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废弃的庄园,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还没有结束,足以没过膝盖的大雪因为寒风的缘故而变得干冷枯燥,在这个偌大的庄园前的街巷里走过来了一个浑身雪白的人。

他戴着白色的兜帽, 一头银白的长发,一身雪白的长袍, 就连靴子都是不染纤尘的白,踩在一层厚壳似的积雪上, 隐约能听见咔嚓一声, 像是雪下被压住的树枝被踩的折断了。

冬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的, 守在这里的兽人有一幅熊的骨骼 , 肩宽体阔,面目凶恶, 他睁开硕大的眼睛刚想呵斥着什么,便骤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里逐渐蔓延开一片苍茫的雪原, 鼻尖是温润的水汽, 不同于北国冬日的干冷,那是一中潮湿的温润的意象 ,像是雨季提前来临。

在失去意识以前,兽人最后一个反应是,这是一个能力极强的向导。

那个一身白衣的向导开口了。

“带我去见他。”

他的声音是纯净的, 又带有某中蛊惑的意味, 听在耳中别有一中深邃的悠长。

空气变成流动的,有一股极淡的湿润的气味在风中慢慢吹开, 仿佛有精神的丝线在天空中操纵着木偶 ,那只生着熊的耳朵的凶恶的兽木纳地转过身去推开了门。

空气更加湿润了,像是有一场缠绵的春雨即将到来。

曾经的天之骄子白塔希望在严刑拷打数十年一无所获之后,他的剩余价值少的可怜。

这是一条幽深漫长的通道, 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这里没有任何的光亮,地面上满是脏污的积雪和污水。

融化的积雪打湿了向导雪白的长靴,他微微皱起眉头,眉心上敛着一抹风雪。

他走得很急,往常爱洁如命的人却根本来不及在意这些。

腐烂的恶臭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越是走近那股恶臭味越是浓郁,终于抵达了暗巷的尽头,那是堆积如山的尸骨,有些已经风化成了枯骨,有的刚刚开始腐烂。

向导幽蓝色的瞳孔一缩,在尸山的尽头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衣袍已经不能蔽体,四肢骨骼诡异的颀长,削瘦的如同一把枯骨,四肢上诡异的缠绕着断裂的锁链,面颊骨骼凹陷,已然完全不成人形。

他仰面躺在尸山角落之中,面色青白,宛若死去,枯骨一般的五指**的在地面上抽搐似的触碰着什么,在接近的那一瞬间,向导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哨兵即将走向灵魂黑洞,**和精神一同走向彻底的衰亡,被暴风所席卷,最后陪他一起走向长眠的只有他的精神体。

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几乎像是从咽喉里短促地发出一声:“不——”

——

楚倦即将走向“井”。

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疼痛的,腿早就在被关押的第一年被打断,眼睛已经被挖去眼珠,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依从感觉判断大约还是在地牢里。

头脑之中嗡嗡的响,他本来应该死在今天的,但不知为何他回到了自己濒死的这一刻。

他的感官开始失衡,身体在急速降温 ,精神图景也在迅速崩塌。

他开始沉入一个深沉的梦里,有冰河,有春日,有漫长而温暖的夏天,不再有严寒,不再有痛苦,脱离了哨兵对五感的敏锐感知,不再对向导素有渴望......

向导素——

空气中有一股湿润的气息弥漫开来,像是春日有雨的午后,潮湿阴暗而又生机勃勃,阴冷和温柔诡异的交织,顺着他的呼吸进入他的口腔,食道,五脏六腑。

分崩离析的精神图景停止住崩塌的步伐,楚倦在他的精神图景里睁开眼,也许是太久没有睁开眼看见过这个世界了,他的眼里是一片纷繁杂乱的光。

有什么托住他的背把他从“井”里一点一点地拖了上来,他断裂的手指**似的触摸着。

摸到一手柔滑的皮毛,隐隐的仿佛听见有巨兽在耳边咆哮。

那是一只不尽庞大的巨兽,凶悍而充满了攻击力,眼睛是幽蓝的竖瞳,像他的主人一样强大冰冷又无情。

那只雪白的巨兽把他托在背上,而后把他含在口中,一点一点脱离了井的范围。

失衡的身体开始逐渐的回温,就在刚刚楚倦的感官严重失衡,陷入了极端危险状态,向导利用精神体进入他的的精神图景将他带回。

痛苦如潮水一般褪去,剩下的是春日一般的暖意。

有人拥抱住了他,楚倦伸出手能摸到质地柔软的长袍,暖热的体温包裹着他,有海的滋味潮湿的泛滥开来。

那是薄长烬的信息素,潮湿阴暗又仿佛海一般的广阔和包容,无尽深邃。

楚倦认定了薄长烬,数十年里从没有汲取过任何向导素,每到结合热的时候也只是注射抑制剂,过得仿佛一个苦行僧。

薄长烬从未给过他任何向导素的慰藉。

将死的这一刻,楚倦才知道原来薄长烬的向导素是海的味道。

向导为他重新建立了与外界的联系,精神力构筑起保护性质的隔膜,将垂死的哨兵护佑其中,他是那样小心与温柔,力求不再让哨兵受到任何的伤害。

楚倦睁开眼,他早就已经瞎了,没有眼珠的眼睛只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在黑黝黝的巷道里,他隐约察觉到像是有雪落了下来。

不是雪,是一个轻柔的吻。

如果有人经过就会骇然的发现薄长烬在亲吻他曾经弃如敝履的人。

向导的背后是一只庞大的雪白巨兽,巨大的兽跟随着他的主人一同低头,庞大的四爪像是一个牢笼紧紧地把哨兵拢在腹部。

向导冰冷的唇轻柔的印在那脏黑的额头之上。

“我来了,不要怕。”

