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话都没有这一句对殷今朝来的伤人至深, 楚倦说,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冷宫救下他。

只这一句话往昔数年都被盖过,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殷今朝几乎是狼狈的逃出了九华宫, 出去的时候扶住门框几乎栽倒在地,魏和想斗胆上去搀扶,冷不丁抬起眼却看见新帝满面泪水。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殷今朝哭, 服侍这个乖戾皇子数年的内监忍不住讶然,原来殷今朝也是会落泪的。

那样暴戾恣睢稍不顺意便屠尽一切, 无可不得的小暴君原来也有束手无策之人。

那张容颜盛极的脸颊上泪水肆意, 而在他身后重重宫阙当中, 白衣青年犹如神祇双目微阖,好似永远不会再为这个人心疼。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愈盛, 撕扯着鲜血淋漓的过去。

殷今朝这些日子过的并不算好,心力交瘁还要处置朝中诸事, 景德帝的丧事要处理的合情合理, 太子党羽和二皇子一党的处置也都要他一一裁决。

朝中勾心斗角,他又年纪尚轻 , 身后无母族支持, 前生尚有楚倦背后的陇西可以依靠,如今就剩下他孤身一人, 朝野不认他的声音极大, 后来就都做了重华宫阶下的亡魂。

杀一次朝臣大骂他手段阴狠非明君之相,那就杀两次、三次、有胆敢联系旧部意欲趁乱起事的诛连九族,杀到朝臣噤若寒蝉再无一人胆敢多言。

朝中老臣在短短一个月间换了数批, 沉寂多年的寒门学子被提拔上来,各州府虽暂时没有大的调动,但也只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在殷今朝的雷霆手段之下朝局暂时平稳下来, 一切百废待兴,景德帝在世时士族已然兴盛,如今砍了大批朝臣,剩下的世家暂时蛰伏,世家大族垄断了北魏的经济命脉,而殷今朝从不为人所制。

他永远信奉的都是绝对的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

其间楚倦也上过两道乞骸骨的折子,据说殷今朝瞧见的时候加重了伤势在龙椅上呕血,却到底还是让魏和恭恭敬敬的把折子送了回来。

不准。

楚倦骨节修长的食指敲着那封被打回来的折子,眉峰微聚,不辨喜怒。

003在天空中绕了一圈:“宿主在想什么?”

楚倦看着折子上的血迹,半晌冷冷道:“万恶的封建帝制。”

想走都走不了,还要看殷今朝同不同意,真是——

003:“......”

它还以为宿主会对殷今朝的伤势发表一点看法了。

“有什么看法?”楚倦把折子合上,不让那血迹继续待在视线里,“他是天命之子,总是不会出事的。”

所以又何须这样过来给他卖惨,让他看见他是有多凄惨?自己总不会再跟前生一样冒着风雪过去看他有没有受寒,抱着他去找太医。

过去数年,再想起来都是恍如隔世。

本应热闹的上元节今年也格外凄冷,景德帝崩逝,举国上下服丧服二十七日,不得大肆庆祝年节,这一年上元护城河少了满河的灯盏,多了无数草草裹了扔上乱葬岗的尸体。

九华宫的后窗正对着御花园到重华宫的小径,一般有什么议论楚倦凭借着003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如今围在一处分吃点心的小宫女正悄声议论着他。

“满朝都说囚在九华宫的那位是当今陛下的恩师,据说是跟随陇西李氏背叛了陛下,不晓得关这里做什么了。”

她们有幸偶尔在窗边见过那位大人几次,确实是位光风霁月的清润公子。

“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贺大人好久没拖尸体出去了,好像就剩下陇西李氏在押未曾处置了。”

“说起来今日陛下是不是召见了陇西李氏?

“不知道还没有命在,我听说陛下活扒了二皇子心腹的皮,还有砍了双手双脚拖出去的了......”

那些酷刑吓的小宫女瑟瑟发抖,连忙捂住耳朵不敢听了。

当天傍晚魏和就领了陇西李氏族人来拜见楚倦,茫茫风雪当中外头他一家子人都到了,战战兢兢的跟他道上元节好,花朝和孟春也在里头,不敢说话,只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最后是他的舅舅和母亲俯身道:“陛下宽厚,不计较李氏一时为奸人蒙蔽的罪过,只是罚了一年俸禄,如今我等不日就要回陇西,也请大人保重自身。”

