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女子身形羸瘦,穿着一席茜色齐胸襦裙,纤长玉臂微弯,提着一盏纸皮灯笼,莹莹光辉照出她绝世出尘的容颜来。

一双漆眸格外透亮,像是山野间月光下的灵狐。

萧晗轻轻挑眉,思忖着这女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凤眸中生出几分不解之色。

姜婵儿见对面人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眸光深深,便撞着胆子又问了一遍:“你……你是神仙吗?”

这一遍,她将音量拔高了一些,以防对方听不清。

流淌的夜色中,少女嗓音空灵纯净,语气带着些娇憨纯真。

听闻此言,萧晗一时怔忪。

他从小生活无间深渊中,看不到一丝光明。

是从炼狱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人,是亦世人口中的厉鬼、恶魔。

就在方才,他还对着麋鹿的脖颈生饮鲜血,以缓解那痛不欲生的头风发作。

可眼前的小姑娘,竟堂而皇之地开口问他是不是神仙。

默了一阵后,对面之人说话了,“你为何觉得我是神仙?”

见对方终于开口,姜婵儿心中一阵高兴。

与此同时,她还发现这神仙的声音也比凡人要动听,叮叮咚咚的,像是山中流淌的淙淙清泉,清冽又有穿透力,悦耳至极。

她弯了弯唇道:“你长得像呀,而且你给小鹿疗伤,有菩萨心肠。”

大概是觉得萧晗模样好亲近,姜婵儿说话间不自觉地朝他走过去,想去看看那小鹿的伤情。

萧晗瞧着那朝她走来的姑娘,眸光幽暗了下来,松开了本要将麋鹿脖颈活活勒断的手。

麋鹿鸣叫了一声,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刻撒着丫子逃开了。

萧晗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滴滴答答全是鲜血,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息。

“我不是神仙。”

他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地弧度,幽幽道。

姜婵儿的脚步顿住了。

这幽闭废弃的宫殿,若他不是神仙,又是怎么衣着光鲜地进到这里来的呢?

难不成……

“我是厉鬼。”

正在姜婵儿胡思乱想的时候,那男子开口说话了,他眸中倒映着月色,散发着幽白的光,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专门吃人的那种。”

听闻此言,姜婵儿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灯笼都掉在了地上,她抱紧怀里的包裹,哆哆嗦嗦得退后几步,缩紧了脖子道:“神仙不能吓唬人,我……我胆子小。”

“我没有吓唬你。”萧晗压低了声音,目光直勾勾的,像是玩弄到手的猎物,他提步,缓缓朝姜婵儿走过去。

“你你你………”

因为萧晗的步步紧逼,姜婵儿不得已只能后退,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话。可她打心眼里是不信对面之人是厉鬼的,毕竟在她的印象中,厉鬼都是青面獠牙的,不可能长得这般好看,也不可能这么好心,去救治小动物。

是以,面前这个貌如谪仙的男子为何要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厉鬼,实在是让她难以捉摸。

眼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

姜婵儿左思右想,突然灵光一现,生出了一个法子。

而后,她伸手从怀中的包裹里,抓出了一把白米。

“你吃这个吗?”

小姑娘眨巴着昳丽的杏眼,摊开的手掌中是一把白米,玉腕光洁如雪,莹莹生辉。

萧晗顿住了脚步,眼中升腾起几点不解的幽光。

小姑娘见他半晌无声,便将包裹倾倒,里面的白米流泻出来,尽数洒在他脚边。

她围着他绕了一圈,用白米将他团团围住。

将最后一点白米撒完,姜婵儿飞快地退后了几丈远,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晗,目光如炬。

四周寂寂无声。

萧晗站在白米围成的圈里。

面色越来越沉。

最后变成了铁青。

他的凤眸中升腾起一点两点的幽光,最后化为了浓烈的阴郁。

他这辈子从未被人这般愚弄过。

站在不远处的姜婵儿却浑然不知,在终于可以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不是厉鬼后,欢天喜地地手舞足蹈起来。

她飞奔着扑向萧晗,高兴地又蹦又跳,“我就说嘛,你不是厉鬼,你就是神仙!”

萧晗无言以对,抱着他臂膀的小姑娘却犹自兴奋个没完,“厉鬼若是碰上了这些东西,早就跑了,所以你根本不是厉鬼,对了,你方才为何要吓唬我,原来你们神仙也会说谎的吗?”

姜婵儿喋喋不休,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人早已铁青的脸。

“松……”萧晗素来厌恶他人的触碰,从前这般靠近他的女人,早就被他捏断了脖子。

可当他下意识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准备去勒那小姑娘细嫩的颈项时,却在偏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顿住了。

那小姑娘仰着脖子,大大的美目黑亮如曜石,熠熠生辉,灵巧生动,手柔软地像是柳枝,绵绵地缠在他臂弯里,乌黑的发间还有淡淡的山茶清香。

竟然奇怪得没有让他生出那种。

熟悉的,发自内心的厌恶之情。

此时,狂喜过后的姜婵儿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察觉萧晗脸上神情不悦,又想起自己方才所作所为是对神仙的不敬,赶紧蹲下去将他脚边的白米悉数推开去,连连告歉:“仙君大人恕罪,方才小女子并非是故意的,只是一时情急之举。”

萧晗:“……”

*

常泰宫的荒院内,月影瞳瞳,星光流转,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坐在长阶之上,杂草丛生的院中,几只身上长着白色斑点的梅花鹿,在来回踱步。

那只受伤的小鹿脖颈伤势不深,姜婵儿给她寻了些草药敷上后很快就结痂了,它长着一对珊瑚状的鹿角,黝黑的眸子又圆又亮,好奇的打量着姜婵儿,时不时还来拱她的手。

姜婵儿伸手去摸小鹿儿的脑袋,好奇问道:“仙君,这鹿儿是你的坐骑吗?”

