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长烬浅浅吻了一下楚倦的掌心。

眼眶微微发热, 他说:“好 。”

他终于撬开了楚倦沉重的心防,从无尽冰封的雪原里窥探到了破冰的可能。

对于楚倦来说一切都是未知彷徨,他伤痕累累满心疮痍, 但他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这就够了。

他不能奢求太多, 总要慢慢循序渐进, 十年漫长的折磨, 怎么可能一蹴而就?

从雪原里抢救回来的药疗效很不错, 楚倦的骨骼愈合速度极为可观, 年少时白塔的训练让他有天生良好的体质。

也得益于薄长烬舍得为他花钱,这个破落的偏僻的镇子里, 所有佣兵能带回来的一切好的东西大部分都到了楚倦的手上,薄长烬却犹嫌不够。

恨不得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拱手献给他。

楚倦的浑身骨骼在慢慢的好起来,被碾断的手指能够自由的摆弄茶杯,不再需要薄长烬一口一口喂饭。

腿上的伤是暂时还不能够长时间行走,只是偶尔能在薄长烬的搀扶下站起来,站在窗边晒一晒阳光。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遇见了一队运送药材的商队, 有着自己的佣兵和护卫队伍,在薄长烬付了足够的佣金以后愿意带着他们一起穿越冰原。

临行前, 酒馆下的空地上都是人群在架起篝火, 喧闹和火光交错着,进入冰雪森林风险极大, 佣兵们在进行最后的肆意发泄,紊乱的信息素蔓延在雪原的半空上。

薄长烬为楚倦构筑了精神屏障, 让他能够一夜安眠,幽寂黑暗中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睁开了来,像是没有尽头的海底。

白猫轻轻跳到桌子上喵了一声, 身后是硕大的剪影,巨兽的影子倒影在墙壁上。

薄长烬和楚倦的马车在商队的中央,由一匹健壮的雪狼在前,穿行在广阔的冰原上。

春暖花开,化冰的道路泥泞,隐约能听见泥水飞溅的声音,远处有谁在唱着难懂悦耳的歌谣,楚倦的神色有些怔然,直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回到繁加城。”

离开这个禁锢了他十年自由,让他饱受折磨的地狱。

楚倦愣了愣,良久,轻轻回握了一下薄长烬的手。

他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这一路总体还是顺遂的,比起他第一次带着薄长烬出生入死抵达拉尔雯要好的太多,也许是薄长烬照顾他照顾得太好,他并没有感受到曾经的寸步难行。

如果不是他的腿不能行走,眼睛不能看见,这大概是一场很好的旅行。

薄长烬会在经过每一个地方的时候带着他出去走走,握着他的手带他感受化开的冰层,新抽出来的枝桠,给他讲每一处的风景和故事,然后告诉他距离繁加城还有多久。

这是一次充满了希望的远行,故乡近在眼前,狼狈不堪的过去被抛在身后。

商队里的佣兵们对他们很是好奇,也有妙龄的少女跟随着押送药材的队伍打量他们,薄长烬会有意无意地遮挡那些向导的女孩的目光。

他的独占欲强的让人心惊。

年轻的少年们却抵挡不住发自心底的好奇,总觉得那个残缺的青年一看就有着不一样的故事,会在薄长烬去取水和食物时悄悄靠近楚倦,递给他山林间刚刚摘到的果子。

也许是有了希望的缘故,楚倦不再像刚被救出来是那样暴戾阴翳,他偶尔也会跟少年们交谈。

在被囚禁于牢狱之前,他也曾是白塔的明珠,见过这世间最强大的哨兵与向导,执行过无数艰巨而惊险的任务,经历过无数繁华或衰落的景色。

“然后呢然后呢?诺塞满山脉下真的有会飞的兽人倒挂在石壁上吗?”

“然后啊......”

楚倦却没有说下去,敏锐的感知让他知道身后有人来了,他微微向后伸出手去,薄长烬圈住了他的手指,轻声说:“该喝药了。”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不好看的缘故,少年们轰然散去了。

他们从有些怕薄长烬的,长辈们也说这个向导深不见底。

药汁里加了些许的糖块,这在商队里也是稀缺的资源,楚倦喝了一口抬起头来摸索着去触及薄长烬的眉眼,试探着问。

“你不高兴吗?”

