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淮安冰冷的手指蜷缩着攥住楚倦的袖子, 说话间有升腾的雾气,几乎要模糊那双眼睛里浓烈的悲伤。

很久之后,楚倦才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动作利落至极, 声音却平静,他说:“不需要。”

不需要你的捧, 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施舍和爱护。

有些东西在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 到后来也没有必要得到了。

那天大雪张导也委婉给楚倦发过消息, 说小年轻吵架嘛, 闹闹就算了说开就好, 话到最后的意思就是让他别那么对黎淮安。

年轻人本来就气性大,黎淮安又是那样的家世,下他面子多了怕不好。

他看了一眼并没有回。

黎淮安是当天凌晨五点离开的酒店,那天凌晨陈东捧着早餐敲开他的房门,门口已经没有黎淮安的踪迹,但带来的厨师确实留下了, 专门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参演张导这部电影的都是圈里的大咖, 早先不知底细的时候对他不冷不热,经过这一遭对他的态度就热络起来, 圈子里一向看人下菜碟,在剧组也远比之前待遇好。

北方拍完辗转南方取景, 去的是一处偏僻山岭,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 山里的老空调吱呀吱呀转的费力也不见暖和多少。

闻侑捧着热水哆嗦着同楚倦感慨如果有地暖就好了,对方是前辈楚倦也就嗯了一声,当天晚上大队人马就大刀阔斧的开进了山里。

张导在片场差点没吓着,以为资方出什么事了, 结果人来了只是笑着说东家怕冻着各位,特地让我们过来安装地暖。

最多也就在这儿拍个把月,冬天最冷也就那么几天,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还装个地暖,净亏的事儿,真冤大头才干的出来。

大晚上的闻侑没忍住笑出来,拿手拍了拍楚倦的肩膀,揶揄着道:“还是东家对你好,我们也跟沾光。”

带的人多,加上调试也就一天的事就安装完了,暖气把整座房子熏蒸的暖烘烘的时候陈东神神秘秘的把手机递给楚倦。

对面的人声音很轻,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他:“还冷吗?”

楚倦不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再问:“喜欢吗?”

这一次声音更轻,带着一些忐忑不安的小心翼翼。

“我说过了,不需要。”

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哪里是这样冷漠的声音也比当初直接挂断要好,黎淮安没忍住露出一点笑意。

“没关系,我愿意对你好。本来是想自己过来的,但这边有点事绊住了走不开,等过段时间我就过来探班,厨师做的菜还喜欢吗?要不要等过段时间再换一个?”

他在那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哪怕这边并没有任何回音也丝毫不觉得厌烦,副导演不知道有什么事喊了楚倦一声,黎淮安才慢慢止住话头。

“你有事要忙吗?那就先挂了吧。”

又顿了一下,黎淮安的心脏像被什么捏紧,又轻声说:“我等你先挂。”

过去无数次通电话永远都是他先挂断,他从不清楚挂断后的忙音是怎样的,现在他只想守着楚倦先挂断。

很快就是新年,剧组一般都是不放假的,尤其《快意刀》已经耽搁了开头一个月,时间正紧,过年也是在山里过的,张导难得给大家都发了红包,祝大家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剧组人员在山里的片场挂了小灯笼,影后以前练过书法写了对联贴在门口,闻侑让助理给剧组所有人都买了零食和奶茶,编剧开车从山外头买了一车火锅食材,大家拍完戏晚上一起热热闹闹吃火锅。

张导看人挺准,剧组氛围一直不错,楚倦在群里发了几个大红包,又去微博发了新年祝福给粉丝,最后给陈东包了一个大红包。

数额让陈东差点跳起来给他抱一个,最后嚷嚷着这辈子就跟定楚哥了,楚倦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往年过年黎淮安要回黎家,基本都是他一个人过,今年难得这样热闹,晚上闻侑拉着他喝了几杯酒,也许是张导那桌底料加的足,火锅太辣,夜半楚倦胃不舒服疼醒了过来。

铺了地暖的房间热的有些过分,楚倦皱着眉头拉开窗户,山里又飘起了夜雪,莽苍山林群山寂寂,大雪落满天地。

那一瞬间,他似有所感的低下头,楼下空地里停着一辆车,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了,大雪落满身上,车的一旁站着一个人。

黎淮安在等待着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当那扇窗被打开时他扯起快要冻的僵硬的嘴角,慢慢的慢慢的朝楚倦露出一个笑来。

远处山里有人家在放烟花,庆祝这新的一年,明明灭灭的烟火映照在黎淮安澄澈清明的一双杏眼里,里面完完整整的只装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身上落满大雪,在刹那间几乎要被风雪淹没。

