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暮归的瞳仁一点一点的放大,像是不可置信一般露出骇然的光,他终于支撑不住,笔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捂住心口的手一瞬揪紧盔甲。

楚倦语气冰寒,不带一丝温情,却俯在他耳边,用最柔和的声音开口:“你忘了吗?暮归、温大人,狸奴?你是如何在本王身下婉转承/欢,又是如何盗走兵符,亲眼看着孤被万箭穿心而死。”

暮归,温大人,那些床笫之间的温言软语言犹在耳,却是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软和语气。

那是、那是只有融于岁月的从前,靖王炽热疯狂痴迷于他的时刻,才会在每一次用那些手段以后温柔的哄着他,吻着他,将他揽在怀中软言抚慰时才有的语气。

那些蒙尘的记忆骤然在脑海中苏醒,温暮归一瞬支撑不住,膝盖猛地跪地,肩胛处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染湿了楚倦的衣袍。

他的肩膀在不停的发着抖,**一般颤栗着。

他今生今世未有一刻对不起楚倦,若楚倦当真是存狡兔死,走狗烹之意,他有怨气理所当然。

营帐外冰原上埋伏好的胡人,暗处袭来的刀箭,呼啸箭声里波澜不惊的侍卫,此事早已昭然若揭。

边塞战事即将结束,他确已立下不世之功,也有功高震主之嫌,楚倦以自己为饵诱他来此,却已和胡人联手,只是为了在此地置他于死地。

西山以北的冰原已经不再适合将士追击,再穷追不舍只会陷入持久奔袭而疲惫不堪。

经过这一战胡人损失惨重,失去大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已经不再有东山再起的实力,西山以北的土地不能耕种且要越过高峻的山峦与内地完全隔绝,疆域至此雄居天险已是最好的结局。

到了此刻,拿下胡人最引以为傲的草原以后再谈议和方为正道,胡人的首领曾下过死令必要拿下温暮归的头颅来祭奠他的父亲。

他的兄长和父王尽数死在温暮归手中,他议和的唯一条件是温暮归的命。

温暮归是领军之将,胡人首领深谙挑拨离间之道,温暮归的功绩对于一个权臣来说太过危险,对于一个无子无嗣的死人来说却最好不过。

帝王疑心深重,杀死领军之将后群龙无首胡人就还有喘息和反扑之机,胡人打的一把好算盘。

没有人会料到楚倦会亲自来到边塞,朝中并不是除了温暮归外就没有领军的帅才,只是没人觉得帝王会甘心冒这样的奇险。

等温暮归一死,楚倦会直接接替他掌管边塞,将他的死转嫁到胡人身上,率领旧部将胡人最后的一口气扑灭,而后同再也不能挣扎的丧家之犬签订条约,到时恐怕就不是议和条约,而是俯首称臣,按岁纳贡。

胡人有自己的谋算,到最后都不过是为帝王做了嫁衣。

帝王心思之沉犹如深海,他却从中窥见一斑,只因这个圈套未免太过简单。

像是在最精明的狐狸面前放了一个箩筐,等他自己把咽喉送入那个圈套。

他明知这个时机这个地点有蹊跷,却依然星夜前来赴死。

可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甚至想过这一回若是他能活下来,他决计不会再引颈受戮,他会将楚倦永永远远的留在边塞,留在他身侧。

他会扶持幼帝登基,手握重兵陈兵塞外,不受朝堂牵制,一生将楚倦困在身侧,再将关中以外所有地域以新帝之名划给楚倦封疆裂土,叫他同自己生死不离。

谁让,楚倦不要他了呢?

谁叫,主人不要他的小狗了呢?

他心中藏这样多的愤恨和怨怼,可楚倦缱绻温柔的唤他,狸奴。

从前他脾性矜傲,哪怕每次同楚倦欢/好也总要耍脾气,楚倦说他的性子便像只猫一样,骄矜倨傲,要人顺着毛哄,总爱叫他狸奴,修长五指深陷他的发根,勾一勾嘴角,像哄窗外伸着懒腰打哈欠的白猫。

他初时觉得楚倦把他当个畜生一般驯养,只把他当个玩意一般,后来才明白这亲昵的称呼里隐藏了多少的爱惜。

温暮归的嘴唇几度张合,想说出些什么来,可又好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漫长久远的回忆在此刻一桩桩一件件的回溯。

撑在帝王身前的银铠一点一点滑落在地,苍白的额头几乎要抵在帝王端平的膝上,许久许久他才似哭似笑的喃喃:“怪不得、怪不得.......”

“你恨我.......”

“所以你对我毫无一丝怜惜之心,我以为、我以为那是当小狗所必须要受的,我甚至、甚至为了你愿意舍弃一身功名进宫做你的小狗,我以为这样你就不会疑心我的忠心,可原来,你是恨我.......”