跟随二皇子叛乱是何等重罪,其他人都是诛连九族不留活口,唯独对陇西轻轻放下,只是罚俸斥责这样的轻罚,说是盛宠绝不为过。

禁宫之内不便多留,话说完便随着魏和离开,倒是孟春和花朝忍不住悄悄回头又多看了楚倦几眼,眼眶都泛红。

他们走后殷今朝才现身,穿了一身漆黑如墨的龙袍,偏偏眼角带着一缕红,像是满园冰雪里那一点春色。

殷今朝手里捧了一碗小元宵坐自顾自坐在楚倦的身边,推了一碗给楚倦,热气腾腾的小元宵像是刚刚从锅里出来的,香气扑鼻。

殷今朝拿了白瓷勺舀了一个喂进嘴里,烫到嘴了斯了两口气却没舍得吐出来。

“我十四岁那年宫中上元节大摆宫宴,皇兄们都去了,唯独我身份卑贱不能去,我娘亲喝醉了酒捆住我一顿好打,是老师把我从柱子上放下来然后给我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元宵,老师总说君子远庖厨,但只要我想吃总会给我煮。”

他一口一口吃着元宵,这一次倒是争气了些,也没哭,就是神色有些缅怀:“上元节我每年都是同老师一起过的,老师走以后弟子已经很久没吃过元宵了。”

楚倦只是站在那里,哪怕身陷这样藏污纳垢之地,他依然如山间溪水一般悠远淡漠。

虽然老师看着他的眼睛很冷他却还是异样的满足了,他继续吃着元宵,在冰冻三尺的寒冬里热乎乎的元宵一下子暖和了肠胃好像能暖进心里去。

“终于又能和老师一起过元宵了。”

笑容倒是非常真心实意,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陛下把我族人都找来是为了逼臣就范吗?”楚倦却完全不搭腔他怀念过去的话,“事到如今陛下还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了?”

楚倦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要臣继续无怨无悔的辅佐陛下吗?如今陛下虽登临九五,但士族割据朝野,陛下需要一把和士族开战的刀,可陛下凭什么觉得这一世臣还会为陛下与士族决裂呢?”

殷今朝就静静听楚倦说着,神色很是认真却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反而失笑,像是轻叹了一声:“老师为什么会觉得弟子还在图谋这个了?”

“因为在你殷今朝心中帝位不从来都是最为重要的吗?”楚倦冷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揭穿他。

殷今朝有一瞬哑然,他很想辩驳自己不是,自己知道错了,但知道老师不会信他的,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心脏抽搐了一下。

他是真的自作自受。

“老师,就算你不信我还是想说......”

“够了,”楚倦却懒得听他狡辩,冷声打断了他,自己也像是累了坐在藤椅上静静看他:“殷今朝,帝王之位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可以弑父杀兄,乃至于杀我?”

“从前或许是,”殷今朝又吃了一颗小元宵,热气蒸腾,于是连他的声音也缥缈起来,“我总觉得有了权力我才可以好好的活着,我实在受够了担惊受怕和寄人篱下了,可真的得到了我又觉得一个人坐在那个无人之巅实在没意思极了,可我说不是,老师还信我吗?”

他茶色的眼眸蒙着水光,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泪水将落还是热气熏红了眼眶。

“若是回来的这个人不是我呢?”楚倦忽然想问一问他,若是当真如殷今朝所说,他重生回来的这个人是一无所知的楚卷而非拥有所有记忆的楚倦他又会如何,“再诓骗臣一次吗?”

殷今朝愣了愣,良久才摇摇头:“如若不是老师,那我就去陪老师了,除了老师我谁也不要。”

楚倦深深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系统非把他拉回来,原来殷今朝还挑,必须还要全须全尾不要替代品的那种。

楚倦阖上眼,搭在椅子上的双手在身前微握,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讽刺的勾了勾嘴角:“陛下如此说臣怎能不信了?”

殷今朝愣愣的看着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向冷面待他的人忽而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既是如此,臣要入主文渊阁,陛下可有异议?”

文渊阁即是整个北魏的权力核心,饶是前生楚倦也是过了一年扳倒士族后才入文渊阁处理军机政事,加封宰辅。

殷今朝眸光润了一下,眉眼稍弯,心中像有针刺过,却到底只是笑了笑:“今年的元宵是今朝亲手做的,老师尝一个好不好?老师尝一个,今朝就答应你。”

他舀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元宵到楚倦碗里,看着楚倦吃了才弯着眉眼笑了一下,像是终于心满意足。

“那就跟以前一样加封宰辅,入主文渊阁,朝中文臣皆以老师为尊,再封太傅,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可随意出入宫禁。”

这是怎样显赫的权势,过去两朝哪怕宽厚仁明如景德帝青年时也未有一人得到这样的地位和宠信。

殷今朝又自己舀了一个小元宵喂进自己嘴里,元宵已经没有一开始烫了,他却像烫的喘不过气来,安安静静的把那碗元宵都吃完了 ,才敢悄声说。

“可比起这些,我更想图谋老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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