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扬起的马蹄复又落下, 不安且焦躁的在满是大雪的地面上踢踏,殷今朝如今的模样实在算不得好,这雪下的纷纷扬扬, 几乎要把周遭一切尽数覆盖,唯有那巷道中间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

鲜血从他身下弥漫,逐渐打湿了满地青砖和落雪。

那是他手把手带大的少年, 亲手教会他治国理政,教会他进退得失, 一手扶持将他从冷宫扶至皇位, 楚倦攥住缰绳的手微微紧握, 一双眼冷冷的觑着那鲜血淋漓的人。

胸中似有郁气不能舒缓,良久他闭上了眼, 扬起马鞭狠狠甩在一旁的墙面上,顿时红漆脱落, 许是太过用力, 那鞭子竟也直接脱手而出,扔在了地上。

——到底没敢直接甩在殷今朝身上, 他伤重至此是真的再打两下就直接闭眼的程度。

到时殷今朝解脱了, 他和003直接毁灭成一团数据,得不偿失。

楚倦最终还是没有走脱, 不是因为他心软, 而是因为殷今朝不让,宫门闭合御林军层层守卫,就是只鸟没经过殷今朝同意也飞不出这万丈宫墙。

他被好端端的请进了一旁的九华宫, 满宫的丹药道士都已经被赶了出去,原先放着炼丹炉的地方如今放着一排实木的书架,时间太急没放几本书, 却都是他喜欢的。

——就如同上辈子一样。

楚倦浅浅闭目,把手放在那书架上,神色诡莫难测。

四下无人003爬了出来:“宿主,你在想什么?”

窗子没关,这滴水成冰的寒冬里楚倦把手掌拢进袖子里,眼中有几分郁气:“在想辞官归隐。”

003:“......这可能有点难啊!”

首先,殷今朝肯定是不能同意的。

楚倦在九华宫住了三天,这三天内北魏改天换日,给外头的解释是太子伙同二皇子谋反弑父,景德帝最后把玉玺和虎符一并给了皇三子殷今朝,那个曾经冷宫里默默无闻任人欺凌的皇子登临九重。

朝堂上也有嘴硬的朝臣不肯认他的皇位,皇帝最后驾崩时身边除了殷今朝再无一人,他的说辞是否可信也大大存疑。

九华宫倒是冷清,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外头防卫森严,里面却没安排什么人,想是知道楚倦的性子不喜人打扰。

“听说前朝的血都没过脚踝了,许公公领人清扫前朝台阶血洗都洗不掉的......”

“以前伺候的人都说三皇子性子乖戾,原来......”

“这话可说不得了!”旁的宫女连忙瞪了小宫女一眼,“如今是陛下了!”

再不改口被人听见了可是要受罚的。

楚倦站在窗前闻言倒是没什么波动,一朝天子一朝臣,景德帝年轻的时候尚且算个明君,老来虽昏聩日日疑心皇子和朝臣结党营私,但为求稳妥手段还算温和。

殷今朝却完全不同,他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温和两个字,不跟他一条心的,胆敢有违逆于他的都是一律杀尽,哪怕杀到血流成河也绝不在乎。

哪怕是自己,一手教养他长大的恩师,若是让他觉得有威胁也难逃一死,这种疯子没有弱点随心行事,那些过惯了温和日子的朝臣想拿捏他基本就是白日做梦。

“不过这两日御医都聚集在重华宫里,好几次看见小骆子端着血水走出来,不晓得是何缘故......”

楚倦垂下眼眸,殷今朝胸腔中箭在前,被骏马拖行在后,这寒冬腊月即使当时楚倦未曾上前查看大抵也知道他伤势是有多重。

也是,要不是伤的动不了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来找他,但就是伤成这样也没耽误他殷今朝排除异己巩固帝位。

楚倦不自觉的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讽笑。

帝王之位对于你就当真那般重要么?他一直很想问殷今朝这个问题,原以为此生无缘再问出口,原来还是有机会的。

小宫女似乎瞧见了窗边负手而立的人,忙提醒一旁姐妹急急忙忙给楚倦行了一礼小跑着退下。

“那是什么人?怎么在九华宫中?”

“据说是陛下的太傅,陇西李氏的族人?外头都在传陇西李氏归顺了二皇子,不晓得陛下要怎么清算了......”

