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玉在家门口等原囿安。

她裹着一件披风,提着灯笼,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台阶上,仰着脑袋看黑漆漆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繁多,她口中呼出的白气很快就消失在上面。

她想起第一次带原囿安骑驴夜游那个晚上,她随便指着一颗星星说那是织女星,结果被原囿安纠正了。那时的他说话总带着不耐烦的神色,说起星宿来却很认真。

正想着他那双通透的茶褐色瞳孔,马蹄声“嘚嘚”地传了过来。她站起来,跺跺脚。马车从主街那边转头过来,坤吉拿杆儿挑了个长灯笼,将马头前方照亮。等近了些,她才发现是坤吉赶的马车,坐在坤吉旁边的不是马夫,而是原囿安。

原囿安带着一身夜露下了马车,霍玉玉迎上去,便被他搂在怀里,有些紧。

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背,霍玉玉轻声道:“不舒服吗?醒酒汤还温着呢。”

原囿安无言。

她察觉到他每吸一口气都在颤抖,呼出气时也在颤抖,不像是去庆祝,反倒像是受了委屈。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点一点地猜。

“知懿,是不是司天监不好进啊?没关系的啦,我当初也只是想着你筹算厉害,又看那么多相术相关的书,随口一说的。”她想起原囿安酸溜溜地说她当个贡士娘子就很满足,立即补充道,“当官做事都要一步步来嘛,咱们还这么年轻,不着急呢。嗯?”

原囿安没有回答。霍玉玉知道自己猜错了。

她想了想,还是不猜了,毕竟说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他没在意,被她一说更难受了。

她背过手,摸了摸原囿安搭在她腰侧的手,很冰,再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听说宫宴上的吃食都是冷的,应该没吃饱吧?咱们进去吧,锅里温着饭菜呢。”

原囿安这才深吸一口气,放开了她,一滴悬在眼下的眼泪刚好滑落,灯笼的光很微弱,但足以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霍玉玉心头哽了一下。唉,看来是遇见原家的人了。她咬着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袖子,替他拭去了冰凉的湿痕。

原囿安乖乖地佝着脖子,也不看她的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乖巧得像只在冬天淋了雨的小狗。

霍玉玉什么都没说,牵着他回了家。

回到温暖的房间中,坐到炭火边,原囿安才沙哑地开口:“我遇见父亲了。”

“嗯。”霍玉玉顿了顿,“然后呢?”

原囿安抬眼看着她:“父亲说,我能平安长大,他很欣慰。”

这下轮到霍玉玉垂下眉眼了。她大约知道原家父母心中是有原囿安的,可这种家族秘辛,她没有渠道知晓。

两人沉默地看着炭火时,饭菜被端了上来。

像是终于可以翻篇了似的,霍玉玉松了口气,“喝点热汤,再洗个澡,今天辛苦啦。”

这话听着实在敷衍,但原囿安并不介意。他真的觉得辛苦,也觉得饿,在宫中的时候这些感觉都很麻木,回到家,回到玉玉身边,他才切实地区分出疲倦和困饿。

吃过饭,泡着澡,就在他以为这件事情翻篇的时候,霍玉玉却重新提起来,像是终于想起怎么安慰他一样。

她站在屏风后,身影打在屏风上,细细长长的,有些像阿玉给他跳舞时的光影。

霍玉玉说:“知懿,可能我说得不一定对。”

原囿安“嗯”了声,看着她的身影继续听着。

霍玉玉吸了口气,“你爹爹和娘亲对你这么淡漠,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原囿安眼神一垂,皱着眉,几不可察地自嘲了一声,又听玉玉继续道:“但是这是他们的苦衷,你不需要体谅。”

这话委实薄情,原囿安有些诧异,他以为玉玉这么善良的一个人,会表示理解,让他不用太难过。

“因为他们给你造成的伤害,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整整十五年。”霍玉玉哽了哽,像是感同身受般难过着,“前十年,你在原家,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父母情。后五年,你被送去锦官城,跟自生自灭没什么两样,他们甚至还写信刺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现在,他们还与你断绝了关系。”

霍玉玉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他们有什么苦衷,这些伤害都真实发生过,所以不能原谅。”

原囿安微微发怔,这一次,他觉得玉玉是真的站在他的角度上不去原谅,而不是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只为了让他心里开心。

微风卷着霜寒进了屋子,白色的烛泪涌下,堆在烛台上慢慢凝结,烛心不动,烛火却晃着大了一圈,像湖水退去之后的孤岛,蓦然照到阳光,草木勃发。

屏风上的身影安静地跟着一晃,原囿安听见了一句极美的情话——

“如果他们有苦衷,只能证明知懿你并不是因为没有价值而被抛弃。”

温暖的水漫过他的胸膛,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在浴桶壁上推起一层细浪,“哗”地轻响了一声。

原囿安一下子什么都听不清了。

好像有人将手伸进他的胸膛,“呼”地在里面吹燃了火折子,清晰地照亮他的内壁,然后感慨一声:唔,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嘛。

唔。

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嘛。

说这话的声音清脆悦耳,是那个爬上千重阶找他的霍玉玉,也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他再忍不住,红了眼眶。

霍玉玉在外头,也觉得自己像是说了什么肉麻兮兮的话,罕见地有些难为情。看来如今再不是套在十岁小孩的壳子里,说这种笃定的话也会羞吓啊。

她扭捏了一会儿,听不见屏风里面的水声,喊了句“知懿”,也不等回答,便扒拉着屏风边缘朝里看去。

刚好看见原囿安眼尾妖冶的红意。

她这人正经不了多久,眨眨眼,用天真却邪恶的语气道:“哭了呀?”

说完她立刻捂上嘴,想了想,把眼睛捂住了,背过身去,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原囿安知道,她看见了他哭过的样子。其实他不是很介意,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关系的,玉玉。”他闷闷沉沉地说,反倒像是在安慰霍玉玉。

霍玉玉这才睁开眼,重重地说了声“好”,又用拉家常似的口吻问:“宫宴上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原囿安想了想,“没有。”他连吃了些什么都没有印象,只记得解酒酸果十分酸涩,果香奇特。

“好吧。”霍玉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

他道:“那酸果很有用。”

霍玉玉的语调上扬了些,“那就好。”

他默了默,又道:“今日最后出场的,是个跳胡旋舞的舞姬。”

“怎么样?好看吗?”

原囿安不知她是问舞姬好看还是舞好看,反正两者他都没注意,但还是“嗯”了声。应该都是好看的,不然不会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力。

霍玉玉却有小情绪了。

夫君看别的姑娘跳舞了呀……她怎么有一点点酸呢……

“那个……其实我也会跳舞。”

说着,她走到屏风后,循着胡旋舞的记忆,跳了几个动作,开心道:“是这样的吧?”.

原囿安没有回答。

他看着屏风上的影子,脑子“嗡”了一下。

眼神震动着,晦暗之色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