱他 。

“没什么,“楚倦摇摇头,收敛起那抹复杂,“我们走。”

他睡的时间有些久了,再过两刻钟入口都要关闭了。

谢沉鹿本以为楚倦会过来牵住他的手,可楚倦很自然的牵住了团子的小爪子,小团子左手爹爹右手父君,谢沉鹿沉默了片刻蹲下身抱起团子:“这里风大,还是我抱他。”

然后等待殿下过来牵他。

楚倦没理会他的意思,看见他固执的盯着自己的手臂把手背到背后,同他解释:“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牵了。”

谢沉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从前不是这样的,殿下从前都是牵我的手的 。”

楚倦:“......”

他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谢沉鹿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像自己,脸皮就没他这么厚。

脸皮厚的令人发指的谢沉鹿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牵着楚倦的手进入了无道天。

无道天跟六界截然不同,里面山峦岛屿尽是悬空,无数明月石点缀在悬空的岛屿高楼之上,瀑布缀在半空之中,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止,星星点点的光亮把整个黑夜都映照的如同白昼。

这里的街市也是在半空之中,小团子好奇的很,却因为在半空当中路也不敢自己走,只敢紧紧抱住谢沉鹿的脖颈,生怕父君把自己扔下去了。

“爹爹,那是什么?”小团子转过脸来,指着无道天最高的一座楼问道,那木楼从上到下系满了低垂的鲜花,香风袭人像一座巨大的花楼。

“那是......”谢沉鹿脸上本来还是笑着的,突然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小团子以为自己问错什么了,吓的连忙缩缩脖子。

父君生气了,害怕。

谢沉鹿脸皮越来越沉,他怎么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人间有上巳节,无道天飞鸟一族有摘花日,一甲子一度,飞鸟一族起钟情楼,若是有男女遇见心仪之人,则取花投之,若是对方接花就意味着情投意合可与之共度良宵。

多年前谢沉鹿因为需要一味药曾跟楚倦一同来过,那时——

谢沉鹿来不及多想,天空已经响起一声欢快的清啼,一朵雪映朝霞就从半空砸了下来,好巧不巧落在了楚倦手中。

楚倦不知所以的接过花,黑如曜石的眼里有刹那迷惑。

天空那只青鸾立刻落地化作一个漂亮娇俏的鹅黄少女,笑意盈盈的叉起腰大喊:“你接了我的花,你要跟我共度良宵啦!”

谢沉鹿:“.......”

他不想吃醋,他现在只想把那个劳什子的钟情楼烧个干干净净,一朵不剩。

谢沉鹿是个实干派人物,于是当天夜里无道天起了一场大火,把钟情楼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地残骸。

火光把本就通亮的天空映照的更加亮堂,狂风吹散了焰火,让一切都有种恍惚的错觉,只有鸟惨叫声格外嘹亮。

毕方在楼下朝谢沉鹿一拜,继而隐没在黑暗当中,谢沉鹿负手站在窗边,嘴角绷的极紧,手指不自觉的敲打着。

楚倦本体是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受这些鸟族青睐,几百年前进无道天的时候就是如此,到了今日不想还是如此。

窗户被关上,外头鸡飞狗跳的闹腾都尽数被遮住,谢沉鹿又施个决把声音隔绝,临进门又吩咐了一句:“给本君找个面具来。”

虽然不知道内君又发什么疯,但毕方立刻低头称是。

进去时楚倦靠在桌边小憩,一只手支起下颌,露出线条明显的侧颜。

他确实生就了一副好相貌,龙族特有的俊美里带着一些尊贵傲气,此刻病容未去,谢沉鹿看一眼心里就难免生出疼惜。

“共度良宵......”

他凑在楚倦耳边一字一句念这句话,声音极端阴冷,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森寒。

自从殿下醒后他都还没有与殿下共度良宵,怎么就先应承了旁人的呢?

这个人,是属于他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抢走——他花了三百年才把让从阎王殿里救回来的。

“我的......”

谢沉鹿俯身吻住楚倦的额头,灵力一丝一缕侵入楚倦如墨的发。

楚倦做了一个梦 。

梦里是三百年前摘花日,也是这样天气真好的一天。

他出门被飞鸟团团围住,漂亮的小青鸾羽毛靓丽的蓝山雀把他围在山巅上走不动路,人流如织,他想牵身侧之人的手却被躲开。

那只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悄无声息的收进袖袍里。

人太多了,团团围绕着他,他发上衣裳上尽是砸过来的花枝,玉玺映月、雪映朝霞、姚黄......顶好看的花都砸在了他身上,他一边皱眉清理衣裳一边抬眼望外看去。

人群外的谢沉鹿一席青衫,眉眼清冷,正坐在桌前翻看医书,从未往他这里觑一眼。

他有一瞬落寞,冷不丁便被一朵乌龙捧盛砸中了头,他皱起略锋利的眉抬头。

耀眼的阳光倾泻而下,像明媚的光的瀑布,逆光的树枝上是一个红衣少年,一只腿支起,指尖捻着一朵硕大艳丽的青龙卧墨池,笑的张扬肆意。

“别看了,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你,又怎么会吃醋?”

那少年笑意盈盈,眉心燃烧着凤凰一族特有的翎火,于是整个人也像一团火一样在记忆里燃烧起来。

少年人带着疾风般的速度迅捷而下,笑嘻嘻的扑到楚倦面前,手里拿着钟情楼最大最名贵的一枝花,玩世不恭的笑:“我的太子殿下,您不如考虑考虑我?”

