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玉的信来得勤,一次来了两三封,应该是有空就去寄了,不过驿站送信按时按量,所以凑到一起捆了送来的。

信中的内容也多是些日常琐事,倒叫原囿安觉得似乎与她在身边时没有太大差别。

但同样的,他不知回些什么,便放在了一旁。虽不回信,却总忍不住拿出来看,好似能通过信纸看到那张包子脸一样。

像个小乞丐似的,别人送了他一块糖,他放起来供着,但又忍不住馋,看一眼,便要拿下来来舔一舔,尝到了甜味,又心满意足地继续供着,可唇舌间留着甜味儿,又忍不住去看,再去尝。..

少年气恼,索性将信全收起来锁着,信锁住了,信中的内容却压在他的心尖尖上,不时沉甸甸地跳上一脚,好似在告诉他:霍玉玉跟别人不一样,她不会忘记你。

少年兀自纠结着,心情时好时坏,直到夏至前一个风雨欲来的下午,忧叔给小鱼儿换水,他才发觉地面早已干燥。

他不再徘徊,拿出第一份“藏宝图”,找忧叔问了铁锹的位置,自己去拿了铁锹出门去。然后,带了个木盒和一身黄泥回来。

细细洗过手,擦过热汗,少年才郑重地打开木盒。

里头是几朵被压扁的干桃花,和一小副卷成筒状、类似于画的东西。

他稍稍伸长了手,拿远了些,解开绑住画的麻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碳笔画,而是精细的、色彩明丽的人物画像——

画中桃雨纷飞,绿衣的小姑娘抬着手,露出一截皓腕,腕上两个细圈,她仰着头,似是在透过腕上的圈子看日光。黑衣少年负手而立,瞧着小姑娘的方向,只有半边无暇的侧脸,眉目平和,身后乌发如瀑。

赫然是罗刹寺外的桃林中,他们真实相处过的场景。

庭院中起了风,天上乌云翻涌,未到傍晚,天光却暗了下去,空气沉闷湿热,压得人透不过气。

少年连着饮了两杯温茶,还觉得闷紧,抬手将衣襟扯开了些。

还是闷得慌。

原来是心房酸酸胀胀。

他也不太明白这是种什么感觉,氤氤氲氲的,无端地叫人觉得难过,好似画中的光景只是一场午后幻梦一样,醒来很久仍忍不住沉沦其间。

少年眉眼沉沉地看了半晌,疑惑地道了一句:“小孩此般高、此般瘦吗?”

夏日的风吹皱了他好看的眉。

他心道:霍玉玉那小孩,画画前一定没照过镜子。

此时,远在平京的霍玉玉正在万安堂看病理宝册,万宝珍声音温和地说她比较适合敲木鱼打瞌睡。小姑娘愁眉苦脸着,忽地打了个喷嚏。

——

日子原过得不快,霍玉玉收到了原囿安的“来信已阅”,当晚奋笔疾书回了信。淡褐色的信封上重重叠叠戳了好些章,一路颠着压着,总算装着一肚子小姑娘的怨怼,送到了原囿安手里。

拆了信,甫一瞧见前面的字,原囿安便忍不住发笑。

好似霍玉玉那张气鼓鼓的包子脸就画在纸面上一样。

信照例是厚的,不过其中一半内容都是骂他。

说他言而无信,说好回信却只回了一封,她等得花儿都谢了头发都掉了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又说驿站的邮驿多辛苦,驿站的马儿多劳累,他装了一个信封,里面居然就四个屁用没有的字,他简直是浪费纸张、浪费人力,她严正谴责他这种无耻的行为。

还特地为他举例说哪些东西可以写在回信中,她想知道他身边发生哪些变化,诸如此类。

另一半内容,自然是威胁。

如果他再这样敷衍,她就给忧叔寄信,让忧叔把他一日喝了多少水吃了多少饭出了几次恭全详细记录在册,这方面保准他享受宫里头那位的待遇。

少年面色冷了下去,气得想给霍玉玉的信来一个爆栗子。

不过被她这般一激,他倒是有了回信的内容——

好好教育教育她,什么人是不可以私下议论的。

训完她,也不过半页纸,倒是连日的阴雨心情放晴了。

心情一好,少年琢磨着,便添了些琐碎的杂事进去。如风击子的流苏褪了色,如小鱼儿这几日吃的是猪肝等,绞尽脑汁,总算凑齐了一页。

……

这般你来我往,三年时间竟然不快不慢地过去了。

这三年中,锦官城的都护贪污案起底了,霍玉玉的父亲也被牵连其中。不过暗线魏玄雅细细摸排后,发现霍炎甲名下的账目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些账目,原本该是白家的。

高层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百姓却仍旧一派祥和。

诸如溧江上打起一条巨大的白鲟,诸如布行总把手成婚包下了一整条街,又诸如城西的鸡庄进了黄鼠狼……琐碎的事填满了少年寄出的信,也填补了少年十几年人生中对于人间百态的空白。

他也知道,远在平京的那个小孩,如何顶着大师兄的毒舌认真行医,如何应付远亲,如何赶走了对她阿娘图谋不轨的男人,遇见了什么样奇怪的病人……

两人信件来往之多,各自的名字都成了驿站的熟人。

霍玉玉藏的东西,他早已经全部找回,信中罗列出节气节日要做的事情,他也几乎都做了两三遍。

但日复一日,少年益发寡言少语,只是到了某个时间节点,该去做某事,同一只牵丝木偶一般。

其实抛开来往的信件不谈,他与霍玉玉的生活轨迹,早已没有半点重叠。那些忧叔在市井打听到的消息,能填充寄给霍玉玉的信,却再激不起他心中的波澜。

两年不到的情谊,堪堪抵住三年的别离。

他已经快要忘记小孩的声音了啊。

他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先有遗忘的怅然感,便恼恨起千里之外的霍玉玉来。

他坏心眼地想:

不是舍不得我吗?不是喜欢我吗?为何不陪在我身边?为何要用你丰富多彩的经历嘲讽我的贫瘠?

如果说怅然是一把钝刀,这种念头便是钝刀顶端的那一点锋利,稍不注意,便是惊辣辣的刺痛,痛得人心惊肉跳。

……

庆元二十八年除夕,少年十九岁生辰这一日,忧叔交给了他两封信。

一份是家书。

竹筒那样细小,蝇头小字也装不下几句。除了几句慰问,还提到了他那素未谋面的小弟——原誉宁。

他的小弟很喜人,对着他们母子曾经的画像,喊他哥哥。

再没有别的话了。

一封信很大很厚,油纸包着防潮,是霍玉玉剪的福字,她早一个月就寄来了,一直放着没动,这一日才拿出来张贴。

将福字取出,才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信纸,信中霍玉玉说自己开始照顾一个病人,虽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陪着对方,记录对方的病情和用药情况。这样的差事,被她称作休假。

他看了信,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哽塞,反而是一种怪异的舒畅——

看吧,我早就猜到了是这样,霍玉玉也可以对另一个人这么好,你并非无可取代的人,她也不再是你的独家医师。

霍玉玉离开前种下的两棵腊梅已经长得比少年还高,黄色的花几乎缀满了整棵树。少年已然丢了拐杖,兀自站在名为“霍玉玉”的那一棵旁边,阳光在他的长睫上凝着点点光圈。

山下的鞭炮放得热闹,清风一过,将硫烟捎卷上山来。

而山顶的少年身边,唯有冷香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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