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已经进入了夜幕的笼罩之中,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却也是火光点点,这些火光形成数条巨大的火龙一般,在大地上不断的飘动着,伴随着火龙的移动,一阵阵喊杀声、惨叫声和马嘶声冲破了夜空的寂静。两部辽军和周军厮杀了一夜,当阳光重新回到大地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后周武定二年七月,大周徐皓月统领大周二十万兵马伐辽,与辽国叛军耶律喜隐部兵马联军,在大定府以北七金山下大破辽军三十万,史称七金山之战。

这场赌上两国数十年国运之战中,辽军十七万兵马伤亡,绝大部分都是在土河畔阵亡,辽军兵卒的尸体填塞土河,整条土河被染成了暗红色,土河为之不流。当夜的追击之中,数万辽军投降耶律喜隐部,负伤的耶律璟在耶律斜轸等人的护卫下仅仅率领万余兵马突出重围败回上京。

耶律喜隐部兵马阻拦辽军退路,辽军为了逃出生天,拼死突杀,耶律斜轸于阵中亲自领兵突进,竟然突入到耶律喜隐大旗之下,以冷箭射伤耶律喜隐,这才冲出一条血路来。好在张从颜领白甲骑兵赶到才将耶律斜轸逐走,张从颜救下耶律喜隐后,领军四处截杀辽军,共有五万余名辽军投降。

是役,周军折损兵马五万余人,大将朱凌峰、陆昆仑阵亡。辽军耶律璟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萧敌烈、萧海璃等人阵亡,只有万余人逃回上京,尚有五万余兵马在黑夜中四散逃去,后来陆续回到上京。耶律喜隐兵马十万,折损三万有余,但得了五万降兵,反而比从前兵马要多。

但耶律喜隐部也高兴不起来,耶律喜隐被耶律斜轸冷箭射伤,命在旦夕,军中郎中多番延医却要是无灵。挨到第三日上,耶律喜隐自知大限难逃,召集诸将到军帐安排后事,却特别安排让张从颜也到帐中。

见诸将到齐,耶律喜隐艰难的说道:“朕得登大位乃是太祖皇帝庇佑,如今大限已至,特命尔等前来听朕旨意。朕本有两子,但都尚未成年便即夭折,如今膝下有养子耶律弘,虽然尚在襁褓,但却是朕最为亲近之人,朕死后尔等要忠心辅助于他,他便是你们的新皇帝。”

诸将心中都是一凛,这耶律弘母亲虽然是契丹人,但父亲却是个汉人啊,便即有人反对道:“陛下,此子乃是汉人……”

话未说完,耶律喜隐打断道:“他如今已经跟朕姓耶律了,便是朕的亲子!谁敢不从,诸将可联合讨伐之!灭其部族,部族所有的财宝、女人、土地诸将可以平分!”

掷地有声的话语说出,帐内议事寂静无语,耶律喜隐接着说道:“张先生才智计谋都是上佳,虽是汉人但在北地深得民望,朕委以托孤重任,出任北院大王一职,掌摄朝政,继续率领尔等剿灭耶律璟,替朕报仇!”

此话一出诸将更是议论纷纷,张从颜急道:“陛下,末将乃是汉人,这……”

耶律喜隐喘息着抓住张从颜的手道:“你能领兵来救,朕便知道你是可以信任之人,此事你一定要答应朕!”

张从颜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他也担心李逸的儿子,耶律弘只有一岁,虽然当上皇帝,要是没人照料是极为危险的。

耶律喜隐又让也鲁不花等人统领降兵,他安排的这些人都是和张从颜交好之人,意欲让张从颜掌握军权的意思在明显不过。

安排完诸事之后,耶律喜隐命诸将退下,只留下张从颜在帐中,他仰卧着长长的松了口气道:“先生聪慧,知道朕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吗?”

张从颜低声道:“陛下是想让大周熄了和陛下兵马开战的念头。”

耶律喜隐点头道:“如今汉人兵马雄厚,武功赫赫,朕的确担心死后部族散乱,被大周一一吞并,如今朕立了弘儿为帝,他是李逸的儿子,也算半个汉人,再有你在军中主持大局,大周应该会放过朕的部族了。”

张从颜轻叹一声道:“陛下所想的确有深意,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陛下若然仙逝,军中必有乱事,末将虽有才智,若无外敌时,也能平定这些乱事,但就怕事情不能如陛下所愿。”

耶律喜隐淡淡一笑道:“人之将死,什么也都看开了,朕这样安排已经是最好的布置,成败如何朕也看不到了,你能做多少便做多少,若事不可为,你还是保着弘儿回中原去吧。”张从颜含泪应了。

当夜耶律喜隐便在军中伤势过重身死,辽军全军哀痛不已,为耶律喜隐安排后事。

翌日,张从颜带着几名随从,以辽使的身份来到周营中求见徐皓月,徐皓月却不在营中,刘逸轩引着他到了七金山的南坡上见到了徐皓月。

徐皓月一身常服独自一人站在一处山崖边,凝望着远处残破不堪的大定城,刘逸轩和张从颜上前拜见了。

徐皓月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你已经不是周臣,还来做什么?”

