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倦是死在殷今朝一手编制的幻境, 那是殷今朝对他们之间所有最好的期待,从年少相伴到阖棺而葬,从师生之情到白首之谊。

但凡这样顺遂的一生里他有片刻动心就能起死回生, 然而没有。

他宁肯死。

月色凄清, 年轻的帝王坐在水榭前抱着那枯骨一般躯体。

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但很快他就会彻底变得冰冷, 那双清润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或愤怒或温柔的看着他。

殷今朝的手冻的有些冷了, 这个冬天确实严寒,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在远山尽头,只能隐约看见一缕薄雾萦绕山间。

他僵硬的松开手, 怀里的人早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脖颈上是细微青紫的指印。

杀死这个垂死之人不用太大力气,一只手握住他的脖颈, 而后吻上他苍白干冷的唇舌堵住他那微弱的呼吸, 不过一刻钟就静静垂下了手, 甚至没有一丝挣扎。

宫灯在寒风中颤抖着, 依稀照亮了那个人的眉眼,没有挣扎没有痛苦, 只有释然。

殷今朝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他也不晓得自己在笑些什么,他的心中像是跟这天地间一般落满了细雪, 最后他把下颌抵在楚倦的额心,低低地笑出声来。

“老师,你看,最后,是我赢了。”

那声音凄怆绝望到了阴冷的地步, 天地覆雪茫茫一片,偌大一个宫殿之中那声音穿过了回廊和殿宇,消散在猎猎寒风之中。

没有任何人能够拿捏他,任何拿捏他的人都只能死在他的手中,无论是谁。

是他亲手杀了心中最后的弱点,这场长达数十年歇斯底里的纠葛,终究是他赢了。

“不是我被老师抛下了,是我,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你了,是我要扔下你,所以不再强求下你的魂魄,不再用拘魂之术。

那个人早已死去不能再听他辩驳,他是在昭告天下还是在同自己喃喃自语无人知晓。

如今权倾天下的君王将那个人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走回九重高台,步伐缓慢却沉稳,远处的巫者尽数低头,没有一个人胆敢直视君颜。

那天风雪格外的大,衬的君王的背影孤桀而高傲,一袭红衣红的像是血滴,又像一件灼灼喜服。

前殿之中早已准备好了棺椁,这条路不过数步之距却远的让人觉得满心疲惫,像走过了这风雨飘摇的一生,殷今朝没有低头看那个人,目光始终向前,声音平稳而寂寥。

是在自言自语,是在同已经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人喃喃低语。

“老师说的对,我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回头。”

“我宁愿你死在最爱我的时候,哪怕只是假装的,重来一次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

“前生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至少,你肯骗骗我......”

他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自嘲或讽笑,这短短的一段路怀里人的身躯就已经彻底僵冷,他最后弯腰将人小心的放进棺椁中。

那个人躺在里面的那一刻有堪比万箭穿心的痛一点一点刺穿了殷今朝近乎麻木的心脏,殷今朝最后一次凑近了那个人的面庞,掌心颤抖的抚过那张铭刻在心中的眉眼,哑声笑了。

“你确实是不爱我的,我早就知道。”

可我到底还是心甘情愿陷落了进去。

他冰冷的的手指离开了那张枯槁的面颊,年轻的帝王背过身去,大步走向殿外,此生再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出鞘之时就注定了不能回头。

——

楚倦死在那年冬日,停棺九华殿,以帝师之礼厚葬,殷今朝给了他应有的一切荣宠,在他死去之后。

此后数十年殷今朝拔除士族残存的影响,整顿国力与慕容隼开战,夺回边塞十三城,向东东扩千里,草原与蛮夷尽数俯首称臣,他用了十年时间结束了这场乱世,他是不世之才,也是公认的一代暴君。

杀人如麻从未有过任何仁善之心,不近女色,没有弱点,他是统御万里江山的帝王,坐拥天下,无边尊贵,只是偶尔又让人觉得满身寂寥。

他任意妄为,将他的老师生前一切有争议的点都从青史之上抹去,史官的血染红了枫叶,后来捧着笔上殿,每一个字都由帝王亲自过目。

把帝师所有意图造反的证据尽数除去,那些腥风血雨都变成和风细雨,到最后留在青史中的太傅是年少辅佐少年君王的贤臣,操劳太过早早离世,他有一个宠爱的弟子,后来他的弟子是这四海的帝王。

史书修改完的那一年殷今朝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的温润如玉的太傅。

他永远是那样温润清正,是山间是风 ,林间的雨,永远不会老去,他手持竹简在帝王额头轻轻敲了一下,同他唯一的弟子说。

“今朝,人间的事并非只有一己私情,还有山川海阔,还有柳低潮平。”

你是聪明人,不该永远困于一隅。

数年之前殷今朝说,我如蜉蝣朝生暮死,只看今朝,期年之后,教他抓住命运浮木的人沉沉闭目。

身居高位者称孤道寡,今朝,你不再是悉心喂养的蜉蝣了。

梦醒时江山一片风雨,吹动了案边的宣纸起伏,又被沉重的玉玺压住,威势赫赫的帝王从梦中惊醒,不自觉的喊那个埋藏在心中的人。

“老师......”

没有人回答他,再如少时一般温声驱散他的噩梦。

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殷今朝后来记忆已经很混乱了,他犹记得老师死前最后一刻贴在他心口说了一句话,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突然从记忆深处看明白那个人垂死的口型,他说的是。

“身居高位者称孤道寡,我的今朝长大了。”

当年无所依凭的小狼崽终于能咬断任何人的脖颈,他杀死最后的禁锢于是成为群狼之首。

他一直以为老师会恨他,可直到最后他都在说,你该放下。

后来他看遍了山川异域,四海升平,最后一个人走进了皇陵,伏在那个人的棺木之上。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他不死心,老师就不能死。

生不如死的活着比长眠痛苦太多,殷今朝越爱他,他越不爱殷今朝就会越痛苦难当,这世上唯一能帮他解脱,唯一能杀了他的人只有殷今朝。

殷今朝放过了他,唯独没有放过自己。

这黄粱一梦,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老师我尽力了......”

他安静枕在那隆重的棺木之上,他的心口很疼,那只蛊虫察觉到久违的气息,连兴奋的震动翅膀都让人刺痛难忍。

他很听话,这些年一直当好一个孤独的帝王,他遵从老师的遗志当了十年君王,开疆拓土,推行新律,这一生漫长又辉煌,只是长的看不见尽头。

他没能忘掉他。

也许,这世上的事是否越是用尽全力越是求而不得。

“老师,我看过了山川海阔,柳低潮平,可我还是觉得不如在你身边。”

楚倦是由他亲手合棺,他一直在想老师走的时候应该穿什么,想到最后他给楚倦换了一身喜服。

他准备了很久,到最后只是梦里如愿罢了。

他吃力的抱住了棺椁中的枯骨,轻轻闭上眼,那颗漂泊数十年的心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长相思一直留在他体内,只要他有负于老师就会受万虫噬心而死,他一直在等待那个结局,可他一直好好活着,活了这许多年。

直到此刻他完成所有应做之事静静躺在楚倦身边闭上眼。

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心机用来与老师合葬,此后青史留名他与老师并列,千载之后开陵见棺,他们相拥而眠,就如同最后他编织的那个梦境。

开疆拓土一代枭雄,死在继位的第十二个年头,合欢花开尽的时候,服毒身亡,与帝师同葬泰陵。

生不同裘,死当同穴。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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