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些氛围浓厚的节日,原囿安就兴致缺缺,旁人的热闹与他无关,他只有霍玉玉,和忧叔。

但眼下,热闹团圆是忧叔的,宅子里有了欢声笑语,忧叔也人逢喜事精神爽,原囿安却觉得格外孤独。

他不讨厌忧叔的家人,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宅子里没法儿待了——

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忧叔一家在宅子里几乎很少大声说话,小宝撒娇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就会被忧叔“嘘嘘嘘”地摁下去。

明明是他的宅子,他却有种陌生的做客感。

要是一年前遇到这种情况,他才没心思管别人怎么想,不爽了就让人走,而不是现在这样,因为不想冷冰冰地面对忧叔的家人,不想破坏他们的欢喜,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宅子。

好像,又回到了在本家的时候。

其他原家人欢聚过节,他被关在自己的小院中,美其名曰“养病”,实则是不想让他以这幅丑陋的面貌出去打扰他们的兴致。小院中一主一仆冷清至极,隔着一个院子的地方热闹非常。

但是不对,这不是他难过的原因。

忧叔一家其乐融融,顶多让他觉得落寞。而原家人的冷漠他已经习惯,所以不会再有过多触动。

原囿安轻声咳了咳,无焦地注视着前方,胸膛处有个东西,寒冷异常,隔着数层衣裳,一点一点地将他的体温吸走。

锦官城远处的青山隐在淡淡雾气中。

他驻足,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然后伸手探向胸襟,摸出了一截细小油润的竹节。

竹节上的红绳缠绕整洁,严丝合缝,是去年中秋收到的那份家书。

他原本是不屑、甚至厌恶的。

可霍玉玉那小孩找了那么久,他看在她的面子上,也就看了。许是离家远了,他竟然无端地生出了些对家人的思念,这一瞧,便真的以为冷漠的平京本家中,他的母亲真的很挂念他。

十年来缺失的父母之爱,全装在这小小竹节中,沉甸甸的。

今年中秋,他的家书没有来,但忧叔的妻子将原家的消息带了过来。

竹节忽然变得好沉啊。

又沉又冷。

他几乎没办法忍受。

他缓缓闭上眼,信纸上母亲娟秀的字迹立刻浮现在眼前,那些温柔的叮嘱全都变成了尖锐的嘲讽,嘲笑他明明早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却还在痴想妄想些什么。

他没有睁开眼,而是举起竹节,稍稍偏转方向面对着千重阶右侧的树林,奋力一掷。

平复好心情,他才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重重灰阶,斜着没入一片灰绿色的树林中。

尽头处,一身藕粉的霍玉玉出现了。她埋着脑袋,爬得不快,但很专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原囿安看了眼方才扔竹节的方向。

“还好她没看见”这个念头一出来,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她知道又如何,这次就算她找回来,他也会烧了,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如果她敢再勉强他,他一定不会原谅她。

原囿安站着,看着小孩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出意外,霍玉玉看见他,一种发自内心的惊喜表情出现在她红红的包子脸上。

“原囿安!”她脆生生地叫他,连名带姓,一点也没有比他小四五岁的自觉。

原囿安漠然地看着她,她像是瞬间明白过来什么一样,脸上的笑意渐消于无。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原囿安恶狠狠地想。

诡异的是,心中怒气越盛,他面上反而越平静。

原囿安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玉玉,“我把竹节扔了。”

像是故意要激怒她一样,少年的声音中带着不可名状的兴奋。

谁知霍玉玉反应了一下,无所谓道:“扔了就扔了嘛。”

这话轻飘飘的,像团棉花似的,堵得原囿安哑口无言。

霍玉玉以为他扔的是今年的家书,想了想,又道:“里面的东西,你看过了吗?”

见识过桃婶的“热心肠”,她现在对于原囿安的“家事”,是有点犯怵的,怕自己做的事太过,超过了身为“朋友”的边界,引起原囿安的反感。

原囿安绷着脸,没有回答。

霍玉玉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他此刻就像练功之人,正酝酿着一股气,结果被打了岔,那股子气蛮横地在经脉中到处乱撞。

见他脸色变黑,霍玉玉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想了想,提议道:“我们去你家找小宝玩吧?”

“不去。”原囿安冷声道。

“那要不要去江边看他们钓鱼?”

“不去。”

“去诊馆尝尝新鲜的金丝菊茶?”

“不去。”

“又香又甜又润哦。”

“……”原囿安干脆移开了视线。

霍玉玉默了默。原囿安这么冷漠,是因为忧叔携家带口对他的刺激太大吗?

