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那个落魄的老人已经好几年了。一身破旧的绿军服,裤脚常年卷起,衣服的纽扣掉了好几颗,袖口处团着黑乎乎的污渍,衣摆一边儿高,一边儿低。再往上看,便是他消瘦暗黑的脸庞,一撮山羊胡稀稀疏疏,眼神飘忽,嘴唇嚅动。
这样的他,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拿着空碗,让人免不了想到“乞丐”又或者是“神志不清”等词汇。
他却常年安好,模样没变,着装没变,每天的每天,按时出现在家楼下的小街,一根竹竿“笃笃笃”地敲过去,又“笃笃笃”地敲回来。
遇见的次数多了,发现他与一家“开心厨娘”的小饭馆,关系密切。每到饭点,小饭馆的服务员都会端出一大盆的新鲜饭菜送与他。
所谓“大盆”,是一个极大的瓷碗,乳黄的色,油漆剥落,斑点遍布,颇有年月。服务员将饭菜垒出碗沿,堆出小山似的尖,热气袅袅,香味浓浓。老人的手伸过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如果不够,再来拿!”服务员笑眯眯嘱咐,温柔又和蔼,仿佛对方是一位尊贵的客人。
过了一会,老人将碗悄悄地拿回。总有人接过,并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一回,两回,三四回……遇见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地以为这老人是饭馆老板娘的亲戚。
若不是亲戚,谁会长年累月地接济呢?心里暗想:这老人多亏了这开饭馆的亲戚,否则如何生活都成问题吧?
那天下午,从学校回来,在这条街的水果摊买水果,遇见那老人,一身破败绿衣裳,眼神迷离地从眼前飘过。卖水果的老板娘忽然扬起脖子,朝老人喊:“西瓜吃吗?”
老人转身,笑,轻轻点点头。
正是忙碌的时候,卖水果老板娘却撂下排队的顾客,转身从篮子里挑了一个最大最甜最新鲜的西瓜,“咔嚓”一声切开,取最大的一瓣,递给老人。
老人乐呵呵地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嘴角边,红色的瓜汁“扑啦啦”滚落。
卖水果老板娘不忘叮嘱:“慢点,慢点,还有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可亲,语气温柔,仿佛这老人是自家的亲人。
我看一眼,再看一眼,心下奇怪:莫非这卖水果的也是老人的亲戚?
店里那么多不是特别新鲜的水果,随便哪一样都足够她做善事,可是,偏不,她挑了最大最红最甜的西瓜。
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一丝一毫施予者的高傲。
这不是亲戚是什么?
那天,我破例起了个大早,在这条街的早餐摊前排队,油条、煎饼、包子、馒头,各色餐点从摊主忙碌的指尖下一盘一盘地端出来。店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之中的我,闻着油条的香味,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店主呢,双手飞舞,脚底生风,左手豆浆,右手油条,忙得额头冒出汗。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瞅到一个人,蘸满面粉的手,举起,摇动,白的粉末,簌簌地落,他扯着嗓子,大声喊:“老人家,快来,油条吃不?大饼吃不?”
所有排队的人,一律转过头,依然是那个老人,一身破旧的绿军装,一撮山羊胡,一根竹竿,一个破旧的搪瓷大碗。
早餐店的老板,越过排队的顾客,将大饼、油条、面包放进老人的碗。临走,不忘交代,有点烫,慢慢吃啊!
那说话的语气,温柔如水,让人不禁对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看了又看。
这老人到底是何身份?
许许多多的疑问,如秋风中飘落的梧桐叶,悬满整条街。
那日,放学早,我照例来到“开心厨娘”的餐馆等晚饭。难得老板娘在,五十多岁的她,略胖,微黑,一副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她拿着粉笔正在小黑板上写新菜的价格。忽然,老板娘的脸上洋溢着笑,随手从架子上拿出一瓶可乐,哒哒哒,跑到门前,对一人说,饮料喝吗?
我的目光随之望过去,依然是那个老人。
老人伸手去接。
老板娘笑着说:“你要说谢谢哦!”
老人张了张嘴,努力挤出两个字:“谢——谢。”
老板娘爽朗地笑了,她的笑声滚满阳光的色彩,说:“十年了,教你说这两个字,今天说得最清楚,给你点赞。”说完,她还真的竖起大拇指朝着老人递过去。
我看呆了,这老人到底是谁?为何人人都对他这么好?
与餐厅老板娘聊了几句,原来,老人是这条街的孤寡老人,神志不清,不会交流,不会表达,住在破房之中,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十年了,从“开心厨娘”餐馆在这条街落户起,和蔼的老板娘便给老人送饭送菜,一日不懈。
不知不觉,整条街的人都关心起老人。没有人号召,没有人监督,没有人提醒,大家都把老人当成自家的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老人不愁吃,不愁穿,活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还将继续活下去,这条街在,街上的小商小贩在,老人也会一直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