那朵青龙卧墨池美的晃人心神,呼吸几乎要贴近楚倦的刹那,楚倦立刻抬手抵挡,少年人掩盖住眼里怅然失落,笑着撑坐在梧桐树上:“你看,你的内君,还是没有吃醋了。”

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所以无论你收再多的花,被再多男子女子所倾慕,哪怕你我靠的这样近,他都丝毫不在意。

——无动于衷。

谢沉鹿骤然睁开眼睛,呼吸不畅,像是被什么在心上扎了一刀。

楚倦眉头骤然皱的极深,呼吸也在渐渐急促,好像困在了什么梦魇里出不来,谢沉鹿手中灵力输入楚倦后背,楚倦仍没有醒,只是神色愈发紧绷。

良久突然从咬紧的牙关里泄露出来一丝声音:“不......”

不什么了?没有人知道,谢沉鹿只能紧紧揽住楚倦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的抚过他的肩胛,近乎执念的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殿下,不、不是的,不是无动于衷......”

不是无动于衷,是我,是我那时候太过迟钝。

被救青衡神君这件事摄取了心神,觉得好像回头殿下会永远都在那里,所以有恃无恐,所以得寸进尺,可是他忘了,再是高高在上百战百胜的天界太子也是会疼的,会难受的,他不是感受不到疼。

楚倦终于从连绵的梦魇中猝然惊醒,那双漆黑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谢沉鹿抱着他,眼眶通红,他怔了一瞬才问:“怎么了?”

谢沉鹿忽然觉得喘不过来气,无论他如何悔过,他都不能安慰到那时的殿下了。

他永远也不能安慰那时那景的那个人。

而对于如今的殿下来说,一切都是记不清的,无足轻重的过去。

“没什么......”谢沉鹿掩盖住心底层层苦涩,勉强笑了一下,“就是想起来,殿下当年说很想去梧桐林,当年未能成行,我们今日去。”

他想把当年楚倦想做的,想要的,自己没能给的一切都补给他的殿下。

楚倦静静听他说完才开口:“可我今日不想去了。”

他的眼睛平静而没有波澜,没有一丝情绪。

谢沉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裂开,又很快修补好,只勾勒出一抹笑意:“殿下说不去就不去,我都听你的......”

梧桐林是楚倦恩师身陨之处,当年楚倦想带他去见一见他的恩师,被他冷淡拒绝不愿去,如今他愿意去了,楚倦不愿了。

那一刻谢沉鹿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原来殿下不是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他的,不是他想回头,那个人就永远都在。

他突然觉得很惧怕,若是殿下这一生都不再回头——

不,不可能,这只是殿下记不得罢了。

若是殿下真的要走......谢沉鹿低下头来,修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晦暗之色。

他伸手取出一张金色面具来,楚倦垂眸看了一眼,指尖描摹过五官的形状:“什么?”

“面具。”谢沉鹿解开系带,试图戴在了楚倦的脸上。

“我知道这是面具,”楚倦避开他的手指,拿那张精致的金色面具盖在脸上,那金色面具本是寻常甚至有些繁复,一般人压不住,偏楚倦气质矜贵,戴上竟别有一番风姿,有种撩拨心弦的欲遮不遮的引人窥探的欲望,“我是问为什么我要戴?”

谢沉鹿眼眸沉沉,说不上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殿下好看,我不喜欢旁人盯着殿下看。”

他刻意强调:“只有我能看。”

对失去的恐惧让他的占有欲强的可怕,一想到那些几乎黏在楚倦身上的视线,他就恨不得让那些人全部粉身碎骨,这种戾气冲撞在胸腔中几乎让他无所适从。

这样直白的回答让楚倦有一瞬怔然,半晌,他牵了一下嘴角,声音低的几乎让人听不清:“原来,你也是会吃醋的。”

——恍若叹息。

这句话好像在冥冥之中对应着什么,电光火石间谢沉鹿下意识去看楚倦的眼睛,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冰冷的面具,再无往日的温情。

钟情楼塌了,小团子吃早膳时还在苦恼:“那座楼可好看了,怎么会一晚上就没了了。”

毕方听的忍不住咳嗽,只想大呼小祖宗可别再乱说话了。

楚倦今日懒怠去梧桐林,团子有些怕高得厉害,宁愿呆在阁楼里念书,谢沉鹿难得的能跟楚倦两个人出去。

无道天论道场面也算宏伟,由凤翎阁往下六千石莲,从下而上依次递减,层层叠叠的莲花悬浮于天空,每一石莲上坐一仙人,各自论道,法宝灵植令人应接不暇。

谢沉鹿携着楚倦在六千莲座当中寻两个相邻的坐下,不过片刻谢沉鹿便起身离开,走前温声同楚倦交代:“殿下,我去去就回,你稍等一等我。”

楚倦自然无不应允,无道天论道倒也无聊的紧,那些宝贝异材楚倦没什么看的上的,就只看中一个团子可能喜欢的小龙鼓,003就悄悄提醒他:“宿主,宿主,人来了!”

话音落,身后便传来一声促狭笑:“太子殿下,您就不好奇您的内君去见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沉鹿已经陷入一个矛盾的悖论了,他把楚倦不再爱他归结于楚倦失忆了,但他又因为心虚不敢让楚倦记起来,因为知道记起来就知道破镜难圆,他在拼命维持已经碎的一塌糊涂的镜子不散,想想好爽()

自我安慰中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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