张从颜面色一滞,躬身道:“耶律喜隐昨夜病逝了。”

徐皓月哦了一声,淡淡的说道:“逸轩,你代表大周前去吊唁吧。”

张从颜躬身谢了,接着道:“耶律喜隐临死前立了耶律弘为帝,命我为辅政大臣,接任辽国北院大王一职。”

徐皓月咦了一声,这时才回过头来,望着张从颜道:“这耶律喜隐居然如此出人意表?”

张从颜坦然道:“耶律喜隐子嗣不昌,身后无人继位,跟随他的多是契丹贵族,任他立谁为帝,余人皆不会服,到时候乱事一起,大周便会对他们用兵,耶律喜隐便是想到这点,才大胆立了耶律弘,让在下辅佐,只望大将军念在香火之情,能手下留情。”

徐皓月哈哈大笑起来,抬头看着天空道:“耶律喜隐想不到你一辈子做得最聪明的事便是此事,也算是个人物。”须臾笑罢,徐皓月回头淡淡的说道:“你和李弘还是回中原吧,那里才是你们的家啊。”

这个时候山下一片哀哭之声传来,大定城内侥幸得脱大难的契丹百姓们出城来收敛战死的辽兵尸体,他们衣裳褴褛,将一具具的尸体抬到一起举火焚化,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哭声中一阵契丹语歌声隐隐传来,歌声悲凉苍茫,令人感慨。

徐皓月微微一愣,问道:“这些契丹人唱的什么?”

张从颜久在北地倒也识得此歌,当下躬身道:“这些契丹人唱的是焚骨咒,译成汉语是这样的,冬月时,向阳食。夏月时,向阴食。我若射猎时,使我多得猎鹿。这是契丹人在焚葬死者时唱的歌谣,希望死者能保佑生者,多得猎物,以利繁衍部族。”

徐皓月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忽然长叹一声道:“若是让被征服者哭号,那征服者就未竟全功。”他说的乃是罗马谚语,张从颜和刘逸轩都是第一次听闻,细细揣摩起这句话的意思来。

“大周北伐至今已经损失兵马近十万,所得之地尚不及淮南一隅肥美,塞外苦寒、一马平川,也不利于耕种戍边,还要损失多少兵马才能彻底平定北疆?”徐皓月喃喃自语道:“昔年汉武大帝北驱匈奴,汉军武功威震北疆,但代价却是天下人丁减半,国家陷于穷困。此时的大周尚没有大汉的疆域广阔,南边还有诸国未定,或许还真的没到这个时候。也罢,将来之事便让后人来做好了,中原只要汉人不自相攻伐,契丹人也好,女真人也好,是没有机会的。”

张从颜躬身道:“大将军所言甚是,自大军入辽地作战以来,契丹人反抗日渐强烈,如今杀三十万辽军,更加让契丹人痛恨,不若引兵北归,北地有末将辅助耶律弘,结好大周,为大周北方藩篱,岂不是好?”

徐皓月嗯了一声道:“这样也好,你留在北地辅助耶律弘,让他学习我中原文化,让汉文化广播于域外,这样的文化同化,确实比动刀兵来得稳妥,假以时日,待大周平定南边诸国之后,北疆还有不服者,再引兵击之。”当下徐皓月嘱咐张从颜尽快铲除耶律喜隐部下之中不服之人,同时多多任用北地的汉人为官,攻取上京之后,仿照大周的官制、文化、风俗广为推广,他是想通过汉文化强大的同化力渐渐吸纳掉北疆的游牧民族。

张从颜听完之后心中大为震撼,徐皓月这一手的确更加狠辣,将来契丹人人都说汉语,不数代之后,契丹语或许便会弱化消失了,这比动刀兵厉害多了。

当下张从颜领了徐皓月的话语离去,这次见面却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徐皓月领兵南归,张从颜接掌辽军兵马后,多用计谋,分化契丹贵族,辣手除掉不少反对之人,巩固了耶律弘的帝位,其后引兵北上争夺上京。

而耶律璟回到上京之后,双足伤势过重,只得截肢保命,失去双腿之后,脾气更加暴躁,动辄杀人。大战不过一月之后,耶律璟手下近侍、厨子、奴仆数人,因怕耶律璟胡乱杀人,终于忍不住动手刺杀,一代帝王最终死在几个厨子、奴仆手上。

耶律璟死后,耶律斜轸和萧护思等人拥立耶律贤为帝,张从颜引兵北上攻打上京,萧护思和耶律斜轸不谐,辽军大败,只得退往东丹国,定都原渤海国都城,史称东辽。

其后南辽耶律弘和东辽耶律贤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互相攻伐,南辽有汉人宰相张从颜主政,南联大周,得到了不少支援,步步蚕食。东辽虽有名将耶律斜轸坐镇,但内困于萧护思等人把持朝政,东丹国力弱小,外制于没有外援,故尔只得取守势。

到了耶律弘亲政后的第三年,南辽攻灭东辽,重新统一北地。张从颜归政后退隐山林,耶律弘则秉持与大周交好的方略,在位三十余年间并无兵马南侵。南辽之后历七位帝王,学习汉文化,几乎与中原文化等同,享国百余年,最后被兴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人所灭,竟和历史出奇的相似,但这一切徐皓月已经不可能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