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王室的人生得并不算好,多亏几代美人嫁进来,王室中才多了如宁璟沂般贵气又艳丽的长相,但王室的长相特征也很强大,每一代都有与先祖莽得一模一样的人,宁王宁光图便是其中之一。

他不惑之年,浓眉阔脸,须发茂盛,身板厚实,宁璟沂只遗传了他一双天生的笑眼。

得亏白沅芷没有歇下,不若宁王出现的地方,就是她黑漆漆的房中了。饶是月色清亮,宁王站在那里,厚实漆黑得像一堵墙,身居高位的人自带威严,仿佛墙上架着填充好烧石的投石器。

白沅芷知道这是宁王,她站起来对来人行了礼,“王爷。”

白日里远远见过一面,那时白沅芷跟宁璟沂走在一起,宁王的表情很是精彩,像一个久未开张的捉妖方士乍然见到一只妖物,这妖还是他能最大程度证明他能力是否有退步的那种。惊、喜、惑、恼,或许他是在生气自己儿子怎么带了个不入流的人回王府。

而此刻宁王看着她,一言不发。白沅芷猜他在想,该用什么办法让她离开世子,地位悬殊?威逼利诱?妥善规劝?不知道。

不过宁王的第一句话彻底出乎了她的预料——

“道长?”

他的声音也出乎意料地温和。

白沅芷愣了一下,垂首道:“民女从未修行。”

她好笑地想,原是错将妖物认作了除妖方士。

不过有些巧,她确实梦见过自己在道观中打坐的景象,她也确实想过,等哪天她受够了这人世间,就找一家道观独自修行。

宁王顿了顿,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透过她那层皮子往内里看去,又问:“你真的不是道长?”

白沅芷莞尔,自报家门,“民女锦官城人士,两年前入籍冬青乐坊,如今,是宁世子的人。”

宁王皱着眉,笑眼微眯,思索了片刻,再度看向她的时候,眸底冷寒一片。白沅芷抬头时,他换回了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眼中再没有一丝情绪,转身离开。

在王府初见时,宁王惊讶于白沅芷的美貌,以为她还了俗,心中又惊又喜。但意识到她就是儿子带回来藏在梅院的乐伶时,他是恼怒的。

他生得一般,年轻时在皇子堆中十分泯然,世家贵女的目光从不会落在他的身上,不过因为他神肖太祖,很得先皇偏爱,是以,先皇知晓他无经世之才,早早地给了他“宁王”的号,而宁乃国姓,兄弟们话里话外都说他命好。如今,先皇的偏爱被葬在皇陵,他也在逐渐老去,四十的年纪,在**上都开始力不从心。

而宁璟沂,虽是他的儿子,但生得像他已过世的母妃,还结合了他高大的优点,真是天生的焦点。此时宁璟沂风华正茂,将来还会顺理成章地接过爵位,成为远超他的存在。连道长这样的美姬,也是宁璟沂的身边人!

宁光图也觉得自己可耻。不惑之年,竟然嫉妒起自己的儿子来,平素教导儿女再用心,似也被这一份日益壮大的嫉妒给脏污了。

幸好,幸好那女郎不是知晓天机的道长。

回去的路上,宁王松了口气。

不过一个与道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气质也有些相似,让他觉得不祥。

离开梅院之后,宁王并没有回卧房,而是先去了趟书房,趁着月色,独自前往祠堂。

宁家的祖宗都在皇陵,祠堂里只孤零零侍奉着一块木牌。这里异常冷清,连黑暗都是凝固的。

他拉开天窗,月光呈束状投射而下,照亮了正中的蒲团。他跪上蒲团,面对唯一的牌位,抖开从书房中拿出来的一页纸。

纸上的字很小,除非用烛火照着,否则根本无法看清。宁王看着纸面,长久地陷入了沉默。这张纸上的内容他看过许多遍,已经能倒背如流。

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遗言。M..

如果月光如日光一般明亮,便可看见纸上用孩童学字时的笔触写着原家当年在夜郎国犯下的弥天杀业,写着里郎家的后裔必须背负的仇恨。黑暗中的牌位上,写着母妃的名字,像母妃死去前那张小而寡的脸,沉沉地看着他似的。

他的母亲被仇恨哺育长大,对他亦没多少亲情,仿佛她活着只是为了生儿育女,她生儿育女只是为了延续仇恨,而他作为她唯一的孩子,只是个复仇的工具。

不,其实根本不用他复仇,如母妃所说,原家气数将尽。

势颓,暴毙,减员,唯一的天命者离开,等待原家的是轰然坍塌。

他只是个见证者而已。

在母妃与他交代复仇之事前,他就不大喜欢原家的兄弟。他们并非王室,却享有与王室同等的待遇,不像皇家子弟,他们的兄弟情没有龃龉,这一点是他年少时在意且嫉妒的。

但那时没有仇恨,知道复仇之事时,他刚封宁王,迎娶平京城最美的姑娘,正是风光无忧的时候,百年前的仇恨与他无关。可时光荏苒,人到了了无追求的时候,总想着从记忆里捡点什么事情来做。

对于宁光图而言,他捡起的事情便是复仇。

他第一次下手的人,便是五岁的原囿安,这个众星捧月的、原家未来的家主,比他的璟沂小两岁,一样粉雕玉琢,一样聪慧,是个妙极的小人。

他也曾迟疑,也曾后悔,但是啊,那小子命极硬,竟然能在那群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手中活下去,多么幸运,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后来他才从一个游道那处知道,原来小原囿安竟然是原家的天命者。天命者只能自然陨灭,若真被他杀害,宁王府也将会受到反噬。

他忽然感到荒谬,心软,而后竟然愤怒起来。

你原家踩在一国之血上建立起如今的地位,竟然还有天命者护着,何其可笑。夜郎国偏安一隅,那里的国民又有谁护着?

从愤怒这一刻开始,他仿佛觉醒了里郎家的血脉,胸腔的内壁真正被仇恨的火光照亮。

他是王室后裔,所以把大昭王室摘出来,将原家当作罪魁祸首。他当然不认为灭掉夜郎是大昭元帝的意思,他认为原家本就浴血而出,肮脏至极,是为了泼天的荣誉才犯下那样的罪孽。

没过几年,原家一个孩子暴毙了,他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原家一蹶不振,定是知道了气数将尽的天意。

可原囿安还被原家严密保护着,他必须想办法把那天命之人搞出去。等他找去游道落脚的五台山时,那游道却变成了个不露面的女道。那女道竟然有天眼,知晓他心中忧虑,告诉他再等等,天命危宿会离开的。

女道语焉不详,他却等不了。

他找了个假道士,扮得高深,说原家与原囿安今生没有父母子女的情谊,若是承父母恩情,此子必死。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办法起了作用,他终于等到了原囿安脱离原家的这一天。

那天从五台山回来,他开始在南朗——即原夜郎国布局,不出意外,南朗的瘟疫就快爆发了。

自然,“遵照天意”,负责解决这次瘟疫的人,必然会是原家家主原鸿羲。

然后一场瘟疫死一家人,也不算奇怪吧,毕竟是报应,毕竟是天意。

他只是替天行道。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这一生何其平庸,做过的最绝妙的事情,竟然是准确地猜中了天意——

原囿安出生后去灵隐寺沐香,一位黑黑瘦瘦的老方丈便与原家父母提过此事。

有人生来就无法承父母之恩,若承了恩,日后必以性命偿还。

原家父母并不信,对原囿安极尽宠爱。

直到幼小的原囿安被掳走,几乎死在那个洞穴之中,他们才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