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里骤然转冷, 暮色尽头细雪零星落下,早早脱下的貂裘又有了用武之地,城门早已闭合, 守城的将士穿着甲胄搓着手, 远远看见远山一抹刺目如血的赤色直冲而来,甚至还来不及讶异, 那骏马就已然一跃而下, 仰天嘶鸣。

“放肆, 陛下回宫,何人敢拦?”

威严的厉喝穿透了午夜长街, 在风雪中回**。

这一路**竟是无人敢拦, 楚倦在九华殿处理白日积压的琐事,陇西送来了几位同族后辈, 马上就要春闱,李氏楚家一脉能否趁机崛起,只看他心下如何决断。

楚倦觉得有些头疼,端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 茶水已然冷了,他才忽地想起今日又落了雪。

刚想唤人进来的那一刻, 外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他眉头微皱,抬眼望去。

刺骨的寒风和细雪狂扑而进,吹得殿内烛火摇曳不定, 站在风雪当中的少年一袭红衣如血, 赤足站在风雪当中,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有种凄艳而孤绝的美感。

楚倦手中忍不住顿了一瞬,朱笔微顿, 在宣纸上留下偌大一滴血渍。

风有些冷了,端坐高堂的人眉目微皱。

“ 你怎么来了?”他知道为什么,偏要明知故问。

“我,还不该来吗?”殿门轰然闭合,烛火也仿佛被惊动在黑暗里不安跳跃,殷今朝眉眼灿若晨星,偏偏又只剩刻骨的寒意,“我若不来,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他一步一步走近了来,那双孤桀的眼里以几欲疯狂,被愤怒以及刻骨的绝望所充斥,到了极处反而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把滚烫的泪水倒逼回去一般扬起头轻声道。

“一辈子吗?”

“将我软禁在深山不见天日,一辈子在期待和绝望中反复徘徊,等着你回头看我,哪怕一眼也好,而你就在一座宫墙之内左拥右抱,坐拥娇妻美人,把我当傻子一样戏耍?”

“一直骗我到毒发而死,”殷今朝还在笑,如果忽略他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与五官,他仿佛是当真在开心,声音温柔轻微:“是吗?老师?”

帝师高坐明堂之上,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直到朱砂干涸,那清润的眉眼也没有任何波动。

哪怕是这样的弥天大谎被猝然揭露,帝王歇斯底里也依然无法惊动他丝毫波澜。

殷今朝恨透了他这幅冷然的模样,好像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再为他有所动容,他猛地扔下来一个圆滚的东西,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三圈,倒在盘龙柱下,鲜血淋漓。

楚倦这才有了一瞬波动——那是一个人头。

“他们都说,老师要和平阳郡主成婚,是真的吗?”他走的近了才看见血色斑驳溅落在他脸侧,犹如修罗,他极慢地摇头,似哭似笑,“他们说的我的不信,老师,我要听你亲口说,是真的吗?

然而从闯入城中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是真的,满橙红绸十里红妆,楚府已经布置一新,喜庆的灯笼一直绵延到了长街尽头,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只要老师说一个字,说一个不,他就能自欺欺人,他就能信的,可他看着他的老师,他甘愿放弃一切讨他欢心的心上人薄唇微启。

“是。”

殷今朝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像是支撑不住险些直接跪倒在地,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惨然又恍惚的笑了一下,又慢慢的摇了摇头,眼泪就一滴一滴的砸了下来。

哀凄到了极点。

“为什么......老师,你一直连骗一骗我都不肯了?”

一直?楚倦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为什么是一直?

他没有时间想下去,殷今朝像是被刺激到了什么心结,仍然固执地摇着头,神色阴翳执拗,“朕不同意!給朕退了!”

“为何?”楚倦音色平静,像是根本不屑于理会他,“男婚女嫁本是常事,你年纪尚轻,以后自然也要如此,还会有三妻四妾后宫佳丽三千。”

“我不会,我只要老师一人!”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削瘦的弧度往下流淌。

笔终于落下,楚倦声音平淡却不容拒绝,“不可能。”

窗外寒风拍打着窗户缝隙,有细微的风雪吹了进来,又很快在烛火的热度下融化成水珠。

楚倦再抬头时蓦地一怔。

烛火下红衣的少年扯开了自己龙袍的领口,狰狞威严的五爪金龙霎那间随着上好的丝绸坠落在地,那只染血的手在细微发着抖。

解不开就蛮横撕开,裂帛声在寂静无声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先是绣着金龙的外袍,而后是霜色的寝衣,少年肌肤白皙骨量修长,露出一截锁骨线条流畅而精致,他一面靠近一面撕开衣裳,终于在抵达楚倦面前不过一尺之距是褪尽了衣裳。

楚倦藏在袖袍下的手没预兆地握了一下,眸色愈深。

那双幽碧的眼眸盈满泪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做最后的博弈,看着可怜又可恨。

一直到这时楚倦才发觉殷今朝是赤足踩在地上,从山上下来的太急,竟是连鞋也忘了穿,脚踝上沾着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冻的一片青紫,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的一寸一寸弯下身来跪在楚倦膝边。

他是执掌天下的君王,唯独在楚倦这里如此丢失尊严,丢盔弃甲。

**的身体半跪在楚倦膝边,声音喑哑而可怜,又尽力仰起头来展示着最好的姿态,“老师,我也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明明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为什么要娶其他人?