哨兵对于五感的感知实在是过于敏锐,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察觉到这一点的薄长烬立刻收敛了自己的气息,摇摇头,伸手覆盖在楚倦的手掌上:“没有,你能跟其他人多接触也是好的。”

他说的倒是好听,却欺负这个人已经看不见了,眼底堆积满了嫉妒和占有欲。

那双冰凉的手抚平了薄长烬眉间的一缕折痕,似乎是微微思索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柔顺的黑发从他耳际垂落下来,扫过了薄长烬的脸颊,带来微弱的寒意,颤栗般炸开在向导的肌肤上。

“那是,吃醋了吗?”

他那一声似笑非笑,却仿如雷击一样在薄长烬心头碎开,惹得他嗓音都开始干哑,他向前抵住了楚倦的额头,从善如流地承认自己的私心。

“是啊,有一点嫉妒。”他顿了顿又笑了,收敛住眼底的危险,温声道:“但看着你能和其他人接触,我也很开心。”

撒谎,都是谎言。

明明嫉妒的恨不能把他据为己有,困在自己的牢笼之中,把所有人全部都剔除在这个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永永远远的陪伴在他身边。

他只有自己,自己也只有他。

这条归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却陡生变故,意外是在半夜发生的,没有人知道经验丰富的领队怎么会误入兽人的部族,也许是那天的夜色太深,又或许是沿途渐渐盛开的花遮蔽了哨兵敏锐的感知。

总之,变故发生了,居住在森林深处的兽人们向这一队误入他们领地的商队发起了袭击,熟悉地形的兽人从雪山上狂奔而下,篝火堆被捣散,火焰四溅,马车分崩离析,到处都充斥着哭喊和战斗的厮杀声。

商队雇佣的佣兵们挡在最前面,哨兵和向导配合作战,且战且退,商队的其他人收拾好最贵重的物品在哨兵的掩护下奔逃。

为了阻断兽人们追击过来的脚步,他们将马车和帐篷全部点燃,火焰将天地映得雪亮,浓烟呛的楚倦艰难的发出咳嗽声。

薄长烬去冰湖取水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楚倦的腿是残疾的,他跑不动也看不见,只能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商队逃走的时候隐约听见那群少年哭喊着:“还有人、还有人,楚大哥还在马车里——”

那些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只剩下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兽人的低吼尽在咫尺,火焰已经烧到了眼前,楚倦被颠簸倒在泥泞的雪地里,慌张的伸出手四处摸索着,摸到已经燃烧殆尽的马车,火焰灼伤了他的手掌。

绳索已经烧断了,被束缚的雪狼嘶鸣一声,挣扎着跑远。

再一次,所有人、所有人都将他扔下了。

火焰烧到了他的衣角,他试图用手扑灭,在泥地里翻滚,然而只是徒劳无功,很快他就要被烧死在这偌大的荒原里,只剩下一副骸骨被野兽啃食。

浓烟快要将他呛的窒息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楚倦以为是幻觉,下一刻却有人穿过了熊熊烈火来到他身边,将他背在背上,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

他被烧得**的肌肤紧紧贴在那个人的脊背上,火焰依然在燃烧,灼烧着两个人的躯体。

楚倦看不见,只能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个人的面颊,声音都在发抖:“是你吗?”