你是恨我,所以愿意和胡人联手让我死在大捷的前夜,以你自己为饵,诱我深入这个圈套,我以为你是怕我功高震主,可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如此简单清晰明了的圈套,他只是在复刻前世的阴谋,温暮归骗他的阴谋,那时的楚倦明知他目的不纯却依然甘心赴死,只是错信了他。

“原来,你只是......想报复我。”

楚倦将羊皮纸卷放在膝上,光滑细腻的羊皮卷沾上血迹,营帐外的马蹄声在风中传开。

帝王玄色的衣袍锦绣堆积华丽却冰冷,如他深如寒潭的眼。

“有何不可呢?”他似是问他,嘴角甚至仍带着一丝可有可无的笑意,却冰冷无比。

前世你予我,今生我予你罢了。

温暮归已完全跪在地上,他低着头,一手撑在心口,一手按在地面,又缓缓地从尘土里抬起那只血仍流淌的手轻轻扯住了楚倦的衣袖。

不知是因为伤势或是其他,他抖的愈发厉害。

“我、我给您讲我的故事吧。”

楚倦垂眸,那双眼睛太过深邃,温暮归如此聪明绝顶的人却仍看不透其中情绪,他的心肺都在这双眼睛下陷入痛楚,却仍舍不得移开眼。

“小狗快死了,我怕此时不说,今生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曾,遇见一个人,他身份尊贵,是天潢贵胄,挺拔俊逸叫人见之心折,可他说他喜爱我,我从来不敢信。”

他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声音却是温存的。

“我知道他不是非我不可,我可以做到的事其他人也可以做到,毕竟他是谁呢?他是威名赫赫的靖王,愿意做他身下臣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

“那些仰慕他的、喜欢他的,只要被他发现了不都是拒之千里吗?”

“我怕我也成了那个其中之一的小玩意儿,我说我不喜欢他,他便对我还有些兴趣,还能勉强玩一玩,逗一逗。”

“所以我哪怕喜欢的他发疯,他靠近时我的血液都是沸腾的,可我依然保持着不堪忍受的清冷,我也要说我不喜欢,我知道对于天潢贵胄的靖王,得到了的玩意儿就不稀罕了。”

“你知道吗?我每次想到这件事全身上下都会如冰一般冷的彻骨。”

“我觉得他待我从不是真心,只是对待一个可心的玩意儿,一个好逗弄好侍奉的玩意儿,我怎么甘心只做一个玩意呢?”

他的十年寒窗,他的雄心抱负,他的,一腔热血。

那些不能甘心的恨,那些惶惶不安的怨,那些觉得自己动了真心也只是错,不会有结局的念。

楚倦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痛苦和故事没有一丝动容,只是缓缓道:“那后来呢?如今又为什么?”

温暮归的眼睛极缓慢的眨了眨,抬起头看着楚倦的眼睛,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声音是哽咽的,眼泪是滚烫的,声音却轻的快要听不见。

“为什么敢说喜欢?因为......我最后发现,他不是只把我当一个玩意啊,他是真的,喜欢我的。”

他摔下山崖的那一刻,他在水里看见他,在刹那间就记起来了。

他恨楚倦只把他当一个玩意儿,对他施加那些非人的折辱,要他低头放弃风骨,要他跪在地下做那些阉人都不屑于做的腌臜事。

他所有的恨都基于,他以为在楚倦心里,他只是个玩意儿,他不配得到人的待遇,不配得到他枕边人的待遇。

可不是的,楚倦是真的爱过他的,不是把他当娈/宠,床笫间的宠物,可以肆意戏弄的对象,他是真的临死都在为他着想。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他有什么错呢?靖王圈养了他,让他失去了所有实现抱负的机会,把他当犬类牲畜一般对待,他忍辱偷生最终实现一生抱负,过去那些曾有的心思不过过眼云烟。

直到他得到了楚倦那张血迹淋漓的遗书。

他近乎痴迷又绝望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沾满鲜血的手却甚至不敢去触摸他的脸颊,只有滚烫的泪水不断滚落浸透了玄色的衣袍:“我看见了你的遗书.......”

他以为靖王对他毫无情义,却从不敢相信他的真心,后来他才知晓这世间情/事,原来有些羞/辱不是故意折辱,只是一种情/爱的喜好。

他原先最恨那些落在身上的羞辱和折磨,后来在靖王死去的多年时光里,他只能用落在身上不尽的疼痛感到一丝快意,就像那个人还在身侧一般。

“我从未想过,原来,我也会论为那般下/贱的模样,”他是学孔孟之道长大的,一身的风骨今生尽数在楚倦面前作了风沙,他望着楚倦的眼,在楚倦的目光下忍不住闭上眼,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一般嘶声道,“可我是真的,愿意做你的小狗......”