“……”

萧晗并未应答,只仰着脖子,神情泰然地看着浩瀚星空。

姜婵儿看着小鹿的脖颈伤口,有些心疼,又问:“它是如何受伤的?”

“……”

对方依旧没有应声。

姜婵儿却并未在意,在她看来,神仙就该是寡言少语,不理凡尘俗世的,她继续唱着独角戏,“你们一直住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吗?”

姜婵儿本以为萧晗不会回答自己,但在长久的无声后,那头竟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缥缈的:

“嗯。”

姜婵儿的眼睛亮了亮,转过小脸看着萧晗,愈发来了兴趣:“是做错了事情被天庭惩罚了吗?

萧晗并未转头看她,依旧望着星空,侧脸弧度绝美,眼下的泪痣若隐若现,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嗯。”

“哎——”姜婵儿发出一声叹息,“那也太可怜了。”

她的语气含着浓浓的惋惜,为萧晗这位神仙和眼前这只灵动的小鹿,感到莫名的悲戚。

但沉默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恢复了希望,“这样吧,我就住在这附近,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和我说,等我出去了,我可以帮你们送过来。”

不过她说着说着,声音却又小了下去,连同螓首也垂了下去:“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得去了。”

万一林如毁约,不派人来放她出去,将她锁在这儿自生自灭,那她也没有半点法子,春桃人微言轻,林如捏住她,轻而易举。

此时,身旁木雕一般的人突然有了动静,一阵衣料摩挲声中,他转过了脸来。

漆黑天幕中疏星朗朗,他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中,更增几分柔和,广袖处的银丝暗纹翻涌着光辉,神祇一般。

“你如何进来的?”

四目相对,姜婵儿心头莫名一窒,漏了一拍。

她睁着眸子,认真地娓娓道:“被人诬陷偷了东西,那人让我来此地住上一宿便可既往不咎。我若不来,她便要上告严惩我的婢女,所以我便来了,但现在我有些担心,她明日爽约,不肯放我出去。”

萧晗听完她的话,默了一瞬,道:“你不怕?”

“自然是怕的,所以才会……准备那些东西的。”

姜婵儿有些心虚地觑了一眼那块被她洒了的五谷杂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说着。

暗夜中,萧晗的额角没来由跳了一下。

“跟我来。”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而后自顾自起身,提步动身朝前走去,长裾迤逦,划过杂草丛生处。

姜婵儿不疑有他,赶紧提了裙子跟上去。

月光下,有暗影浮动,姜婵儿跟着萧晗弯弯绕绕,穿过了数处偏院荒庭。

来到了一处破旧的,杂草丛生的院墙,在那院墙根下,依稀可见一个半圆形的狗洞。

那狗洞虽然不大,可她身量小,目测挤一挤应该能钻过去。

萧晗带她来到此处,便不再言语了,疏风朗月般立在高墙之下,身姿卓绝,如昂昂之鹤。

神仙嘛,总是这么高深莫测的。

姜婵儿瞧瞧狗洞,瞧瞧神仙,瞬间了悟了他的用意。

她提裙跪大拜了下去,稽首道谢。

“多谢仙君大人指点,小女子来日必当报还。”

仙君没有回应,待她再次抬起头时,空旷寂静的庭院里,那还有那神君的半点身影。

姜婵儿唏嘘不已,果然是真神仙,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

翌日,百草权舆,五光十色。

一行初入宫的秀女穿过白石洞门鱼贯而入,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娉娉婷婷、一路分花拂柳,由总管太监领着,朝紫轩殿的方向而去。

时不时风动梢头,有落英纷乱,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比娇花还要艳上几分。

林如排在这群秀女之首,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衣裳是特别定制的浮光锦绣金莲月罗裙,头面由珍珠玛瑙玉石堆砌,风光至极。

甚至连腰佩上的步禁都是犀牛象角一类的稀罕物,直叫人咋舌称叹。

那总管太监领着众人来到一处离主殿近的凉亭,稍作休整,等着时辰到了,便带她们过去参选。

趁着闲暇,那总管太监开始清点人数,但数了几遍都不对。

他皱着眉头,操起了公鸭嗓:“诶?怎么少了一个,是谁没有来啊?”

设下此局的林如,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低声说道:“总管大人,是位姓姜的妹妹,她昨日身子不适,特托付了我来向您告假的。”

说着,她悄悄从袖子里塞了一大定银子过去,那老太监收了银子,喜道:“好说好说,谁都有个生病的时候不是,届时我向皇上和贵妃娘娘禀明便是。”

“那就有劳公公了。”

用银子摆平了总管太监,林如眸中闪过得意之色。

*

储秀宫。

姜婵儿躲在宫外,等众人走后才敢偷溜回去,她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春桃被人五花大绑地关在屋子里,口中还塞了布条。

姜婵儿赶紧上去替她松绑,取下布巾,春桃瞧见她还活着,激动地泣不成声,抱着她哽咽道:“小主,你没被恶鬼吃掉啊,太好了……”

姜婵儿没时间再与道明情况,握着她的手道:“春桃,时间不够了,你快替我梳妆。”

“好,好。”春桃回过神来,连连应声,赶紧手忙脚乱地抹干净眼泪,将她扶到妆台前去。

*

凉亭那头,老太监见众人休整得差不多了,又看时辰快要到了,便不再耽搁,扬起了手里的浮尘,仰着脖子吆喝了一声:

“列队进场——”

随后便带着一行人整齐有序地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等等——”

蓦地,一声焦灼又明快的嗓音,自众人身后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