黎家这样的家世最讲究团圆,每年在外的所有儿孙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回家过年,就是偶尔老爷子回不到家里,也要所有儿孙去老爷子那里把一个新年过完。

黎淮安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在陪老爷子吃完饭以后马不停蹄的赶过来,开了整整数个小时的车。

而他来时夜阑人静,雪已满山。

夜雪那样大,楚倦却依稀能够辨认出他的口型,他说的是:“新年快乐。”

放在一旁的手机在此刻响了一声,楚倦拿起来,那是一个崭新的号码,发送过来的一条短信。

他说:过去五年错过的事,未来我都想陪着你一起。

过去五年他没能陪楚倦一起过年,未来的很多很多年,他都想陪着楚倦一起,哪怕只是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守着他也好。

那晚风雪很大,楚倦没有下楼开门让他进来,他也没有求他,只是靠着车站了一夜。

楚倦第二天醒来时黎淮安已经走了,房间门口放着一个礼盒,放着一张黎淮安亲手写的新年快乐的便签,他拆开来看是一支黑色的定制钢笔。

他看剧本时偶尔会加些备注,一直缺一只趁手的钢笔。

这件事连陈东都不知道。

然而那只钢笔一直被搁置在房间一侧,并没有动用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黎淮安还是会偶尔到剧组来,有时候程易舟会和他一起,有时只有他一个人,每次来总是带一堆东西,渐渐的剧组里的人都盼着他来。

甚至闻侑都跟楚倦开玩笑:“黎总快一个星期没来了,我都想黎总带的东西了,小楚要不然你跟人说说?”

倒也不是缺那点吃喝,实在是张导找的地方稀奇古怪,剧组再怎么样也比外头清苦,还是托着楚倦的福这段时间才好过一点。

楚倦不搭话悄然转移了话题。

黎淮安对他的态度有目皆知,在这个人情冷暖难测的圈子里骤然间便都是花团锦簇,像往昔宋焉池那样的小人都再没出现在他身边。

《快意刀》在春末里杀青,最后一幕戏是大仇得报的陆灵均站在旧日的廊檐下,山河已远,故人皆散,所爱所恨所怨所憎都已经彻底离他而去,他将那把沾满血腥的快意刀留在案头,放下一身恩怨,转身离去。

快意刀,快一刀,可这一生快意又从何说起,也许到最后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才得一点昔日少年时的洒脱快意。

初入眼帘时还是驰骋江湖的肆意少年郎,离去时已是恩怨两消的落拓江湖客。

属于陆灵均的故事到此为止,剩下的剪辑送审自然都是剧组的事,与演员无关。

一开始开拍的时候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堆人进组,后来角色该杀青杀青,等到楚倦走的时候剧组演员都走的差不多,就剩下张导他们还守在那儿。

杀青那天张导拉着楚倦喝酒,喝高了就开始说胡话,拉着楚倦的脖子就大着舌头说对不住你,实在对不住你啊小楚。

一部戏害你毁了容,我实在对不住你。

疤痕可以整容,然而再好也好不过最初那张脸,肯定会有瑕疵,有瑕疵的脸会错失多少机会不言而喻。

“以后、以后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一句话、一句话的事儿,能帮我肯定的、肯定给帮。”

他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觉得楚倦未来成就不止于此,可就是因为知道他前途不可限量,才更觉得惋惜不已。

说完抹了把脸,突然又笑呵呵的大力拍了拍楚倦的肩膀:“不过有黎、黎......”他含混着没说清楚,“会好的,会好的。”

他多少岁的人了,眼睛毒,知道黎淮安是真把楚倦放心上,有黎家保驾护航以后也不可能差到哪儿去。

张导实在喝多了,迷迷瞪瞪的开始喊陆灵均,喊的一把老泪掉下来,编剧实在看不过眼,把人拉回来叫楚倦别搭理他。

楚倦脸色有些苍白,和编剧说了一声后就起身离开,剧组仍然在庆祝,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离开,醉意翻涌上来的那一刻他闭了闭眼,想伸手扶住走廊,却被人扶住了。

黎淮安身上有浅淡的香气,淡淡的,几近于无,两手搀扶着他,接过了他身体大半的重量,让他能够好受一些。

楚倦闭着眼,可能是身体难受并没有立刻推开他,黎淮安一直搀扶着他直到上车,酒店已经退了,行李也都收好放在车里。

黎淮安从陈东那里早早拿到了车钥匙,打开车门以后将楚倦轻手轻脚的放在座位上。

这两天降温,春日的夜里气温仍然偏冷,黎淮安拿了瓶水扶着楚倦喝了两口,为他顺着脊背,看他有些倦怠的靠在车座上,一颗心没来由的跳的厉害。

这是这半年以来,他第一次靠楚倦这样近。

他去剧组探班几乎一个星期一次,但凡有假期的时候都是路上耗费一天,剩下一天都在剧组,快要把过去几年来不及探的班都补上了。

楚倦仍然对他冷淡,并不和他亲近,他也不上赶着强求,只是无微不至的把楚倦可能需要的东西都送过去,不收就算了,有时候怕他不收会整个剧组一起送,也不显得他特殊,让他招人嫉恨。