他再次低声重复:“阿倦,我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穿过了漫长亘古的黑暗抵达楚倦的耳边,温柔又缱绻。

如果白塔的诸位老师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大为惊奇。

薄长烬从来都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向导的共感力较强,能够敏锐感受他人情绪,也容易被他人的情绪影响,于是从小就要开始训练共情、通感,学会构筑屏障,包容作为哨兵的搭档。

薄长烬从来没有在这中学科上及格过,他是一个无法对旁人痛苦感同身受的向导,他的心冰冷的就像万年不动的岩石,也永远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原来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有为一个人低头的一天,他的目光饱满又温柔,小心翼翼。

他说:“我来带你走了。”

他将残缺不全的哨兵背在背上,哨兵的重量很轻,在经过了这十年的折磨以后,这个人早已不是多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白塔天才。

来不及解开的锁链拖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拖行过了荒芜的雪地。

十年之前哨兵和向导一同来到这里,向导扔下了属于他的哨兵,十年之后终于醒悟的向导经历了重重波折将受尽折磨的哨兵带离此处。

明目张胆的向导已经惊扰了这座庄园,楚倦眼睛瞎了看不见战况,他只能听见繁杂的脚步声沉重的袭来,又在某一刻轰然落地,溅起无数的浮尘与风雪。

空气里是海水的味道和鲜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相比哨兵向导数量稀少,十分宝贵,一般来说性格会比较温和理智,也因此向导的精神体多数都是温和的素食动物。

楚倦见过向导的精神体有兔子羔羊还有一只麋鹿,向导天生不适合战斗,哨兵会保护好他的向导,很少有向导拥有超强的作战能力。

哪怕只是在精神图景里的匆匆一瞥,楚倦也知道薄长烬的精神体绝不可能是一只食草动物,那是一只凶悍的猛兽。

薄长烬是例外,他是整个世界的例外。

向导行走的速度不紧不慢,似乎是生怕颠簸到了背上的哨兵,有兽人族气势汹汹的堵住了去路,然后闷哼着倒地。

楚倦看不到他的出手,那么大概是薄长烬的精神体或是他在操控这些人的精神。

向导的白靴踏过了满地的尸体,沉重干冽的风雪席卷而来。

海水的温度慰藉着哨兵不安的心脏,向导的声音很温柔,信息素透过鼻腔耳膜进入楚倦的身体。

他说:“睡......”

向导的精神力如此强大,哨兵应声陷入沉睡。

风雪之中,仿若来自洪荒的巨兽睁开幽蓝色的双眸仰天长啸,长哮声响彻在极北冰原之上。

它的眼睛像是异域的星火在风雪之中灼灼闪耀,倒映着耿耿星河,磅礴的精神力量宛如潮汐拍打着海岸,波涛如海裹挟着精神力单薄的兽人。

无从抗拒,无从躲避。

——

楚倦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是在路上,向导背着他缓慢向前,天气很冷,似乎是深夜,风中飘着雪。

在黑暗中无法视物的带来令人心悸的惶恐,楚倦手中一无所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哨兵敏锐的五感和体能已消耗殆尽。

他的手中只有来不及挣脱的,从中断裂的锁链依然缠绕在他的手臂。

冰冷的锁链一圈一圈的缠绕过青年的脖颈,而后一点一点渐渐收紧,锁链冰的硌人,缠绕在那始终优雅的青年脖颈。

强大的向导没有反抗,任由身后那微弱的力量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甚至往后仰了仰头,以便哨兵不在用力的时候牵动伤口。

精神力如细雨渗透空间,有什么恍惚了一下,而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是不同于薄长烬的声音,更为低沉和温柔一些,像是一步一步走下神坛的神祇。

他温声说:“我叫冬藏。”

楚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勒紧了冰冷的锁链,他没有眼睛,但是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很紧,他在紧张。

楚倦的头伏在向导的左肩上,向导的右肩上传来一阵咕噜声,那声音一点也不像是精神图景里仰天长啸的巨兽,反而像豢养的一只爱宠。

那是一只柔软的爪子,覆盖着厚厚的皮毛,爪子放在他的手上,收敛起爪牙,畏怯而小心舔了舔那双骨骼断裂的手掌。

楚倦的手几乎要被冻僵,但那一刻他还是颤抖了一下,那是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向导轻轻声笑了一下,感受着那锁链收拢脖颈的窒息的力度,这中窒息的疼痛让他清晰的知道他还活着。

“它很喜欢你。”

他有一句未尽之言未曾说出口,它很喜欢你,我也是。

精神体与主人本为一体。

楚倦脸上没有表情,薄长烬在撒谎,这冬日的风这样猛烈,却教他莫名想起很多年前。

他的海东青爱极了薄长烬,总想跟他贴近,但是他从未看见过薄长烬的精神体,一次都没有。

所有人都说薄长烬实在太孱弱了,他根本就没有精神体或者说是弱的不能在人前显示出来,只有楚倦知道他是有的,他只是不想让无关紧要的人看见。

他曾在深夜里听见过薄长烬和他的精神体对话,他假装在书桌上睡着了想在薄长烬的书房里多呆一会儿。

在闭上眼装睡的时间里他听见猛兽踩踏窗棂的声音,那应该是一只极为强大的野兽,薄长烬抚摸过他的皮毛,用幽冷厌烦的声音说:“你也很讨厌那只海东青,是吗?”

假装陷入睡眠的楚倦眼睫微微颤抖,他想起他不止一次的对薄长烬说:“我可以看看你的精神体吗?”

少年只会冷冰冰的回答他:“不可以。”

薄长烬讨厌他,亦如他的精神体讨厌楚倦的海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