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儿再次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 却没有看到萧晗的身影。

好在她这回提了一盏灯笼,就着半明半昧的夜色,很快在荒草从中找到了萧晗。

他倒在地上,显然是昏迷了。

姜婵儿一时情急, 赶紧就想将人扶起来, 却在下一刻, 被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喉咙。

萧晗染血的手缠在她的脖颈上, 手中的刀刃贴在她纤柔的肌肤上,冰凉的触感让人浑身发寒。

“为何要回来?”

眼前的萧晗赤红着双目, 嗓子也是哑的厉害, 整个人像是被火烧火燎过似的,面目扭曲可怖。

好像下一刻, 只要她说出什么不对劲的话, 就会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姜婵儿还是想要求生的, 她认认真真解释道:

“你冷静些,我知道你是生病了,这种病不好受,我在西域的药典上看到过, 而且我方才见到你的手受伤了, 我是回去给你拿药的。”

随着她的循循陈诉,萧晗眼中的阴森一点点消退, 他缓缓收回落在姜婵儿脖颈上的刀,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耗尽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时日无多的。

可眼下却终究还是不忍将她带走了。

一双柔软的手取着纱布, 开始一点点为他清理、包扎手上深可见骨的刀伤。

姜婵儿喋喋不休的嘟囔声传过来。

“我知你也是不好受, 才会将自己伤得那么深。”

“可若是你杀的人并非是无辜之辈, 是本就该死之人, 譬如死囚什么的, 那便是无可厚非的,无人会视你为恶。”

姜婵儿一双手灵巧地在他手上缠着纱布,一面还说着掏心肺腑的话,像是安慰又像是絮叨。

萧晗侧首去看她。

夜色下,女子黑发如缎披在身上,勾出纤薄的脊背,着素白月华裙,纤尘不染,美目缱绻低垂,那副认真小意的模样,让人一颗躁动的心,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替他包扎完手上的伤口后,她在药箱中仔细翻找了一会,最后寻出一个青色冰裂纹的瓷瓶来,从中倒出一颗药,交付到萧晗手中。

“我从小在西域待过,知你身上的毒乃是西域特有的嗜血蛊,发作起来痛不欲生,需有人血养着,再不济便是鹿血、马血……”

“小时候的事情,我最近想起一些了,这瓶药是我爹身前给我留下的,好像叫什么生寒散,对陛下身上的血蛊有奇效,可以压制其发作的。”

“陛下若信我,便可试上一试。”

姜婵儿的目光真挚而又坦诚,郑重从容地说着话。

萧晗听着她娓娓诉完。

倒是破天荒地并未生出半分怀疑。

他伸手把药接过来,张口便吞了进去,好像这是什么随意的点心似的。

眼下他本就是将死之人。

就算此刻是以身试药也是无妨的。

萧晗将药吞下后,慢慢感受到体内的躁动被压住,通身都感觉越来越舒畅。

他本是闭着眼睛假寐,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骤然支起身子,侧身直勾勾地盯着姜婵儿,问道:“你方才说想起一些事情,是怎么回事?”

姜婵儿本蹲在地上整理药箱,听到萧晗有动静,便扭头朝他看去。

夜色下,萧晗侧卧在草丛中,如绸的墨发流泻在肩头,晶莹如玉的皮肤泛着羊脂般的光辉,他口中不知什么时候,叼着一根杂草,眉眼风流俊秀,颇有些陌上人如玉的邻家少年郎的样子。

直看得姜婵儿愣了愣。

“就是……就是将先前的事情想起了不少来。”

姜婵儿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又自觉说得不对,好似有纰漏似的,补充道:“不过也没全部想起来,就是有些,特别是小时候的事情,清楚了很多。”

侧卧的人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将身子直直坐起来,同她凑近了不少。

“可又想起你是如何入宫的?”

他的眼神牢牢盯着她,无端有种审视的意味。

姜婵儿想了想,脑袋里空空一片。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想起来了,可进宫之前的事情,明明是最近的,反而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的。

她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不曾。”

没料到,身前之人却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笑,带着细碎地气息。

“呵。那便是最好的。”

姜婵儿一头雾水。

这是为何?

为何她不记得从前入宫的事情,便是最好的?

“陛下……”

姜婵儿有些不解,轻轻呢喃着想发问。

萧晗打断了她的话,捷足先登地问她:“你说你小时候在西域待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口中的先父又是何人?”

