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囿安做了个梦,梦里锦官城的蝉鸣响彻天际,傍晚的阳光无比燥热,火一般的颜色,长长的千重阶上长了薄薄的青灰,他滚落下去时,那些青灰擦进他火辣辣的伤口里。

到处都在惊跳跳地疼,木板夹住腿,白布裹着浓厚腥臭的药缠紧,浑身都在发热,无法动弹,每一浪蝉鸣都踩着他的痛点。

门口打进来一束极白的天光,霍玉玉跟在她娘亲身后,第一次进到这座幽深的宅子,进入他的领地。

她红着脸,却不像在外面对着那群小孩那样耀武扬威,而是怯生生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看他。

她的娘亲很好,眉目中的温柔有几分像他的娘亲,他不讨厌,所以没有赶他们走。可他不怎么喜欢霍玉玉,甚至说得上有些讨厌。

他曾在二楼见过她,她虎虎地像头小牛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前一刻还在威胁身边的小胖子,后一刻见了他,活像见了鬼,与锦官城的其他小孩别无异样。她的娘亲宠她爱她,这一点也与别人一样。

可与他截然相反。

他看着她,莫名产生了敌意,恨不得让她也承受一下自己的痛楚,看看那双眼睛是否还能生机蓬勃。

霍玉玉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又往她娘亲身后躲了。

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同他说过。

真是,无趣极了。

霍玉玉走后,扶桑细柳,天光在半截屋子里转了数圈,依旧没有照到他的身上。他整日侧着脸,雾蒙蒙的眸子里倒映着一成不变的光景。

他毫无感情地看着忧叔忙里忙外,好像期待着什么,又好像抵触着什么,这样的感觉沉积成了恼怒,他却只能忍着,感受身体的每一处疼痛。

那时他想,他这一生如此短暂,却如此诡谲,好似生来走的就是通向黄泉的阴路。

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了吗?

他不是很能接受。

骑马观花,摇桨泛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临到死前,才敢大方地承认自己很孤独。

不过他没有死,身上的伤好了,除了腿。

蝉鸣消停,风雪呼啸,衔着春天的燕子在檐下搭了巢,他偶有坐着轮椅出去房门,视线越过东墙看日出,再慢慢移到西墙,日复一日地咀嚼孤独。

就在他以为这个梦长得没有尽头时,有人敲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那是个暗沉沉的下午,风卷着落叶有些凉,来人一袭白衣,长相有几分熟悉,若是在粗制滥造的话本中,可以来上一场极其无趣的搭讪对白。

所以他没有说,只是打量来人的眉眼,恍然想起来,这人与那个来看过他的包子脸小姑娘有些相像。

她说自己叫白沅芷,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眼中似有夜间的雾气在流淌,但其中盎然的兴趣毫无遮掩。

嗯,看走眼了,一点也不像。

他对她不感兴趣,一如对门外的那一块石头一样。

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披着人皮的死物。

可是与一个会跑会跳会说话的死物相处,似乎很轻松。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又不愿承认自己寂寞怕了,推开她,又希望她能扑上来,很离谱。

不过白沅芷来的次数很少,话也不多,对他感兴趣的时候就问他问题,他往往不会作答,她觉得他无趣了,就坐在外面看他的书,真像一块石头了。

时间对于他来说,流逝得缓慢,但日子单调重复,他在二楼看着溧江对面的重重山峦,一回头,惊觉时间已过了数年。

忧叔对白沅芷的称呼,也从“白姑娘”变成了“公子的友人白姑娘”。

这便是友谊吗?与他记忆中的友谊并不相同。

这样的疑问,他没有问出口,也没有机会。

因为一场贪污案的抄获,白沅芷再也没出现过。

他仍旧守着一座老宅,接受了自己只能坐轮椅的事实,偶尔想起那个靠着石头看书的人,便去二楼吹吹风。

忧叔问他,是否想要打听白姑娘的下落。

他觉得奇怪,反问为何。但忧叔这样一提,他倒像是真的有了那个想法。

但忧叔犹豫着说,以为公子心悦白姑娘,毕竟白姑娘的才貌,在锦官城数一数二。

他没有否认,而且认真思索起来:什么叫心悦?

不讨厌,也不在意,算心悦吗?

在他眼中,白沅芷不是女子,亦不是男子,她只是个人,或者装在人皮套子里的什么东西。

于是,对于白沅芷他又多了一个疑问:他心悦与她吗?

忧叔没有给他这个答案,而是告诉他,白沅芷被流去了乐坊。

梦境的最后,便是他无声地默念着的,“乐坊”二字。

——

原囿安发起了高烧,昏睡了整整三日。霍玉玉让人将小榻搬去了床边,日夜守着。

国子监那边告了假,大师兄来看过两人的伤势,章氏和舅母也来了,顾府的长辈和表弟表妹们也来探望了……连忧叔都来了,原家的父母也没有来。

忧叔来了也不做别的,恰逢中午,给霍玉玉做了一餐饭。

饭后,霍玉玉将忧叔叫去了外面,平京城的冬风凛冽干燥,刮得人脸蛋子疼。

小院中只有一处简单的假山,四面环水,长不大的树秃了,水边的草也黄得贴了下去。霍玉玉看着黑褐色的土壤,轻声问忧叔:“侍卫叔叔,原囿安的爹娘,为何要……那样对他啊?”

在原家时将他关在别院,又为了新生儿将他送去锦官城五年,他好不容易恢复健康了,却与他断绝了关系……

霍玉玉有些气恼,“难道就因为他不是他们心中的完美继承人了吗?”

忧叔垂头看着脚面,沉默了几个呼吸,才道:“霍姑娘,我只是一个侍卫,只奉命保护公子,其余的不该知晓。”

霍玉玉抿抿唇,咬住一点磨了磨。

原家家大业大,就算有什么隐情,也不是一个侍卫知晓的吧。

反正无论有什么隐情,给原囿安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地造成了。

两人静默地站了会儿,从前,忧叔是这样站在原囿安身后的。

后来,忧叔脚尖错了错,似是下定了决心,看向霍玉玉道:“但我已经卸任,不在原家管辖之内。”

霍玉玉反应了一下,眉毛一扬,欣喜地看向忧叔。

不过忧叔的话,却生生剥掉了她的欣喜。

忧叔道:“原家本就不是太平之家,原囿安脱离本家,乃是天意。”

霍玉玉皱起眉,“天意?”

风从忧叔侧方刮来,一缕乱发搭在忧叔鼻梁上,给这个瞧着就温和缄默的男人添了几分迷离的孤勇。

“往前数百年,原家的王爵,是建立在巨大的业障之上的,百年之期一到,原家自然该消减了。原囿安乃天命危宿,如果硬要托着原家的业障,他会死的,死于自……”

忧叔忽然看向她,瞬间,周围大雾弥漫,异常朦胧,他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变得遥远而空旷,到后面,霍玉玉已经听不清楚了,连忧叔的脸都被涌上来的雾气吞噬了。..

霍玉玉伸出手去,喊了声“侍卫叔叔”。

一眨眼,却发现自己趴在床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心中狂跳不已。她的手握着原囿安的手,原囿安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生气,沙哑着问道:“玉玉,你的梦里怎么总是出现别的男人。”

霍玉玉没有回答,而是猛地起身,扭头看向窗外。

原本薄白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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