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天的雨太大了, 殷今朝听见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前面的凌霄树下,魏和吓坏了, 连忙上去扶住:“这是怎么了?”

殷今朝性格残忍孤僻又古怪,魏和是他母亲的故人,将他一手带大, 也不说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只能说不会因为一句失言就被扔出去杖毙, 打的皮开肉绽。

殷今朝站了整整一夜, 腿都是僵冷的, 嘴唇薄而翘,天生带了一点凉薄的笑意, 他抬起头问:“你再说一遍?”

带来消息的宫人不敢直视那双明亮到诡异的眼睛,无端的手脚发冷:“外头的消息说昨夜楚大人和二皇子深夜府中相谈甚欢, 已经许好要、要和平云郡主定亲了, 今早上就要去请旨。”

按在凌霄树上苍白的五指不自觉的收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慢慢的压着他肺腑内的空气。

殷今朝一瞬间觉得心如火烧。

不、不对, 上辈子没有这样一回事的, 怎么会这样,老师这一次明明是重伤昏迷, 但、但绝没有——

平云郡主, 根本没有这一回事,老师怎么可能答应?!

他像是根本不能忍受一样,忽地一拳砸在了身旁的凌霄树上, 积压了一夜的雨水瞬间簌簌落下,打湿了他那一身红衣,顺着削瘦的脸颊往下滑落。

魏和心惊胆战的给他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被殷今朝偏头避开了,他的神色明明是阴翳的,可眼眶又晕开一丝红晕,看着竟然像是难受至极。

魏和心惊了一下,暗道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三皇子这样的人怎么会难受呢?就是他母亲死的那一天,他也是亲手放火把他母亲焚烧成灰烬的。

毕竟,他是这样骨子里就无情的人。

殷今朝倚靠着凌霄树,牙都快咬碎了,半晌,却只是问:“老师的伤,怎么样了?”

今夜他记忆里老师的伤恶化了的。

他以为楚倦死了他能忘掉他的,可是原来都是自欺欺人,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都清楚的记得老师存在的每一天。

有关于老师的每一件事早就死死的刻进了他的骨子里,除非剥皮剔骨不能消除。

——

滂沱大雨到了清晨终于就剩了三两滴,偶尔打过院子里偌大的梧桐叶坠下来。

殷今朝毕竟没有母家支持起势也晚,不比二皇子殷南烨财大气粗,直接给他把御医请了一个过来。

肿胀到几近溃烂的伤口已经被好好清理过了,因为拖得时间太长,清理了近两个时辰,清水端进来,血水端出去,十几盆水撤出去,御医终于颤颤巍巍的放下刀,擦了擦头上的汗:“若是再晚个一天两天,这只手臂说不定要废了。”

当朝探花郎楚倦久负盛名的不仅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好相貌,还有写的一手好字,当初笔试被翰林院交口称赞的字,若是这样毁了实在可惜。

“楚大人倒是好心性,换成其他人伤的这样重恐怕撑不过一时半刻,”殷南烨在外间喝着今年早春刚送来的茶水,茶香袅袅,已经凉了又添了数次热水,“只是对三弟这样忠心耿耿也没瞧三弟多么看重。”

瓷杯磕在檀木桌上,声音有些钝。

他老师都快病死了,他还在宫里给他父皇搜罗美人好酒,炼丹术士,是真的一副十成十的佞臣模样。

他意有所指,本来以为楚倦大概会反驳几句,不想对面的人把披风拉上去,很配合的开口说了一句:“二皇子说的对。”

殷今朝就是个小白眼狼。

顿了顿,他又说:“今朝,向来是不看重我的。”

这简单一句话里隐藏着的到底有怎样深沉的过往,殷南烨不知道,他狐疑的看过去,但见那人坐在窗边,完好的一只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漆黑的长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辨情绪。

不知为何,殷南烨突然有些看不透他。

——

皇帝年老体衰,上朝也是随心所欲,远比不上早些年的勤政爱民,昨夜歇的晚了,今日的早朝也就罢免了。

二皇子早早过来回昨日搜查御林军的事,也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

皇帝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老了身体也臃肿许多,从美人怀里起身先服了几颗丹丸仍觉吃力,看着不远处正年轻的皇子不觉欣慰只觉心惊。

明黄的纱幔随风飘拂,浑浊的烛火下是明灭的野心和帝王深入骨髓的疑虑。

在外等候的殷南烨在那透过重重纱幔的审视目光下明显感到了危险,他只能更深的低下头,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刀剑横在脖颈前的寒意。