刻意隐藏兽性的野兽收敛起锋利的爪牙,乖顺如怀中的小猫,他幽碧色的眼盛满了泪水,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分外惹人心疼。

怪不得看遍人间美人枭雄如慕容隼也要为他所倾倒,在不露出暴戾嗜杀的时候,他确实美得让人心折。

“老师,能不娶郡主吗?我也可以做到的......跟我的母亲一样予取予求,好不好?我愿意做你手里的刀,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从小缺失爱意的人根本不知道如何爱人,他只知道他的父皇会怀念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母亲奋不顾身,他从前恨极了这一切,未曾料想,有朝一日,他也会心甘情愿沦落到如此境地。

楚倦无声静默,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温热泛红的眼角,殷今朝自以为他装得很好,可这是楚倦一手养大的少年。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双强装温情的眼里到底隐藏了多少执拗阴翳的疯狂。

掌心能够触及的是温热的眼角,不能触及的是皮囊下炽热的野心和疯狂的占有欲。

殷今朝以为那触摸是对他的鼓励,颤抖的探头过去抱住楚倦的腰,在楚倦猝不及防之下吻过了他干燥的唇,只是很轻的碰了一下,急迫而又珍而重之。

楚倦微微愣神。

被风雪打湿的如墨长发是全身上下唯一的遮蔽,他双手撑在楚倦两侧,一手颤抖地握住了楚倦腰间通透的碧玉。

像年纪还小的时候那样天真小心的求:“老师能不娶她吗?”

细密的亲吻自眼角而下途径下颌抵达修长的脖颈,他亲人很青涩慌乱没有丝毫技巧可言,唯有莽撞而炽热的爱意不容掩盖 。

他一只手紧紧抱住楚倦,似乎生怕他会离开,一只手颤抖的解开楚倦衣衫,笨拙而慌张,吃热的呼吸萦绕在脸侧,他要低头继续往下的那一刻被楚倦按住了。

“不能。”

这是回答。

他不可能不娶平阳郡主。

殷今朝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额头抵在楚倦腹部,声音嘶哑低沉,又有难以形容的疯狂,像是终于走到了绝路。

不能,这两个字像刀一样割着他的心脏内腑。

“老师,你说,你心里有我的,现在,不做数了吗?”

前世那次战场争执,他依然记得老师当时隐忍的双眼,尽是不能说清的爱意,狼狈又绝望的看着他。

“既是求而不得,便不必求了,做人还是要洒脱些的,从前是臣痴心妄想,如今一朝清醒,还请陛下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就当,”他停顿了一下,“就当听了个笑话罢了。”

殷今朝最后的面具终于裂开,今生所有积累的绝望在此刻尽数爆发,眼泪汹涌而下。

“一个,笑话?”

“怎么......怎么可能只当......一个笑话?”

一个笑话就否定了前生他口中所有的爱意。

“老师,可我当真了啊......”

那是他心心念念,生不如死数十年,哪怕被老师如此对待都还心怀希望的最后的念想啊。

“老师,还不够吗?还不够吗?!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朕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你了,就连这天下,我都拱手相让了,我甘心做了你的傀儡!老师,还不够吗?”

他的脊骨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才能回到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师,老师......”

“我真的知道错了,今朝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了......”

崩溃在那一刻达到鼎盛,权倾天下的帝王几乎像一个疯子一个孩子一样在祈求着原谅。

不能,绝不能只是一个笑话,

“陛下,不是所有事都能回到从前的。”头顶的声音平静到了刺耳的地步。

殷今朝摇着头,几乎语无伦次:“你从前从来不会喊朕陛下的......”

“这个称呼是陛下成年那天纠正臣的,臣一直谨记在心。”

殷今朝已经快要疼到麻木,只能徒劳的摇着头,可头顶的声音依然没有停下。

“臣用了多年才懂得这君臣之别,陛下,也应当懂得。”帝师的声音舒缓一如当年,像是从记忆的洪流里缓缓而来,如果不是这样残忍的话。

“陛下,臣教得你数年光景,你也理应知道,破镜难圆的道理。”

不是所有事都能回头,也不是你想回头的时候那个人就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的声音温柔而残忍:“佛教说不退转,经历过某些事,走过一段时间后人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之前的心境。”

那是那样久以来老师第一次对他温柔言语,可他宁愿老师对他横眉冷对,而不是这样,一句一句将他逼到绝路。

楚倦轻阖眉眼: “人生就像一步步的台阶,走上一层后,之前的人就永远消失了。”

——就如当初,那个爱你如命的楚倦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如一步步的阶梯,步入上一层后,之前的你就永远消失了。)转化自网上对不退转的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