说话间,他凑得更近了,像是要探究清楚她眼中的东西似的,两人四目相对着,近的呼吸可闻。

姜婵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稍稍往后缩了缩身子,理了理思绪道:“我并非是青州刺史的养女,并非姜家亲生血脉,这点我想陛下应该是知晓的,至于我已故的生父,在我的映像中他好像做过西域安抚使,出使过外夷。”

姜婵儿努力回忆着童年往事,“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大约六七岁的光景,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可我记得,我的父亲每次外出都会带着我和母亲的。”

姜婵儿说话的当口,萧晗一直都直勾勾地瞧着她那双水灵灵的杏眸。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中愈发浓重。

听到她说到六七岁光景的时候。

更是心中一动。

一切好似都对得上了。

萧晗的神情有些殷切:“可还记得那时候跟着你父亲出使的是哪个外邦?”

姜婵儿想了想道:“去过西域的好些地方,漠河、龟兹……印象最深的便是西黎。”

西黎——

萧晗的瞳孔猛然一张。

“为何对那里印象最深?”

姜婵儿脑中儿时的那些回忆顷刻间全部涌了出来,侃侃道:“因为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位漂亮哥哥,跟他做了好朋友,同他在一处玩闹是小时候最开心的日子。不过他有些可怜,虽然母亲贵为公主,但却经常被人欺辱,我就会找来爹爹,让他赶走那些欺负他的人……”

少女絮絮叨叨地说着,眼前人的神色却越发古怪起来。

姜婵儿却并未察觉,继续回顾着过往之事。

说了许久许久。

末了,见她终于停下,萧晗认认真真地瞧着她问:“你说的那个漂亮哥哥,长什么样子?”

夜色下,他眼尾的一颗泪痣鲜红如血,异常艳丽。

夜风下,他的墨发青丝飞扬,五官深邃的一张脸,绝美得无可挑剔。

这样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与姜婵儿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郎的面孔,竟然交相叠错在了一起。

“子晗哥哥。”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

姜婵儿蓦然叫了一声。

少女这脆生生的一声呼唤,在空无一人的荒院中,清清楚楚,直入人心。

他们二人。

像是穿透了岁月,越过了光阴,来到了彼此的面前。

尽管岁月变迁,两人已然长成与儿时不同的模样。

可彼此在对方记忆中深处的模样却是分毫未减。

萧晗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容来,这一刻,他望着眼前的女子,仿佛周身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二人。

苍穹无垠,月光溶溶,两人相依相偎,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萧晗将头埋进姜婵儿的颈项深处,落下一吻,气息竟然带着些激动的颤抖。

“原来竟是你。”

那一刻,姜婵儿感受到脖间似有冰凉之感,潮润润的,像是离人久别重逢后情难自抑的泪。

她紧紧回抱住身前的人,牢牢地再也不想松开。

可鼻尖却在此时骤然一酸,亦让她滚落了一行清泪。

兜兜转转。

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彼此。

*

青州

城郊军营

黧黑的夜色中,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男人小心翼翼地潜伏着,趁着来回巡防的将士不备,猫着腰迅疾地钻入了一顶副将的营帐中。

营帐中,副将连成正打算安寝歇息,突然察觉有人闯入,吃惊地大喝一声:“何人?”

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伸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惨白无比的面孔,对着连成比了个噤声的手指。

连成看清了来人的样子,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压低了嗓子惊呼出声:“少主!”

可他的话音刚落,姜离就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捂着腹部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连成赶紧奔过去将人扶起来,可他的少主已经是满头冷汗,晕厥过去了。

他这才发现,姜离的斗篷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方才姜离一直捂住的腹部处:

更是赫然一道巨大的口子,像是被人用剑贯穿了似的,鲜血淋漓。

此刻还在汩汩向外淌着血。

“少主……少主……”

连成吓得手足无措。

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的少主受了如此重的伤。

而受了如此重伤还能活下来,也算是他家少主命大福厚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赶紧将人扶到床榻之上,然后慌慌忙忙拿出药箱替姜离包住伤口,将血止住。

整个过程中,他的手都抖得很是厉害。

见姜离的伤口不再流血,他匆匆披上衣服,便要出去叫军医。

可就在他走到营帐门口之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火把凝聚成的冲天火光。

连成心中一紧,预料着应是大事不妙。

杂乱的脚步声重重地踏过来,伴随着还有嘈杂的人声响起。

“宁王殿下有令,许是有戎国的奸细混进了青州大营,命末将将每个营帐都仔细搜查一遍,若有叨扰各位兄弟之处,还请担待。”

也不知是哪个将领带头出来讲话,洪钟般的嗓音响彻营地。

亦在连成心上狠狠敲了一击。

连成眉头紧蹙,整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戎国的奸细。

这回少主入京,不就是扮成戎国人?

宁王殿下千里迢迢追到青州,而少主又身负重伤,刻意躲藏。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想到这两件事情定然是相关联的。

所以,宁王殿下要抓的奸细,不是别人,就是他家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