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倦早就知道薄长烬的精神体不可能是一只猫, 那是一只巨大的猛兽,年少时在他浅眠中从窗台走过都会留下一只手掌大梅花印。

窗台有雪,它在外头肆意奔跑, 灵巧而又凶猛。

海东青闭着眼睛,想要偷看却怎么也不敢, 是年少的梦境,还是时移世易。

它身上有薄长烬浅淡的信息素的味道,像沸腾的水又像湿润的海, 出奇的温顺。

黑暗中楚倦伸出手去,胡乱的摸索着,柔软的长毛穿过了指缝,里面毛茸茸的极暖和,楚倦发狠地挣扎了一下,大猫没有闪避, 只是轻轻的呜咽了一声, 像是受了委屈。

楚倦的手僵住了, 半晌,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那是大猫的肚子。

薄长烬脱下了自己的长袍垫在他身下, 然后被大猫护在了肚子下面, 形成了一个密封的暂时暖和区域。

外间风雪交加与他再无关联, 只有呼吸间浅淡的海水气息愈发浓郁。

楚倦放弃了挣扎,这是一只巨大的兽类,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反抗。

雪原太安静又太寂寞了, 广阔的只能听见风声和雪粒子扫过的沙沙声。

003悄然跑了出来:“宿主感觉还好吗?”

在这种天寒地冻里, 或许有什么跟他说说话比什么都没有来的要好。

瞎了眼睛的人静静地喘着气,在这样严寒的气候里,只是挣动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我以为我性格恶劣, 他就会放弃我。”

薄长烬喜欢的是那个对他无微不至无怨无悔的少年,而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受尽折磨,心性扭曲的废人。

在他的身上又能看见几分从前的影子呢?

一个容貌,气质,性格跟从前全都大相径庭的人,真的还值得念念不忘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答案从来只存在于人心。

薄长烬在山下找了整整一夜,楚倦并不知道时间流逝,他实在太累了,忍不住睡了一觉,他以为他会被冻死的,然而没有。

醒过来的时候有什么在舔着他的脸庞,柔软的肉垫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那是薄长烬的精神体,变成了一只小而可爱的猫。

有人抱着他,冰冷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被雪粒子碾过了一遍。

他说:“我给你找回来了。”

是那件湿漉漉的长袍,也是翻到山下的药品,他全都找到了。

他的声音似哭似笑,仿佛是庆幸。

阳光有些刺眼,楚倦忍不住闭了闭眼。

天命之子总有这样的意外庇佑,酒馆里经验老道的佣兵都说最近三天鹅毛大雪,可他薄长烬要进山寻东西,第二日便这样破天荒的晴空万里,大雪骤停。

楚倦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忍不住默默吐槽了一句。

不愧是你,天命之子。

镇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必然已经死在了大雪封山之中,没有人能在那样酷寒的天气里在山上呆一夜不被冻死。

可他们确实走了回来,还带着珍稀的药品。

酒馆里忙上忙下,楚倦被动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新衣裳,一楼蒸腾的热气升腾上来,让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薄长烬安顿好楚倦以后出去跟医生商量着药品的破损情况,那只白猫第一次大着胆子跳上了楚倦的膝盖,规规矩矩的蜷缩在楚倦的怀里。

冬日少有的阳光从南方的窗户里一丝一缕的泄露进来,落在孤僻阴翳的人脸上,让他看起来也有了少许几分暖意,白猫蜷缩在他怀中,青年轻轻摸了摸猫的头,白猫就软软的对他摊开肚皮,肉垫在空中一缩一缩。

薄长烬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很久没有看见过楚倦这样平静缓和的神色,似乎是在知道自己彻底残疾了以后,他留给自己的都是烦躁阴郁厌烦的模样。

可开门声还是惊动了敏锐的青年。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是楚倦先开了口。

“你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选择已经成为废物一样的我。”

也许是身处逆光,他整个人像是被阳光笼罩其中,又有一种落拓孤独的寂寞感。

以如今薄长烬的实力,这世上的哨兵只要他愿意,信息素契合度高,就没有不愿意跟他结合的哨兵。

薄长烬沉默了一下,靠在门框上,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那您当年为什么会选择那个怪人呢?”