不应该,他表面上虽然谁都不在乎,实际上却并非是那种专断无理的人,虽然他从不表示善意,但从日常的点滴中,不难发现他待亲近之人很是柔软。

忧叔一家团聚,肯定是让他想到了自己父母。

霍玉玉的脑海中忽然响起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互骂“我是你爹”的话,烂白地想象了一下原囿安被这样侮辱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应该会冷笑着说“那你可以去死了”吧。

霍玉玉暗暗叹口气,低着头找了一圈,找了好些新鲜的落叶,尽数铺在原囿安脚边的台阶,然后坐了下去。

既然他不开心,那就陪他坐着发会儿呆吧。

她坐好后,侧抬起头看着原囿安,拍了拍身边铺了落叶的地方,示意他坐下来。

原囿安垂眸看了看她柔和的眼神,又看了看她铺的叶子,没动。

霍玉玉只得站起来,将他拉过来,摁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去。

双手一举起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原囿安好像长高了不少?

正好原囿安直着身体不肯坐下去,霍玉玉干脆收了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发现她堪堪只到少年的肩膀处。

霍玉玉心头一惊,诧异地看向原囿安。

天呐,她重生的代价,该不会就是再也长不高了?!

原囿安不知道她满脑子装的是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出来,霍玉玉这小孩绝对不打算再提起竹节和家书的事情。

不知怎的,他感觉更生气了。

好像与人约好了,眼巴巴等着,却被人放了鸽子一样。

霍玉玉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他为何情绪忽然变得更加低落,如果是因为她的话……

她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就算她有哪里惹他不开心了,也应该是他说出来,不能靠她去猜,他们是平等的。

霍玉玉抬眸盯着原囿安。

原囿安虽然看着别处,却也感受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心中的不悦起伏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霍玉玉看了他好一会儿,略微嫌弃似的嘀咕道:“怎么跟个闹别扭的小媳妇儿一样……”

原囿安心中那头名为“躁怒”的猛兽刚阖上眼,又隐约有开始咆哮的迹象。

“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霍玉玉正面迎上他凶巴巴的视线,直接问。

原囿安噎了一下,想到曾经他让霍玉玉问出来而不是说对不起,嘴唇阖动,心中很不是滋味。

“好,那我换个问法。”霍玉玉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怕他拿话杵人,她赶紧补充道:“不许反问为什么要开心。”

原囿安沉默半晌,才轻轻吐了口气,不自在道:“不是因为你。”

霍玉玉以退为进,点点头道:“那惹你不开心的原因,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如果觉得自己迁怒于我是你的错,可以跟我道歉,我很大度的。”

说完,她坐下去,撑着脑袋,拿眼睛斜着看原囿安的动静。

她这意思很明显:原囿安,你迁怒于我,道歉!M..

但少年站了片刻,居然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霍玉玉又等了一会儿,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只有倒在一旁的拐杖小弧度地来回转着,好像原囿安很难为情似的。

但霍玉玉打定主意要听原囿安道歉,所以也憋着一股气。

秋风清爽,携着淡淡的金桂香吹了过来,林中有轻微的落叶响声。

霍玉玉没有原囿安那么沉得住气,等得有些着急了。

终于,原囿安开口了。

“霍玉玉。”

终于要道歉了。霍玉玉心中得意,但还是正了脸色,转过去面对原囿安。

饶是她绷着唇,但“你快说,说了我就原谅你了”的好心情还是从眼睛里蹦了出去。

可是原囿安看着她,眉头轻轻蹙着,像是有些疑惑,又像是有些委屈,更像是有些怨愤。

他看向别处,不再看她的眼睛,眼睛向下,表情有些忧郁,但语气还是很冷硬:“我把家书扔了,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霍玉玉忍了忍,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感情这破孩子还是在怪她啊。

但不知为何,她却感受到了一丝丝甜蜜的感觉。

这一句,似乎比道歉好使。

少年的面色带了些细腻的玉色,天光将他挺直的鼻梁勾勒出来,精美得好似东瀛能剧中代表着“永恒少年”的慈童。

霍玉玉赶紧拍了拍脸蛋,默念了句“美色误人”,然后深吸一口气,认真解释道:

“肯定是它让你不开心了嘛,让你不开心的事物,我也不想让它留在你身边,所以这次你扔了,我不会再自作多情地帮你捡回来。”

“自作多情”四个字刺到了原囿安,原囿安恼恨地看了她一眼,可小姑娘认认真真的,眼光光地瞧着他,他什么负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霍玉玉还在继续说:“以前的我太唐突了,竟然想通过一纸薄薄的家书,让你保留对亲人的感情。”

她叹了口气,像是真的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感受似的,有些难过地拧起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以后要是有个儿子,天南地北地隔着,我肯定舍不得的,没什么事的话,多远都要去看的。”

原囿安:……

这话听着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安慰,反而有些刺耳?

