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宫内

身着百鸟朝凤裙的娴妃正立在回廊下修剪花枝。

她半弯着身子, 长长的裙摆迤逦,上描金绣着上百只精美繁复的鸟雀,华丽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她目光认真地盯着那一盆枝繁叶茂的并蒂秋海棠,举着剪子咔嚓咔嚓的修剪, 芊芊玉手丹寇妖娆妩媚, 与她细细描摹过的精致眉眼相映成章。

身后的掌事宫女彩绘对她道:“娘娘, 您这双手可真巧, 这整个宫里呀,就没有人能比得过您的。”

娴妃觑了她一眼, “瞧你这张嘴甜的, 都能沁出蜜来了。”

彩绘憨笑:“娘娘说得哪里话,奴婢也是因得这些日子高兴, 并非对您阿谀。”

娴妃手中动作未停, 咔嚓剪下一枝花来, 不动声色道:“那便说说看,你高兴什么了?”

彩绘仰着头道:“那害过娘娘的贱人落得如此下场,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的?”

娴妃轻笑:“单是如此?”

彩绘眼中生出些贪婪之色。

“自然还有娘娘未来的中宫之位。”

她小心翼翼的说着,嗓音压得又低又沉。

娴妃手中的动作停住, 微微直起了身子。

彩绘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娘娘这番一石二鸟之计, 不费吹之力,就将梓华宫那贱人彻底搬倒踩在脚下, 还拿到了节制后宫的大权,实在是高明!再者, 娘娘你想, 王家一倒, 咱们元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就无人比了, 势力也会与日俱增的, 相爷只要能稳住局面,娘娘在这后宫呀,总会一步步爬到中宫娘娘的位置的。”

娴妃听着彩绘的溢美之言,神情变了几变,先是淡然而后傲慢,最后转为冷嘲。

“呵。一石二鸟,彩绘你当真觉得本宫此番计成了?”

彩绘默然不语。

娴妃清丽的脸上挂起了冷冷的讽意,与她一贯亲和慈善的样子大相径庭。

“虽然这一招借刀杀人,让咱们搬倒了姓王的贱人,可璇玑宫那头不还好好地杵着,不仅没有撼动半分,陛下还与了姜氏连升三级的殊荣,往后,只怕风头和势头会比往日更甚。若是怀上了龙嗣,难保不会越过本宫去。”

“而本宫,从前被那贱人害成了残败之身,是永远也不可能怀上孩子的。”

娴妃说到此处,嘴唇轻抿,一脸不悦,喟叹连连。

“再说这中宫和朝堂,陛下平衡四方,自会再寻出个李家、唐家来扶持,与我元家分庭抗礼,这是朝堂后宫的平衡之道,这些道理,你懂,我懂,陛下更懂。”

“我元家,焉知将来不会是另一个王家?”

彩绘听她这般消极之语,低低叹了口气。

“娘娘未免太过忧思了,眼下咱们处在好势头,便不该这般自怨自艾,自寻烦恼,娘娘居安思危虽是好的,但老话说得好,该出手时就出手,咱们也该主动出击,步步高升。”

彩绘循循善诱的一番话,让娴妃愣了愣。

彩绘继续侃侃说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娘娘说的两个隐患,咱们想法子处置了去便是。比如这后宫中再有新人来,咱们就先下手为强,保证其威胁不到您将来的位置,再比如那璇玑宫,不如……娘娘给她来一招大的。”

娴妃神色一凝,“如何?”

彩绘勾唇:“釜底抽薪。”

娴妃反问:“釜底抽薪?”

彩绘语重心长道:“奴婢知晓的,娘娘什么都了然于心,只是未有吐露罢了,那秦苍与姜婵儿自进宫起便是相互扶持的好姐妹,而娘娘对秦苍如此亲近,各种体恤,不也是为了将来能有些用处?”

“若是将来娘娘使些法子使两人离心,互相背叛。再自然而然于其中大做文章,她俩难保不会互相怨憎,两败俱伤,您说是不是?”