“快走快走,这天越来越冷了......”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被风雪彻底掩盖。

楚倦放在背后的手拢了一拢,沉思片刻,回身去写了一封折子,交给殿外守卫命他把折子呈给殷今朝。

殷今朝打开折子时太医正在给他的手臂上药,手臂膝下腿上乃至于脸上都有摩擦的拖痕,严重些的外头一层皮都没有了,上好的丝绸包裹不到半日就由血水浸透,心口除了贯穿的箭伤还有一道鞭伤,打的时候用了力气已然皮开肉绽。

太医看的心惊胆战,同时又深感新帝是个坚韧能忍之人,一日三次的换药宛如折磨竟然都能咬牙撑过去。

只这一次新帝像是疼极了,五官皱在一处,竟是忍不住拿手捂住了心口。

太医冷汗不止以为是自己出了错处忙请罪:“陛下恕罪!”

殷今朝却并未看他,只是盯着手里的折子很久很久才艰难的缓过去一口气,他想笑一下的,最终致伤口裂开那笑就显得格外扭曲。

是他,是老师。

魏和忙使眼色让太医退下,很快整个重华宫就安静下来,年轻的帝王往后仰躺在龙椅上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手里缓缓攥紧了那一张白纸,紧到上好的纸张发皱。

殷今朝是当天晚上去看的楚倦,浑身都罩在一袭厚实威严的金边貂裘里,长发披在身侧,浓重的散不开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弥漫,像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而来。

他过去的时候楚倦正在写第二封折子,大意就两个,一说恭贺殷今朝得偿所愿,二是请辞归家。

殷今朝走的不太稳,前面需要魏和搀扶着,到了内殿让魏和退下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一张桌子伸出手,颤抖的微微触及楚倦鬓发如同呓语:“老师,真的是你吗?”

楚倦执笔的手微顿,“是不是我,你心中不是早有定论吗?”

他奉上恭贺的折子是上一世殷今朝夺位后他亲手写的,那时正值春日,那也是一封贺岁的折子,清正端方的太傅祝愿他的弟子开承平盛世,成一代明君,虽然这些到最后他都未能看见。

殷今朝好似终于确认了,惨白的唇抖了抖,那样子似哭似笑,让人看不分明,只是哑声道:“老师,当真是你.....”

一直都是他,从未是旁人,竟一直都是老师。

听见确切答案的那一刻殷今朝整个人好似脱了力,膝盖都软了下来,在原地踉跄了一下,滚烫的泪水刹那间就落了下来,竟是比那时在龙椅上更为绝望。

若不是要桌子支撑恐怕要直接跌在地上。

是了,就算被楚倦在夺位这样的争夺中背叛,他也在竭力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

楚倦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殷今朝未必就认不出来他来,毕竟是那么多年朝夕相处,他只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不那么绝望的理由。

今生的楚倦未曾爱上他,背叛也许理所当然,可若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前生的楚倦呢?

楚倦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前,与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对视,嘴角挑起一抹玩味却了然的笑:“是我。”

时至隆冬,约是因为室内炭火充足,楚倦仍只着一身白衣,利落漠然。

“与平阳郡主定亲之人是我,救下昭霖之人是我,背叛你投靠殷南烨的人也是我,陛下,是臣。”

“为什么......”

殷今朝的手没有放下来,只是颤抖的更为剧烈。

他很想透过这些年漫长的时光去触碰记忆里的人,想找出他跟那个人的区别,然而眼眶已经酸涩的睁不开。

当年永远站在他身后心疼他,守着他的人如何把他推向了不能回头的深渊,但凡他运气差分毫就要死在叛军箭下。

“为何?”楚倦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只是重复了一下他的疑问,半晌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如淬毒的箭,自嘲的笑了一下。

“臣不自救,难道要同上一世一样,眼睁睁的等着陛下功成,而后狡兔死,走狗烹吗?”

殷今朝心中骤痛,滚烫的泪水从眼眶肆意流淌,却只能艰难摇头无力辩驳:“老师,我没有......”

“没有什么?不是你下的毒吗?异族奇毒千日宴,是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人会?又有谁人能下在我饮食起居当中?”

殷今朝喉间涌上腥甜,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那些过去的事翻江倒海一般涌来,他只能竭尽全力仰起头:“老师,弟子知错了,但是弟子真的没有......”

“我想回来好好待老师的,我想对老师好,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老师,包括我自己,我真的、真的没有再想毒杀老师,真的没有......”他的情绪几近崩溃,声音都要语无伦次。

楚倦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看也不看他:“陛下觉得臣还会再信这些吗?”

“老师,我发誓......”

楚倦打断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垂眸看着地上狼狈至极的新帝,良久,目光却只是空落落的看着窗外,似是累极了:“臣不会再信了。”

——永远不会再信了。

傻子当一次就好,再有第二次就是愚蠢。

良久楚倦阖上眼,修长的双手疲倦的放在木椅两侧,轻声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冷宫救下你。”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一点,调整作息好难,我白天睡的完全睁不开眼qaq感谢在2022-01-17 10:19:25~2022-01-18 22:2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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