楚倦微微启唇:“孤不信。”

三个字为他定下了所有结局,他不信他,一分一毫一丝一厘都不肯相信。

温暮归似乎是想笑的,然而嘴角裂开却突兀咳出一口血来,他咳的愈发厉害,当年楚倦当心一脚叫他落下一生咳疾,在此刻好似要要了他的命一般,可他仍是笑,好似再挤不出来其他任何表情,喃喃着。

“你待我是真心的时候,我只觉得是假意,我待你一片真心的时候,你也只觉得是假意.......”

前世今生,阴差阳错,上苍偏偏让他们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营帐外的狂风越来越大,吹的冰原呼呼作响,马蹄踢踏的声音近在咫尺,好似下一刻胡人就会闯进此处,庄恒的声音在营帐外踌躇的响起:“陛下——”

该走了,此时再不离去,万一被胡人发现端倪到时必将身陷险境。

楚倦听完了他的故事缓缓站起身来,温暮归的头颅追随着羊皮纸卷一起落在地上,年轻的帝王眼神平静而深邃,褪去了年轻时的锋芒毕露,如一柄历尽磨难收放自如的剑。

经历过前世种种,他之前表现的种种桀骜锋芒到底又有几分是真?

无人知晓。

帝王曾长年镇守边塞,胡人中亦有熟识他面目之人,他从一侧取下一件墨色披风,深色的兜帽没过了帝王硬挺的鼻梁,将要离去时却被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衣摆。

那是很轻又极重的力气,只敢问两根手指扯住他衣袍一角,偏偏骨节都颤抖的用力到青白失色。

他用比呼吸重不了几分的颤抖声音说:“你是在考验狗狗的忠心吗?”

他跪在那里,像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求。

楚倦不应,他就慢慢的朝前膝行了一步:“你忘了吗?你曾说会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那声音里带着急迫的期盼。

那是在某个记忆悠久的午后,楚倦同他温存过后,他的膝盖跪的红肿,尊贵如靖王将他揽在怀中,许下一生的誓言,温情的同他说愿同他共赴白首。

楚倦顿了一瞬,那一瞬对于温暮归漫长若永久,万幸,他等到了楚倦回头。

漆黑的衣袍下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削瘦的下巴,高高在上的帝王微微弯腰俯身靠近他耳侧,兜帽下锋利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温柔缱绻的声音里尽是刻骨森冷。

他说:“前世之盟,今生怎么能算呢?”

楚倦缓缓离开他的身侧,不再去看恍若石雕一般的人,只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擦过了刚刚触碰过温暮归的手。

嫌脏。

“一次不忠,终身不用。”

帝王薄唇重归凛冽,不再有任何起伏,营帐外再次传来催促,他终于不再同温暮归拉扯,抬脚就要朝外走去。

身后却有人用膝行追了上来,他的眼空空****,却死死抓住了楚倦的衣角不肯放手,没有狼狈,那样执着那样可怜又卑微。

明明他只是伤到手臂,他想要走,自行起身离开就是,可他自始至终只是想要楚倦带他走,他只是想要他的主人,带他走。

“我被训成了你的小狗,你怎么能不要你的小狗呢.......”

他如此慌不择言,如此抛弃自尊。

“你驯养了小狗,却又把他抛弃了.......”

楚倦走一步他就在身后跟着爬一步,膝盖在地上拖行,他只是不肯放手,不能放手。

楚倦眉头紧蹙,猝然回头,时间快要来不及全身而退,他已不愿再同温暮归纠缠。

帝王站在那里身后的狂风吹开了营帐的帘子,隐约的火光已经将帐外燃成一片,庄恒焦急等在帐外,从营帐的缝隙里窥见这一幕震惊而愕然的倒退两步。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和六弟有纠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接近的目的,却依然甘心沉沦。

“上辈子我知道,所以我死心了。”

长风掀起帝王兜帽,露出那双深邃沧冷的眼,在火光的映衬下像是浮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是真的,用命成全了你。”

那只一直死死抓住他衣角的手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坠落下去,落入尘埃。

他曾用命成全过他,如今一报还一报,也该由他来偿,楚倦在最后都未曾等到来自温暮归的心软,他当年作下此孽时就该想到有朝一日当吞下此果。

楚倦再无眷恋抽身离去,庄恒早早牵来马匹等在帐外,帝王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身后大火连天而起,在干燥的冰原上烧尽一切痕迹,更远处是包围而来的胡人,在原野上践踏着火光肆意横行,在离开冰原前的最后一刻帝王在掩映的火光下回眸。

温暮归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火已经燎上他的盔甲衣袍,舔舐着他的长发和衣角,他双腿双手俱在,他但凡有一丝求生之欲,站起身离开就可逃出火海。

可他跪在那里,只是面朝楚倦离去的方向,任由熊熊烈火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