“是我。”薄长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烈的懊悔,”对不起,我来晚了。”

身后的人猝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像是垂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里是兽人的领地,他们跑出火场没有多久就被兽人发现,身后那些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不需要五感都能清晰感知的地步。

半人半兽,冰雪森林外的兽人好歹已经分化出神智,而在这种荒山之中的兽人神智模糊,天性极端残忍,捕猎和守护领地是他们天生的意志。

楚倦听见了呜的一声,像是那只白猫急促的叫声,大雪倾塌轰地一声压了下来,像是背后有什么倒下,薄长烬带着他从山坡上猛地翻滚而下。

泥水和化冻的雪水在翻滚的途中扑灭了他们身上的火焰,山坡上的雪还在继续的往下大团大团的掉落下来,楚倦被圈在身下,薄长烬严严实实的护住了自己的哨兵,雪团尽数落在了他的背上,没有一块砸楚倦身上。

砰砰砰声不绝于耳。

然后是薄长烬的闷哼声,不仅是雪团还有石块,从高处落下足以砸断人的脊梁。

楚倦摸索着伸出手,从他的下颌线开始,一点一点蹭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湿润且温热的。

有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是鲜血的腥味蔓延开来,漫过了楚倦的指缝,一滴一滴,砸在了那双失去眼珠的眼眶里,又顺着他的轮廓蜿蜒,像是有血泪从他的眼里流下。

“放弃我。”哨兵的声音是沙哑的,又有一种温柔而清冷的决然。

薄长烬想他或许是哭了,但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不想继续拖累你了。”

石块还在往下砸,白猫制造的阻拦并没有太大用处,矫健的兽人越过了坍塌的石块和冻雪,循着气味找找来。

有温热的吻落在了楚倦的唇上,小心翼翼的印了上去,带着多年隐忍的感情。

做了他一直梦寐以求想做的事情。

“我不会跟他一样抛弃你,”印在唇上的吻骤然激烈起来,他笨拙而青涩,迫切地想要去证明些什么一般,等从来只是抗拒的楚倦微微张开唇,他却只是小心翼翼的吻了一下,“我希望你能拖累我啊。”

我心甘情愿被你拖累。

下一刻挡在身上的人骤然起身,留下楚倦一个人,向来时路走去。

失去了视力和战斗力的人下意识的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从指尖飞逝的风。

——薄长烬在把兽人们向另一个方向引走。

天地空寂,茫茫一片,楚倦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躺在雪地里耳边只有风沙沙吹过树林的声音。

003趁四下无人悄悄跑了出来:“宿主,主角受这是在干嘛?”

楚倦闭上了眼,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他在重复当年的场景。”

十年之前,他和薄长烬遇险重伤逃离之际薄长烬抛下了他,为自己换得了一线生机,十年之后他近乎完美的复制了当年的场景。

只是当年即将分崩离析的人从薄长烬变成了楚倦。

也许天才都是疯子,他们的想法旁人无法理解。

这一次,薄长烬会回头吗?

“我......”楚倦经不住皱眉,身体温度在升高,就连呼吸也在变得急促。

003沉默了一下:“那个,宿主,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楚倦:“?”

能比现在还不幸吗?

——

楚倦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他看不见天色,只能凭借着温度的变化和眼前的光感来判定时间,进入深夜,温度开始急速降低,刚刚化冻的雪原夜晚依然冷得骇人。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寻声微弱的转过头去,有人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跪在了他的身边,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缓慢的握住了他的掌心放在了心口。

那是薄长烬,他握着他的手在触摸他浑身的伤口,被兽人撕咬的巨大的豁口,仍然在汩汩地流淌着血液。

“我跟他不一样,”他在细微的摇着头,用伤痕累累的手掌握住楚倦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落下来的是鲜血还是眼泪已然分不清明,只是滚烫的让人心疼,他说:“我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你。”

他在用一模一样的场景证明。

他没有把你带走,任何人都没有把你带走,他们都抛弃了你,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只有我,我带你走。

他配不上你。

而我可以。

爱我,放弃他。

他知道心灰意冷的哨兵在等待着自己再次抛弃他,但这一次不会了。

他颤抖的轻轻吻上楚倦的手指:“我想,和你同生共死。”

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身下的人就是一阵颤栗,全身细细的发着抖。

“你怎么了?”薄长烬的精神骤然紧绷,他明明让逐明守在楚倦身边。

楚倦远比他镇静,他的手指滚烫的蹭过了薄长烬的眼角,呼吸都仿佛带着灼烧的热气,明亮而清冷的月色下,他仿佛是笑了笑。

“我的结合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