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都在起哄,原囿安根本没办法欣赏夜景,红着脸下了楼。回屋,闭门关窗,一气呵成。

屋子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少年睁着眼习惯了片刻,才逐渐看清屋内东西的轮廓。

他摸索着坐到书案前,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胸腔中充盈着满满的夜露气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忧叔回来了,敲了敲门,隔着门板道:“公子,霍姑娘在门外。”

原囿安紧了紧喉头,冷漠道:“不是让你把她赶走吗?”

忧叔:“霍姑娘说,她有话要同你讲。”

原囿安皱眉,“我不想听,你让她走。”

忧叔:“霍姑娘她不走。她说,如果您不见她,她就继续放孔明灯。我方才看见,她身边还有很厚一摞。”

原囿安冷哼:“她放她的,关我何事。”

忧叔:……要是不关您的事,您怎么躲这么快呢?

原囿安稍稍一想,怒火中烧起来。

他颇烦躁,“那你把宅子外的人都赶走。”

外头犹豫了一下,“公子,外面并非原宅的地方,赶走赏景之人,不太妥当……”

原囿安一哽,负气地侧过了身。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把她的孔明灯都抢来烧了。”

忧叔无奈:“公子,我们不是土匪强盗……”

原囿安:……

他们不是土匪强盗,霍玉玉才是!

这烦人的小屁孩,居然抱了那么多孔明灯上山,到底要做什么?!

原囿安气得差点七窍生烟,啧了一声,将手边的书挥到了一旁去。

“那我去对霍姑娘说,她的所作所为给公子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公子很讨厌,希望她自行离开,不要不知好歹。”

忧叔顿了顿,又道:

“若是公子需要,我也可以将她骂一顿。小孩子嘛,凶一凶,吓一吓,很容易就哭着跑了。”

不知为何,原囿安感觉更暴躁了:“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做,非要多此一举?!”

忧叔没开腔,在外面站了片刻,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忧叔的影子从门上划走后,原囿安双肘撑在书桌上,托着额头,失力地埋下了头。

他无法保持冷静,呼吸声越来越重。

她是厚脸皮还是缺根筋?他都说那么重的话赶她走了,她怎么还来?

在看过他虚弱卧床,只能拄着拐走路,看过他咳得吐血的狼狈模样,知道他这辈子都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苟活着,说不定哪一场病就轻易夺走他的性命,被他用最恶劣的脾气对待过之后。

她怎么还来?

原囿安这十年来从未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鲁莽执着的小孩,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毫不在乎他是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就连他的亲父母、亲兄弟,看见他这副样子,都要摇摇头,露出那种让人害怕又讨厌的“没救了”的表情。

她又不寂寞不孤独,她是那种在太阳下肆意奔跑的人,为什么需要他的原谅?

总不至于,在她的噩梦中,他拖着这样一副羸弱的身躯还救了她的命吧。

……

俄顷,两盏烛火照亮了原囿安的卧房。

书案的对面,霍玉玉托着腮,小口微张,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在我的梦里,你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虽然回天乏力没救起来。

原囿安嘲讽道:“你原也知道那是梦啊……”

他看见她那张脸就有些来气,索性随便翻开一本书,说话的时候也不看她。.

霍玉玉踢着腿想了想,“那……托你的福,我每天都过得还算开心,这个理由够不够?”

原囿安嗤道:“够蹩脚。”

霍玉玉挠了挠眉毛:“哇,你的性格真的好恶劣。”

“呵呵,你才知道吗?”原囿安冷笑。

“那……你是怕你性格这么恶劣,伤害到无辜又弱小的我,所以防患于未然,故意疏远我,”霍玉玉偏着头去看他,“对吗?”

“对你个头!”原囿安恼怒地看向她,“防患于未然?谁是患?不是你一直在制造麻烦吗?不好意思,无辜的是本公子吧!”

霍玉玉脖子一缩,讪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是患我是患。”

见她这个态度,原囿安胸中的气焰简直更上一层楼。

为什么要用那种宠溺的语气同他讲话?明明他更年长,明明两个人还在吵架。

此刻的他,气愤到完全忽略了“宠溺”和“吵架”这两种行为,在他之前十年的人生中是属于完全缺席的状态。

霍玉玉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看着他问道:“原囿安,你的病好些了吗?”

“看不出来吗?这个病永远都不会痊愈,直到我——”

那个“死”字没有出来。

原囿安倏然反应过来自己情绪再度失控了,浑身一僵,他紧紧阖上了嘴,不再看霍玉玉。

他明白,霍玉玉问的是他的风寒发烧。但他不想回答。

霍玉玉嘻嘻一笑,“我的风寒马上就要好干净了,阿娘今天才同意我出门,我一出来就来找你了。怎么样,我够不够义气?”

原囿安攥著书,漠然地看向她,见她没心没肺地笑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眼神越来越深,眉心越来越皱。

“所以你来,就是为了看看我的病好了多少?”太荒唐了,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霍玉玉点点头,一脸天真。

原囿安不明就里。

在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后,她居然还来关心他的病情?抱着那么多孔明灯上山,恬不知羞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亲自来看他好得怎么样了?她不应该对他感到失望,讨厌他放弃他才对吗?

他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看着她的眼睛,十分平静地问:“那天的话,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霍玉玉苦着脸,捂住耳朵,“我不听。”

原囿安倾身上前,一手撑著书案,一手钳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左手从耳朵边移开,刚要开口,被霍玉玉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你不许说!”霍玉玉吼他,同时,红了眼。

她生气道:“你不想帮我不想见我,那是你的事。腿长在我身上,我就是想来见你,想跟你待在一起。”

小孩的掌心是火热的,不知是不是摸过头发的原因,掌心还残留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和青草的清新。

原囿安像是被夏天抽了一嘴巴子,微微发愣。

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原谅了他之前的恶语相向,明知道自己的好意可能会再次被辜负,就像现在这样,但还是执拗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否意味着,她是个例外。

他们二人的结局,他是不是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这个仲夏之夜,小姑娘让少年郎慌神了两次。

原囿安的视线短促地晃了一下,挥开霍玉玉的手,大厦倾倒般坐了回去。

扶住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霍玉玉见他冷静了,忽然有些泄气,“你那么讨厌我,我还厚着脸皮来找你,你会不会更讨厌我啊……”

话音刚落,她立刻绷紧唇,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说道:“讨厌就讨厌吧,总比被你无视强。”

原囿安:……

此刻,他已经不觉得生气了,而是无奈。

霍玉玉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喊他:“原囿安。”

原囿安掀开眼皮看着她。

“是不是只有跟你一样病得惨兮兮,才能跟你做朋友啊?”

这是什么歪道理?原囿安不解。

他问:“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小屁孩。”

霍玉玉避轻就重:“啊?年纪小也不能当你朋友吗?”

原囿安面无表情:“是。”

“如果我说……”霍玉玉小心地瞧着他,“如果说我不是小孩子,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呢?”

原囿安闭上眼,深深吐了一口气。

疯了,跟这个疯小孩说了这么久,他肯定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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