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时候考虑总是能周全的,方方面面都能替他想到,生怕哪里让他吃亏受苦,这样满满当当的喜欢和珍惜,充盈着他整个心脏,是他过去无数年从没有感受到的,哪怕只是喜欢就足够乱人心弦。

楚倦在他面前一直是清醒冷静的,难得有这样闭眼昏沉的时候,窗外昏黄的灯影透过斑驳的树梢落在那张冷峻的脸上,将那道横亘于脸上的那道伤疤也映照出浅淡的碎裂感。

黎淮安的手指轻轻落在那道伤疤上,想量一下那道疤痕,却又害怕他疼一般不敢触碰。

这张脸朝夕相处了整整五年,他曾经被蒙蔽心智字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只因他像周榛言,其实在漫长的时光里早已经将人分清。

楚倦的鼻梁更挺,眼眸更深,狭长的眼线勾勒出冷峻薄情的错觉,脸颊的轮廓也更加立体,他们根本不同。

黎淮安不自觉的靠近,慢慢的慢慢的凑近,他在那瞬间并没有准确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几乎本能的想再近一点。

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他骤然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他想靠近,近到,可以亲吻他为止。

——他想吻他。

磅礴的爱意汹涌而至,从心脏到四肢,连指尖都蔓延上无端的颤抖。

在即将吻上的那一刻那双微阖的眼眸骤然睁开,楚倦锐利的眼眸眸光微闪,直接拿起外套兜头将黎淮安整个盖住,而后干脆利落的抬起长腿,车窗应声放下。

车窗外不远处花坛里举着相机的人气急败坏,下意识往前两步,却已经来不及了。

车窗玻璃防窥,里面能够看见外面,外面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外套有属于楚倦的味道,清冽好闻,黎淮安怔了片刻把外套那下来攥在手里,不自觉的五指收紧。

“你上一次说,是因为钱才和我在一起,是吗?”

楚倦像是有些疲倦,眼睑微微下垂,并没有答话,黎淮安凑近了他,想伸手把疲倦的人抱进怀里,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在楚倦完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黎淮安把他抱进了怀里,自己的头砰的一声撞在了车顶上。

他的心跳的太快,连疼痛都要退避一下。

“你的合约马上到期了,程易舟马上就会和你解约,圈内不会有任何一家公司会签你,所有广告合约到期以后也不会再续,之前谈的资源都会告吹。”

他说话的声音很快,怦然的心跳快要撞出胸腔,又似乎生怕他误会,继续道。

“因为,我要签你。”

“我已经组好了公司,专门捧你一个人,有业内最好的经纪人和团队,以后都为你一个人服务,你脸上的伤,国内外这方面权威的专家也都到位了。”

他全部都准备好了。

黎淮安不是圣人,正相反,他是个偏执的精神病。

一开始有想过把楚倦拉到地狱最低谷,隐形封杀他,让公司直接雪藏他,既然他要钱就打碎他的脊骨,让他跪地求饶。

可只是想想就觉得难过,觉得心疼,会想他会有多难受,又觉得根本受不了让他低头,到后来他想,就这样吧。

“就算是钱,我也能给你最多的,最好的,你不用付出任何事。”

我心甘情愿对你好。

“你以前说为了钱和我在一起,受不了我的脾气,可我会改的,我都会改好,你不喜欢的事我一件都不做,甚至,可以不和我在一起。”

楚倦静静听着他说话,也许是喝了酒,他似乎有些难受,眉头轻轻皱着,听黎淮安说完伸手推开了他。

他的力气并不大,黎淮安却依然顺从的退开,而后眼睁睁的看着楚倦拿出手机,单手操作着把账户里的钱全转入了他的账户。

那是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款,终于足够抵得上黎淮安为他外婆花的医药费,这些年送他的礼物和包养费用,那是楚倦多年以来所有积蓄,就那样轻而易举的转入了黎淮安的账户。

楚倦收起手机抬起眼眸,单手打开车门伸出长腿迈出去,声音淡淡:“黎淮安,我不欠你了。”

外间春夜的风呼啸而来,恍惚间似乎有一场大雨要落。

黎淮安曾经撒娇耍赖,问楚倦为什么那么努力拼命工作,就不能多抽出时间陪陪他,明明要钱他完全就能养得起,那时候楚倦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想把钱还清,不再欠黎淮安分毫,结束这场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铜臭味的交易。

他不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