虽然她是想表示自己能与他感同身受,可当着别人的面指责对方父母的不是,这可不是霍玉玉的家教。

她赶紧为自己找补:“如果我哪天离开了阿娘,在外独自打拼,风里来雨里去,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话,”她小心地瞧了眼原囿安,“我肯定希望阿娘能来看看我。”

少年看着脚面,沉默地听着,好像真的有被安慰道,并且希望她能继续用言语抚慰他似的。

可霍玉玉卡壳了。

“如果太难受了,那就把我当成家人啊。”霍玉玉很想这么说,但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即便她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做到,说出来也只会被当做小儿空口说大话吧。

而且一想到这句话更深层的含义,她不禁有些羞怯。

安慰的氛围一旦沉默,就再难开口说些什么。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好一会儿,霍玉玉才鼓起勇气道:“所以,难过没关系的,因为难过而生气也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记得下次好好说,不要迁怒于关心你的人就好了。”

原囿安长睫一扇,定定看着什么,似乎在思考霍玉玉的话。

肉眼可见的,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这一日原本有些云翳,午后起了风,将云翳吹向了天边,逐渐露出湛蓝澄澈的天空来。

霍玉玉抬手遮着眼,看向天空,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很高的地方往南边飞去。

她数了数,有二十五只呢。

霍玉玉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蒙住了原囿安的眼睛,赶紧问道:“原囿安,你猜那一群大雁有多少只?”

原囿安下意识想把她的手拉下来,同时朝天空看去,霍玉玉却很坚持,“别看,先说个数。”

原囿安妥协了,想了想,配合地答:“二十五。”

这么准?霍玉玉震惊地眉头一皱。

原囿安拉下了她的手,看着她,漠然道:“然后呢?”这么无聊的游戏,后续呢?

霍玉玉道:“那你赶紧许个愿,别说出来。”

原囿安皱了皱眉,盯着她,满脸都写着“我是有多无聊会陪你玩这个游戏”。

霍玉玉撒娇似的催促道:“闭上眼想个愿望嘛,快。”

原囿安动了动唇,把“无趣”两个字咽了下去,终究还是在小姑娘期待的眼神中,不情愿地闭上了眼,随便想了个什么。

霍玉玉见他这么配合,满意道:“看见大雁南迁,如果一下子就说中了大雁的数量,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哦。”

这小孩怎么总是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爬个千重阶也是,放孔明灯也是,放花灯还是……原囿安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霍玉玉。

他在等着她问他许的什么愿,他就可以憋着不说,让她猜来猜去就是猜不中。

谁知霍玉玉就像开了天眼似的,坏笑着凑近他,揶揄道:“原囿安,你该不会是许愿让霍玉玉永远不要改变吧?”

原囿安俊脸一黑,硬气的话刚要脱口而出,霍玉玉却眉毛倒竖,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用那种有点生气的语气道:“我说中了。”

下一刻,小姑娘苦丧了一张脸,“我不要长不高啊,我爹娘是俊男美女,我长大了也会窈窕又漂亮的……”

不觉间,原囿安乍然松了口气。

他看着愁坏了的霍玉玉,轻松道:“放心,不是这个。”

霍玉玉这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儿,“哎呀呀,可把我给吓坏了。”

原囿安忍俊不禁。

不过霍玉玉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坏坏地笑了,原囿安心中暗道不好,她却叹着气摇摇头,换上了一副有些可惜的表情。

生怕小姑娘再没羞没躁地说些胡话,原囿安岔开话题道:“他们不来,确实有事。”

话头转得太快,聪明的霍玉玉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原囿安也有点诧异,浑身僵了一瞬。

没想到,憋了这么久的心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开了头。

然而不等他掐灭霍玉玉的好奇心,霍玉玉已经猜出来了。

“你的家人不来看你,是因为什么事啊?”霍玉玉善解人意道,“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

原囿安没有回答,霍玉玉赶紧笑道,“既然事出有因,那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原谅啦。”

原囿安喉咙一紧,“你,真的不好奇是什么事?”

霍玉玉眼巴巴看着他,点头道:“想。”

原囿安:……

阻止人离开的,无非就是工作和生活两样,但看原囿安好像要与她说,她只能抿抿唇,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什么事?”

原囿安这回倒是闭了嘴,似乎要捉弄她似的。这可把霍玉玉给急坏了,“快说嘛。”

原囿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孩着急难耐的模样,心情松快了许多。不等霍玉玉使出老一招,他默了默道:

“他们,有了一个可以代替我的孩子了。”

“那孩子吉日出生,祥瑞无比,整个原家都在欢庆。”

“原来,他们送我出来,是怕我晦气。”

“其实,他们就是不要——”

“我了”两个字他没能说出来,因为被霍玉玉捂住了嘴。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像是生气极了。

原囿安也看着她,眼中又浮现出凄然的神色来。

下一刻,凄然的情绪被震惊和无措代替了。

因为小姑娘红着眼眶,蓦地滚出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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