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薄长烬甚至觉得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哨兵。

那天的雪下的那样大, 纷纷扬扬,那些刀口舔血的佣兵们围在一起嬉笑着踢打那团狼狈的身影,薄长烬手中的花枝轰然落地。

二楼的高度并不高, 酒馆下方是厚重的冰雪,哨兵掉下来并没有毙命,他陷入棉被般的厚雪中, 只能挣扎着一寸一寸往前爬。

听见动静的亡命之徒过来嬉笑这个残废, 没有人愿意对他施以援手。

薄长烬不敢想象楚倦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他走远, 而后抱着必死之志从二楼一跃而下。

他扔下手中所有的东西, 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整个人都是失态的, 他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亡命之徒被他推得歪倒, 嘴里吐出难听的话语。

“哪里来的疯子?撞什么撞?”

“一个在地上爬的瘫子,死了就死了.......”

“只能在地上爬的废物......”

“这哨兵早就没用了, 向导不如跟着我们享享福去。”

那些喧闹的声音嗡嗡作响吵得人耳膜作痛, 薄长烬闯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的青年。

他就那样仰望着苍穹,仰望着湛蓝的天幕, 雪后一片琉璃世界,他的手指或许是在地上攀爬又或许是被旁人踩踏,满是淋漓鲜血。

似乎是听见脚步声和撞倒声,青年慢慢的转过头来, 他的左边脸上应该是摔下来砸到雪地上,满是雪粒子和刮蹭的痕迹。

他明明已经没有了眼睛, 可在那一刻薄长烬却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

用那种讥诮无望又默然的目光望着自己,慢慢的弯了一下嘴角。

他若是没有表情薄长烬都不会那样难过,可他偏偏是笑着, 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白塔意气风发的少年冲他笑着。

巨兽的嘶吼响彻在偌大的冰原,像是有一场暴雪倾落,卷起数丈狂风,酒馆老板以为大雪将至慌忙的想要关上门窗,然而外间晴空万里,大雪是从地上开始翻飞。

只在刹那间那个风雪之中的巨兽就已吞噬了无数人,喧闹的世界重归寂静,那些肮脏的、调笑的、诋毁的,谩骂的声音都已远去。

白衣白发的向导蹲下身来,沁冷的寒梅的冷香席卷而来,几乎是手足无措而又小心翼翼的抱起了哨兵。

“没事了......没事了......”他把额头抵在楚倦的额头上,体温融化了雪粒子,沿着眼角蜿蜒像是落泪。

向导抱着他的哨兵尽量平稳的地走上楼梯,酒馆老板已经被吓破了胆,畏缩在门后连呼吸都在颤栗。

众所周知,哨兵的精神体一般都是猛禽,战斗力惊人,而向导的精神体一般都是温和的食草动物,他从未见过那样庞大的精神体,还是来自一个向导。

这简直在颠覆他的想象,这世上真有那样仿佛莽荒巨兽一般的精神体吗?

“我以为跳下去会死的,”哨兵依然睁着那双残缺的眼睛,平静无波的叙述,“结果却没有,不过左臂好像摔断了。”

哪怕是断骨,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恐惧或者痛苦。

反而是薄长烬仿佛受伤的人是他一般,整个人都疼的颤栗,膝盖都在发抖。

“本来就算腿断了,我应该也能爬回去的,可是手臂断了一只我连爬也爬不动。”

喑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雪很深,我以为我会冻死在雪里。”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薄长烬的心被酸涩的情绪所侵蚀,密密麻麻的疼着,一叠声的认着错,近乎狼狈,“我不应该离开你的。”

我就应该时时刻刻守在你的身边。

他明知道现在的哨兵有多孱弱,孱弱就像这深冬里飘落的一片雪花,总让人担心他什么时候就会融化在这庞大的雪原里,无声无息。

向导走上阁楼,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白猫很通人性的关上房门。

哨兵被放在了柔软的椅子里,薄长烬去打来了热水为哨兵擦洗刮蹭出血的脸颊,而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服,查看他受伤的手臂。

哨兵身上盖着温暖的狐裘,脸色却不见任何暖意,甚至有些讥讽和疲倦的神色。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我在地上爬,我无能为力,我就是他们嘴中的废物、瘫子、残疾——”

他用着最锋利的言辞形容着自己,贬低污蔑自己,却像是一把钝刀割在薄长烬的心脏,把他伤的遍体鳞伤。

他摸索着抬起完好的右臂,明明是看不见的却依靠着敏锐的感知扼住了薄长烬的下颌,他用那双早已看不见的眼睛审视着向导,五指掐住他的下颌,强硬地逼迫他抬头望向自己。

声音凉薄又讽刺。

“你喜欢的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白塔第一,首席哨兵,而不是如今这个连自己走路都做不到的残废。”

薄长烬被迫仰视着哨兵,哨兵眼里有近乎实质般的无望和恶意,肆无忌惮的撕碎表面温和的假象,一字一句,像是尖刀。

“你仔细看看,我跟那个人还有什么相像?”