皇帝忌惮并不代表着他暂时会杀子,殷南烨这一次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父皇暂时不会杀他,他还需要自己和太子相抗衡,这就是他现在存在的唯一意义。

走出重华宫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怀中明黄的圣旨,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没有什么关系比姻亲更为牢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楚倦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从他当年一举夺魁却被皇帝刻意压低开始起殷南烨就知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

可惜了,他却眼瞎跟定了殷今朝,如今他和殷今朝生了嫌隙自然再好不过。

殷南烨垂下眼帘,父皇手中的刀一直悬在他和太子的脖颈之上,再忍下去恐怕谁都没有活路可言,他们必须有一个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殷南烨又忍不住回头,身后宫阙万间在朦胧里雾气里像是一只巨大的困兽,在黑暗中匍匐,随时准备吞噬着什么。

楚倦觉得比起殷南烨这种恐惧争斗的正常人,殷今朝更像一个享受屠戮和血腥的疯子,他在这种争斗里面如鱼得水。

楚倦以前一直觉得殷今朝是因为少年时候的经历有些问题,后来一直在企图教导他的性情和想法,很显然,他是个失败人士。

拿着圣旨看着孟春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恍然,那些书都是刚刚从宫里带出来的,里面都是他收集的治国理政之术,他一样一样教给殷今朝,期盼他能知对错,明是非,能——

门轰然被推开了,下了一夜雨后到了中午天气才终于晴朗起来,阳光大片大片的洒落,让楚倦不自觉的闭了闭眼。

“老师!”少年人的声音是莽撞而慌乱的,他急匆匆的闯进来,三步并作两步闯到门口,突然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站在门口没有动。

楚倦就在那里,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清正又舒朗,是无数京城闺阁女儿芳心暗许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在病中,他脸上略微透露出几分苍白,在阳光下有种透明的质感。

殷今朝突然有些不敢上前,只有眼眶迅速的攀上一抹薄红。

这跟楚倦走后他无数次的梦境几乎一模一样,老师还没有死,他推开门发现老师还在书桌上喝茶或是练字,眉眼清正,会笑着喊他今朝。

“老师......”

他不可置信的再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想扑进楚倦怀里,被人拦住了。

孟春神色紧绷,有些难堪的道:“公子,没有拦住......”

看着瘦弱的人怎么跟头牛一样,力气大的吓人,怎么都拉不住,硬生生闯进来的。

“无妨。”

殷今朝这暴君谁能拦得住,当年就是自己也拦不住他想御驾亲征,拦的急眼了还会朝自己动手。

这一声才像终于把殷今朝的神思喊了回来,音色清润还是记忆当中的模样,只是这一声殷今朝就明白这绝不是梦境。

他想问许多事,想问问老师的伤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跟他说,为什么不让他进府,然而一开口他却是质问:“老师,你为什么要答应和平阳郡主的婚事?”

孟春嘴快,刚想说什么楚倦就阻止了她:“你们出去。”

花朝拉着还想继续说什么的孟春走出去,孟春脾气不好,走出去时还在气愤嘀咕:“本来就是,公子为了他这么多年都没成婚了,早就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他一个当学生的有什么资格来问公子的事......”

孟春的负气的声音被关在门外,殷今朝听在耳朵里又好像没听进去,只小心的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到楚倦的面前。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和平阳郡主年岁相当,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楚倦捧着自己的茶喝了一口,热茶水落进胃里,疼了一夜的浑身血肉好像才能稍微放松一些。

他的声音极为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情,殷今朝只觉得一股寒意在盛夏浸透了骨髓。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殷今朝嘴角**了一下,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老师,你不喜欢平阳郡主的不是吗?”

怎么会这样,上辈子不是没有人给楚倦说过平阳郡主的亲,楚倦明明就拒绝了的。

他清晰记得当时自己问楚倦,听说平阳郡主也是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老师既看不上平阳郡主,那老师的心上人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如今与楚倦的声音逐渐重合。

“平阳郡主是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我如何会不喜欢呢?”

“不、老师明明——”

老师明明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才对!

殷今朝说不出口,他突然发现所有事情一下子脱离了他的掌控,藏在袖下的手掌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老师,我呢?”

为了老师重来一次的我,该怎么办呢?

楚倦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他,许久,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弟子,以后当然要叫师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给我投的深水,第一次收到好激动!!本来今天加更的,结果没码完,我继续去码!!码完二更,但因为好卡啊,不确定什么时候更新,大家不要更我啦,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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