那个怪人,似乎是这个词触及到了楚倦的禁忌,他难得缓和的神色骤然凝滞起来,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霜,嘴角垮下去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那是一种黯然神伤的神色,却没有发狠的让薄长烬滚出去。

他在因为薄长烬这个久违的人,而感到伤感。

十年过去了,也许他依然没有逃脱这个名字所带来的痛苦。

他的神色刺伤了薄长烬,薄长烬的心像是被灿烂的阳光刺痛着,有些后悔自己说错的话,却又清楚的明白,只有让楚倦从过去的泥泞里挣扎出来,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这很难,他知道,但他必须这样做。

只有这样楚倦才会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天夜里楚倦做了噩梦,也许是受了风还有些发烧,额头上满是冷汗,薄长烬凑过去的时候,楚倦骤然捉住了他的手臂。

力道很大,几乎要把他的手骨捏碎。

“薄长烬,我要杀了你——”黑暗中的人介于睡梦和清醒之间,哆哆嗦嗦的说出这句话。

“薄——”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有温热的吻落在了他额心。

黑暗中的人整个人都僵硬了,对于白塔天才楚倦来说,他这些年只倾心爱慕过一个人,那就是薄长烬,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跟他做出过任何肌肤相亲之事。

哨兵的呼吸骤然急促,有些慌乱的挣扎着,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那个向导的额头与他相抵,等他平静下来以后才轻声开口。

“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什么?从噩梦中醒过来的哨兵浑浑噩噩想。

“我不是他。”

温柔坚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我是,冬藏......”

我是冬藏,我不是他。

这句话太过隐忍了,哨兵对五感的敏锐超乎寻常,几乎能从这句话里听到向导的受伤和难过。

楚倦缓和了少许,伸出汗湿的手指触摸了一下向导的脸颊,张了张口:“我知道,你不是他......”

这句话是无力的,他会把人认错,是因为他的心里依然有十年前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面上是心疼而愧疚的,他的心里吐槽薄长烬是真的能演。

吃瓜003及时回应:“宿主,你也不遑多让啊。”

楚倦:“......”

——

要在夏季冰雪森林的雪化开一条路之前治疗好楚倦的身体,在这个落后的医疗条件下,治好很困难,能用就可以。

医生在一个下午带了一箱子的药过来,用打磨好的锤子将长歪的骨骼一点一点敲碎,这种剧痛非人类所的忍受,那是楚倦第一次自愿对向导开放精神图景,让向导为他构筑屏障,屏蔽缓和这非人的剧痛。

就算是如此一套流程下来,楚倦的额头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几乎痛昏过去。

最后的时候他硬生生把口中的一节木棒咬碎,快要咬伤舌头那一刻,向导把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

他咬在了薄长烬的手臂上,血腥气扑面而来,向导的血管在他的牙齿下颤抖绷紧,可却始终没有逃离。

等医生忙完了以后,楚倦的牙齿几乎嵌在了向导的血肉里,拿出来的时候连医生都有些触目惊心,用消好毒的镊子把咬碎的碎肉从伤口之中夹了出来。

薄长烬这样擅长忍耐,被各种折腾折磨都不会叫一声苦的人都忍不住闷哼出声。

把骨骼敲碎以后伤口都擦了特制的药膏,据说是白塔新研制出来的药品,对于修复骨骼有奇效。

楚倦全身上下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上了夹板,那只小猫会偶尔过来舔他的手指。

他彻底动不了分毫,在未来的两个月里,他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残废,连自裁都做不到。

很难相信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会照顾这样一个行动力全失的人,照顾的好好的,并且毫无怨言。

楚倦的脾气还是很差,被一点白噪音吵到,或是吃的不合胃口都会扔下筷子,皱着眉头发脾气。

薄长烬惯着他,从来不跟他发火,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软柿子,怎么揉捏都可以。

某一天他被薄长烬带下去晒晒太阳,酒馆一楼种了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大概是冰原的特产在这样冰天雪地里也开出花来。

薄长烬给他熬了鱼汤,他觉得腥气大了,把筷子扔到了一边,不再说话,神色很是不愉。

薄长烬怕他饿着,又去跟酒馆老板借了厨房,留下一只精神体守在他身边,懒懒窝在他的膝上,跟他一起晒太阳。

他们俩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一开始把他们当肥羊的佣兵们也渐渐接受了他们的存在,这会儿难得看见哨兵下来晒太阳,一群哨兵半路凳子坐在楚倦的身边。

“哎呀,就没看见过这么好脾气,又没有傲气的向导,别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样不离不弃的向导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兄弟你怎么就是不珍惜。”

他们唠家常唠得很是真情实感。

“你看看我们,我们这些哨兵,平时啊就只能花钱买买信息素爽爽,有向导就是这样冰天雪地也愿意跟着你多不容易啊。”

楚倦:“.......”