娴妃闻言,未置一词,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园中的一树枫叶上,深深浅浅的瞳孔中闪烁着诡异的锋芒。

末了,她轻吐一句,往日的慈善和蔼全然不见,有的只是阴鸷。

“彩绘,你当真是越来越懂本宫的心思了。”

*

紫宸殿内,萧晗正半躺在紫檀木榻上浅眠。

黑猫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茶几上摆着血渍未干的空碗。

他今日蓦然又犯病了。

姜婵儿与他在一处后,他的疯症几乎没有发错过。

可今日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之间头痛欲裂。

好在徐民及时端来新鲜鹿血,这才将他的病症止住。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般薄弱的样子。

亦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嗜血的模样。

他有些担心。

她是否会对他生出嫌弃。

萧澧进来的侍候,萧晗正面容沉静地半躺在榻上休憩,他看着皇兄苍白的脸颊,又发现茶几上带血的瓷碗。

通晓了事情的原委。

本以为萧晗睡着了,正打算找床锦被来给他盖上,却没料到,萧晗在他动作之前睁开了眼睛。

“如何来了?”

那双长眸今日神情淡漠的,格外惫懒的模样。

萧澧走上去,坐在他身侧,关心道:“皇兄今日可是头风又发作了?”

萧晗支起身子,冲他颔首,一张脸上血色全无。

连身上的黑色锦衣今日都好像是显得格外厚重,仿佛沉沉的压在他身上似的。

“现下可有好些了,需不需要臣弟去叫姜美人……不,是姜嫔过来?”

前日内务府已将升位份的圣旨传达各宫,由于此次全宫大封,大部分宫妃都获得了升位,是以这后宫中如今气氛喜气洋洋的,到处都可见笑容明媚的如花娇靥。

自古以来,人之所图,无非财名还有地位。

对于宫中这些女子来说,亦是如此。

不管是宫女还是妃嫔,往上升代表可以获得更多的权利和好处。

极少有人会不想要这些。

故而萧澧这几日见了多了,也就知道了各宫娘娘的位份变迁,是以他便改口把姜美人变成了姜嫔。

他是知道姜婵儿在皇兄心中的地位的,上回皇兄让他配合着一起搬倒王贵妃的时候,皇兄种种对其维护的表现就可以见得了。

并且他还知晓,有姜婵儿在萧晗身边,可以让他安神静气,心绪平稳,减少发病。

故而他想也没想,便提出了要让姜婵儿过来。

可没想到的是,话一说出,就被萧晗否决了。

“朕已然好了,不需你动这些个心思。”

萧晗与萧澧私下说话从来都是这么不客气的,是以萧澧半点也不会恼,反而还会玩笑着与萧晗打趣。

“皇兄,你是不是怕自己茹毛饮血的模样吓到了皇嫂?”

萧晗被他说中了心事,明显地愣了愣。

眼神暗淡下来,如笼罩了一团残云。

但片刻后就掩饰了下去,他冷冷瞟了萧澧一眼,没好气道:“滚。”

“我可不滚。”萧澧死皮赖脸地缠过来,于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上,架起了二郎腿。

“臣弟今日还有要紧的事要来请求皇兄呢。”

“说。”

萧晗没有好脸色给他。

萧澧却依旧笑盈盈的,用热脸贴他皇兄的冷屁股,是他一贯愿意去做的事情。

他凑过去神秘兮兮道:“臣弟想向皇兄求一个女子,不知皇兄可否愿意割爱?”

萧晗哂然:“不想你如今胆子竟已大到如此地步,敢公然向你皇兄要女人了?”

萧晗语气虽然阴声怪气的,表情却是带笑的。

萧澧言之切切,眸中赤诚一片。

“皇兄,这姑娘是臣弟此生所爱,臣弟这辈子只愿要她,还请皇兄大发慈悲,成全臣弟,臣弟愿意为皇兄肝脑涂地,做任何事情。”

虽说觊觎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萧晗本就是离经叛道的皇帝,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礼教规矩。

萧澧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在萧晗面前求这样的恩旨。

“肝脑涂地,做任何事情?”萧晗反复品了品这句话,问道:“你当真愿意?”

