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这三个字说得何其轻巧啊,只用这三个字就把他前世今生无数年的蹒跚而行尽数抹去,似乎只要能狠下心来就能放下。

可楚倦这个名字, 这个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浸透了他每一分心血,想要剔除,除非剥皮削骨。

“老师,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了?一只猫?一只狗?还是一个玩物?你喜欢时就捧在手中把玩,不喜欢了就可以随手丢弃,你以为猫猫狗狗就不会难过吗?”

凉夜的风徐徐吹过, 殷今朝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就像冬日皲裂的冰层,一层一层的剥尽以后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 被微风一吹, 就成了夏夜的余烬。

年轻的帝王抱住他的恩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就算你我一生都是怨偶, 老师, 我们也只好如此相看两厌下去了。”

他咬住那因为日渐虚弱而显得失去光泽的长发, 笑了一下, “老师,你看, 你还是不够狠,你如果够狠就该在一开始就杀了,我尸体烧成灰,魂魄请云台山的道人灭的粉碎。”

他恨楚倦,恨不能生动活剥了他, 血都要一口一口的饮尽,敲骨吸髓,可他最后却只敢咬住楚倦的长发。

——那是唯一不会伤到他的方法。

夏夜的风太冷了,年轻的帝王突然破涕为笑,笃定道:“所以老师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闭上眼,手指不自觉的微微颤动一下:“若不是不想再起战乱叫百姓流离失所,我真该早日杀了你。”

刚刚凝聚起的笑容又寸寸龟裂,殷今朝推着楚倦往回走,笑着歪了歪头:“老师,这么说是为了激我杀了你吗?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你就应当在这万重宫阙当中陪着朕,陪朕看四海来朝,享无边富贵,陪朕白头偕老。”

那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对楚倦用朕作自称,金口玉言,一字千金。

御花园旁就是一小片宫殿,殷今朝弯下腰抱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温柔暖色的公灯在他背后次第亮起,繁星如昼。

室内早已安排好一切,楚倦身体越发畏寒,哪怕是在酷暑都要炭火驱寒,殷今朝把人放在塌上贴近人耳侧,声音说不出是快活还是阴毒。

他一层一层解开了楚倦的衣裳,左手强硬的与楚倦十指相扣,那双茶色的眼中含情脉脉:“你我,生则同裘,死则同穴。”

楚倦无声闭上了眼。

“混账——”

——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极快,只是对于如今的楚倦来说都是无尽折磨罢了。

他已经完全瘦脱了人形,形如一把枯柴,昔日引得京中无数闺阁女子芳心暗许的探花郎如今大约能把京城贵女吓得花容失色。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只剩了薄薄一层皮包裹着骨骼,伸出手去拿笔时都抖得不成样子,曾经风华无双的清贵公子拿不住笔,是来往的宫女太监看他一眼都要吓得做噩梦的地步。

笔已经掉在地上,他拿不住笔,又不想吓到旁人,命太监宫女都在外头候着,他伸出手对着阳光张开五指,能看见皮肤下交错的青筋和骨骼,只有放在手上就已经足够骇人 ,若是放在脸上——

怕是当真会被认为是鬼。

楚倦不自觉的勾了一下嘴角,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怕上三分,唯独殷今朝着了魔一样,对着他这副样子依然能满心爱慕。

瞧他的眼里一如既往的赤诚炽热,依然拿他当个宝贝一样,他都私下里听宫人小声议论,说应当为陛下请个驱邪的道人来了。

只是坐着就已经累的慌,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心口一阵一阵发悸,许久才开口。

“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我还在此处。”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朽坏,这中恐怖都程度放到任何人身上都已然不治身亡,偏偏他依然顽强的活着,哪怕根本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可他依然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

003声音中气不足:“因为天命之子不让你死啊......

你走了他疯了这片世界都要坍塌,这片空间的气运为系于天命之子一身,冥冥之中他不愿意他的老师走,于是哪怕寿命已到尽头都没有任何人都抽走他的魂魄。

“也就是说,殷今朝不同意,我就一生都不能脱离这个躯壳了吗?”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他声音很低,几乎要听不见。

003垂头丧气:“理论上说是的,除非殷今朝死心,不然无法脱离。”

可他实在太固执了,固执的让人害怕。

殷今朝匆忙处理完朝事过来时已经是午后,老师躺在躺椅上睡着了,阳光疏落的落在那人脸上,侧脸瘦的惊人,从远处看去几乎看不见任何活人的迹象,他却忍不住有些心跳加快,快步向前,等到了近前又怕吵到人似的放缓脚步。