就没看见过你们这么八卦的哨兵。

大概是他们恨铁不成钢咄咄逼人的样子烦到了薄长烬的精神体,那只猫凶狠的半站起来,朝哨兵们挥舞着肉垫咕噜咕噜叫。

“你看你的精神体都这么弱了,你的向导都还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了。”

哨兵的精神体一般都是猛禽,很少有这种没什么攻击力的存在。

哨兵原本冷淡的脸色变得冷峻,嘴唇抿紧像是被什么刺到了,眼睑低垂,那只猫也有本来温和虚张声势的模样变得凶恶。

像是心疼坏了自家哨兵被欺负,弓起身子做出进攻的姿势,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看得人心里直发怵。

明明是一只没有什么攻击力的猫,却莫名有一股凶狠高傲的气势。

哨兵们呼的做鸟兽散了。

楚倦没有吃薄长烬端过来的东西,也不愿意再晒太阳,他回到了楼上。

哨兵们望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的嫉妒着,羡慕着,突然间有个人迟疑的说:“他的背影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年轻的向导和哨兵一般都会在白塔长大,长大以后一部分进入军队服役,一部分成为自由人,天南海北,自可去得。

这其中就有曾经在繁加城待过的哨兵。

“像谁?”

“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呢?”哨兵摇摇头自言自语着,却又忍不住再看。

这一个月以来那个瘦的皮包骨头像个骷髅一样的人,终于长好了一些,能看出俊朗的轮廓和曾经骄傲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少年的风光。

虽然眉眼相似,可气质差的太多了,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一个是备受磨难气质阴郁的残废,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

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人,也许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会有向导不远万里,不顾劳苦,甘之如饴。

毕竟白塔楚倦,那是多少人曾经遥不可及的梦。

“不过,他身边的那个向导,好像也有一点眼熟......”

薄长烬推着楚倦上楼的时候磕到了手臂,或许是因为太过匆忙,又或许是听见了楼下的议论,哐当一声撞在了转角的楼梯上。

是撞在楚倦咬过的那只手臂,他没有说疼,只是脚步略微匆忙。

“疼吗?”

身边突然传来声音,薄长烬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在问自己,摇了摇头:“不疼。”

门已经被关上了,这里的隔音很好,外界的一切议论都被拒之门外,那些残酷的、物是人非的讨论。

“他们说的对,”他坐在椅子上,天边夕阳昏黄,给他笼罩了一层温柔的氛围,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确实配不上你,你到底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想开呢?”

“你仰慕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你看,就是你撞的手臂我都看不到,你撞疼了没有,甚至不能过去扶你一把,你要我这样一个废物有什么用呢?”

按照他说的故事里,那个英雄救美的人早就不复存在。

“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楚倦仿佛有些波动,但是并不明显,却不再嘲讽他,只是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说,未必以后也会这样说。”

薄长烬陷入了沉默,许久握住楚倦几乎攥入掌心的手掌:“可是我找您,找了整整十年啊。”

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如果这都不能证明真心,那么还有下下个十年,下下下个十年。

“您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做到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

他的声音是真挚的,楚倦看不见他的眼睛,仅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来的是炽热的、能够灼伤心脏的深情。

楚倦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的转移了眼睛的方向,气氛一时静默。

他的手指在滑出薄长烬的掌心。

这是一个拒绝的符号,他如果抓不住这个机会,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第二个机会。

也许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是身体,不是残废,是什么?那应该是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薄长烬骤然开口:“......是因为他吗?”

这句话太艰难了,楚倦的手僵住,薄长烬近乎慌不择路。

“他......他配不上您。”

作者有话要说:薄长烬有话说:我骂我自己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