萧澧表情一凝,瞧着萧晗高深莫测的表情。

猛然觉得自己莫不是上了贼船,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此番或许要被他皇兄坑一把了。

不得不说,他这个皇兄还真是通晓驭人之道。

可为了秦苍,他含泪也要应下去。

他突然起身撩袍,单膝跪在地上,嗓音郑重而认真。

“但凭皇兄吩咐。”

萧晗起身,将他弟弟搀起来,冲他笑得一脸和煦,却无端让人觉得阴沉沉的,像是藏着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

“你放心,并不是什么为难的是,以你的本事,定然是不难做到的。”

萧澧扯着嘴角干干得笑:“皇兄何必给臣弟带这么大顶高帽,直言便是。”

“替朕诛一人。”萧晗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漆眸幽深似海,翻涌着比夜色还浓的波澜。

萧澧问:“何人?”

萧晗抿唇:“戎国三皇子身边的那个武士。”

“可是当日与皇兄和皇嫂比赛骑射的那个?”

“嗯。”

“皇兄为何……”

萧澧还未问完,就被萧晗漠然打断,“别的你勿需知晓,只管去做这件事,朕已派出过血滴子,但并未抓获此人,故此番派你前去,你需记着,若是他不肯就范,便当场诛杀。”

萧澧虽不知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让他皇兄如此记恨,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好,臣弟知晓了,定不负皇兄使命。”

见他配合,萧晗这才稍稍舒了意,遂揉了揉太阳穴,好似有些疲惫了。

萧澧识趣地便要走,“那皇兄好好保重身子,臣弟先行告退。”

临走前,他还是未有放心地问道:“那皇兄莫要忘了……”

萧晗打断他,语带轻笑:“放心,朕答应你,待你办完事归来,便是你与秦苍姑娘的大喜之日。”

话音落下,萧澧喜不自胜,激动地大拜下去。

“多谢皇兄,臣弟铭感五内,他日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萧颔端坐在椅子上瞧着他,眉梢舒展开来,凤眸滟滟生辉,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

“当真?”

萧澧的肩膀抖了三抖,几乎要吓得摔倒在地上。

“臣弟还有事就先走了。”

生怕萧晗故技重施,再给他交代什么艰巨的任务,萧澧急匆匆抛下一句。

落荒而逃。

萧晗瞧着萧澧离去的样子,颇有些兴致盎然地扬起了唇角。

终于将人打发走后,他叫人端来净脸的铜盆和巾布。

仔细地开始净手拭面。

他打算擦干洗净后去璇玑宫见她。

他想见她了。

可是……

他今日越擦却越觉得那血味弥漫在鼻尖,怎么也抹不去、擦不净。

“皇兄,你是不是怕自己茹毛饮血的模样吓到了皇嫂?”

萧澧戏谑的话语突然再次回响于耳畔。

萧晗突然浑身一僵,手中动作一猝,将铜盆打在地上。

咣当——

巨大的嗡鸣在殿内散开,回声久久不绝。

暗红色的血水尽数洒在地上,流淌开来,沾湿了他墨衣的袍脚。

连龙靴也被冲施了。

今日……

许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萧晗自嘲地轻哂,蓦地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

他扬袖去抹脸上未干的水珠,却将暗红的血水带到了颊边。

鲜红的血色落在白皙的面孔上,有种极其诡异而又妖冶的感觉。

那是重惊心动魄的美。

他破碎得笑着,满目凄凉:“呵,叫朕如何不怕……”

“朕自然是怕的……”

“她是这般干干净净的,朕却是……却是……”

他笑得声嘶力竭,眼中满是荒芜,无一丝光亮。

最后,笑声渐渐消止,化作了浓浓阴翳。

“那不如,便共赴地狱好了。”

萧晗的视线直直落在殿中的黑猫身上,长长的漆眸中赤红一片,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一潭死水中深不见底的旋涡。

黑黢黢的着实令人可怖。

唇角勾着古怪又邪气的笑。

虽说是笑,却更像是哭。

破碎的像是一提就散的木头娃娃。

那只黑猫浑身毛发都倒竖起来,戒备地竖起了长长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