许久,才俯身亲昵吻了吻楚倦凹陷下去的脸颊,一手伸到楚倦背后,放轻动作拍了拍他的脊背:“老师,秋日风大去里头睡,今朝陪着你。”

他的政事都处理完了,剩下的时间都属于老师。

楚倦挣动了一下,似乎睁开眼这件事都让他很是费力而后在下一刻突然眉头紧锁,整个人**起来,全身都在颤抖,瘦弱的已经不剩下什么的人蜷缩在一处几乎可以环抱过来。

额头滴下数滴冷汗,整个面色乌青,青色的经络在脖颈上凸起又陷落,殷今朝面色一凝,连忙从袖口拿出丹药喂进楚倦口中,饮鸩止渴就是毒药也要吃啊,可这一次那只枯瘦的人打落了药瓶。

那是殷今朝的血提炼而成,最近这些日子为了养着楚倦不死,殷今朝已经成了他的移动血库,取血何等伤身之举,殷今朝连忙去追那药瓶。

走廊外就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殷今朝猝不及防之下被打落的药瓶滚了几滚咚的一声掉了下去,砸出偌大的水花。

或许是连日取血,殷今朝去追那药瓶时踉跄了一下,竟眼睁睁的看着那药丸落水。

“找!给朕把水抽干了也要给我找出来!”

人血也有尽数,那是老师七天的药。

他的手掌不自觉的发抖,下一刻身后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

楚倦的手冰冷彻骨,捉着他时已不如当年一般宽容温和,力气却大他的仿佛嵌入他的骨血。

低弱的轻声道:“疼.......”

那是漫长的岁月以来,楚倦第一次向他示弱,他的老师有着何等的傲骨,就是被人打断肋骨都不肯低头的人,如今向他低头,到底是怎样的钻心的剧痛才会让他服软。

他说,你杀了我。

他又说,你,你何必你和我在这世上,生不如死苟延残喘。

走不得路,拿不得笔,看不得书。

仿佛一个活死人一般失去尊严,痛不欲生的活着。

殷今朝背对着楚倦,很久很久没有回头,只是脊背上颤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他一眼。

他是君王不肯让人死,就用这世间最好的药吊住他,一口气使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可是老师求他呀。

他求他,杀了他。

痛到极致,牵住他的那只手颤抖的牵不住,声音只剩下绝望同他说,“今朝,杀了我......”

当年光锋契约的人啊,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把老师逼到这个地步。

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砸进了那暖融融的日光里。

殷今朝一直觉得他不会答应让楚倦走的,他们就算生不如死,一世怨偶,也该一起受尽折磨,直到海枯石烂。

他们一个站在暖融融的日光里潸然泪下,一个蜷缩在不足方寸的藤椅里痛不欲生。

“老师,不可能的......”

“我只剩下你了啊。”

娘亲死了,父皇也死了,我只剩下你了啊,你不能离我而去。

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也不能。

殷今朝登基第二年向北魏各地广招杏林圣手,为他的老师保命,穷尽天下寻常医术已然不能保住,后来他穷极财力寻访世外仙山,有当年异族躲过灭国之祸的巫者从远方而来。

巫者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只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就摇了摇头,讶然道:“情蛊入骨,已不可治。”

是怎样的用情至深才能把另一个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情蛊关联两心,一方受情伤愈深,负心之人则受苦愈深,要痛到如此地步,于另一人而言只会更痛百倍千倍。

“朕要方法。”高台上的人俊美的脸上一片阴郁惨白,如鬼魅入世。

而不是陈述。

登基不过才两年,或许因为杀伐甚重,他积威已然足够骇人,声音穿下来的那一刻让人脖颈一凉。

巫者沉思半晌才摇动铜铃:“这具身体已然腐朽,再无命途可续,但魂魄却可拘来,陪伴陛下直到陛下山陵崩。”

——拘魂之术。

“只是,此法阴毒,若是用了那魂魄将永生永世拘于世间,不得解脱......”

高位上的帝王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许久,那俊美的面颊上一抹笑容渐渐扩大,缥缈的声音穿过了重重高台,是夹杂着血沫的咳嗽。

巫者低下头,浑浊的眼睛里战战兢兢。

那天夜里殷今朝将将死之人怀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同他说:“老师,我舍不得你疼的,今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

温柔的亲吻细细密密的落在楚倦眼角眉梢,宛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甜的腻人:“老师,今朝真的好爱你,好爱你......”

也真的好恨你。

曾经权倾朝野,暴君殷今朝心中唯一的白月光太傅楚倦死在那年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寒冬。

没有来得及看第三年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应该就是结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