“你爱慕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死在十年前,死在十年后,而今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无论你是喜欢他的意气风发,还是喜欢他的痴心不悔,他都早已死去。

瞎子的其他感知超乎寻常的敏锐,几乎只是在接触到向导眼睛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异常的温度。

湿热的,温润的流经他的手掌,又从指缝悄无声息的滑落。

是眼泪,源源不断的眼泪。

楚倦愣了一下。

“你在哭?”他的声音嘲讽而惊讶,带着某种恶意的狠狠摩擦了一下向导的眼角。

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在确定着什么。

向导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痛苦,几乎把唇角咬出血来,很久很久才哑声道:“我后悔了。”

楚倦露出了然的讥讽,嘴角牵扯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后悔了,就算动心不忍对象也该是十年前义气风发的白塔首席哨兵,经过了这一个月的折磨,他总该知道当年的那个人早已不复存在。

他找回来的只是一个残缺品。

“如果受苦的是我就好了,而不是你。”

“我后悔了,如果我早一点......找到你,是不是就不会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为什么没有早一点......”

他再说不下去,把头埋在哨兵的衣袖旁,他的眼泪还在往下流淌着,仰头望着青年,那样炽热爱慕的眼神,哪怕是个瞎子都仿佛能心神动**。

哨兵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手指僵住许久,半晌,却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你就这么冥顽不化?”

他眉眼的神色阴翳又漠然,像是有些焦躁的模样。

薄长烬没有回答他,却用行动表示他是真的冥顽不灵。

他用向导素为哨兵构建出精神屏障,在楚倦彻底睡去以后坐在他的床边,用手指描摹那个人的五官,窗外寒月的微茫浸透了夜色,让那个背影看起来孤冷而落寞。

“我后悔了......”

他闭上眼,长睫微微颤抖着,修长的手指抚过哨兵的长发,是叹息:“我真的,后悔了。”

但我也知道,我罪无可恕。

年轻而强大的向导,在黑暗中无声的拥抱了他认定的哨兵。

薄长烬这个人罪无可恕,可冬藏这个身份毫无瑕疵 ,他将是哨兵危难之中的太阳 ,将他从无尽冰原带回人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喃喃自语着,不知是说给哨兵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件事过后楚倦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他暴躁易怒,毫不遮掩自己的多疑和焦躁。

因为五感的敏锐他受不了任何一点不尽人意,衣物粗糙一点就大发雷霆,不合心意的食物绝不入口,薄长烬亲手熬的药稍微烫了就直接挥手打翻。

刚刚放下的陶碗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刚刚从炉子上面传下来的药汁沸腾滚烫,全部泼在人身上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楚倦的眼睛看不见,挥手都是胡乱挥动的,最后那一刻楚倦似乎看见眼前多了一道身影,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哼。

“谁让你带他进来的?”哨兵的神色警惕而阴狠,夹杂着沉郁的烦躁。

药汁仍然滴滴嗒嗒的在地板上流淌,站在房门处的医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房间里的这一幕,空气一时静寞。

那个年轻的向导被滚烫的药汁泼在了手臂上,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本来手上就有冻伤,手臂处瞬间被烫的通红,有些地方甚至被烫破了皮。

这个年轻的脾气好的向导,刚刚在酒馆空地用最原始的方法为他的哨兵熬了两个小时的药,就连医生都以为这个向导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他强忍着剧痛,抬起头的第一眼依然看向哨兵。

“烫到手了吗?”

他甚至还在担心哨兵打翻陶碗的时候有没有烫伤手指。

阳光从窗外钻进来,哨兵不着一物的眼睛映着明明灭灭的光,毫不留恋地把手从向导掌心抽出。

“不需要你假好心,滚出去。”

这句话才像是真正伤到了向导,向导的眉头皱了起来,皱出一道折痕,连呼吸都有一瞬艰涩。

但他忍耐住了。

“我收拾好东西,等一下再去熬一碗,让医生来看一下你的手臂,好吗?”他的语气尽量放缓。

哨兵理也没理他,只有嘴角仿佛永远挂着森冷。

医生手足无措的站在门边,心中无端的想,哨兵残缺不全又脾气躁郁喜怒无常。

然而他曾经是有多好,才能让这样的向导为之甘愿低入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