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之变中,有人激赏、有人振奋、有人嫉妒、更有人惶恐,总之是不一而足。张永德的心情很是复杂,说幸灾乐祸,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大周精锐、自己曾经统领过的殿前军死伤惨重,不少将士薨于此役,他平素带兵仁厚,心里是高兴不起来的;说淡然无味,但他内心不能平静,因为徐皓月立功绝伟,一跃成为大周的定梁国柱,这份殊荣原本应该是他的;说鄙夷忌恨,但他却又不得不佩服徐皓月,他在不动声色之间定计平乱,也算是将叛军的危害降到了最低,张永德自忖若是他来平乱,兴许不能做得这般漂亮,他最欣赏的一点就是徐皓月没有病急乱投医,招外地兵马入京勤王,否则局面将会更加混乱和复杂。

总而言之,张永德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此时他不过四十余岁年纪,尚不算是年迈,正是男儿大展宏图的时候,但自从被柴荣明升暗降之后,他就自暴自弃的远离朝政,等着看大周的好戏,他也知道主少国疑一定会有事发生。只是他没想到变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事,想起了从前的高平之战、淮南大战,那时候他是何等风光啊。

他本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一股气一直在胸口之中徘徊,那是一个武人的争强好胜之心在作怪,他开始不甘心就这样一直寂寞下去,因为才四十多岁就尸位素餐到老,张永德心有不甘,他也想再做一番大事的。

但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想朝廷索要什么,因为一开始便是他先不问政事的,这个时候面子还是要的。

这天散朝后,张永德没有像往日那样,自己便大步流星的径自离去,他的脚步明显的慢了下来,开始留心倾听身边大臣议论朝政,他最关心的便是禁卫军的整编之事。他也知道殿前军这次兵变,朝廷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保留殿前军的名号了,果然朝廷颁下了整编诏令,将剩下的殿前军和侍卫亲军合二为一,重新定了禁卫军的名号。

张永德还是很欣赏朝廷如此雷厉风行、行事果决的手段,相信整编之后的这支禁卫军将是大周的支柱,而且对参与兵变的殿前军也没有太过刻薄,遣散、留用加上整编之后,可以打消许多人的顾虑,对迅速稳定兵变后的朝局是相当有作用的,只要军队不乱,转而拥护朝廷,朝局就乱不到哪里去。

当听到几个文臣议论到徐皓月等人对待兵变大将家眷太过轻宽之时,言语之间多有愤愤不平之意,张永德忍不住便想上前辩驳几句,这些文臣就是没事在背后胡乱议论,须知那些大将也是为大周立过赫赫战功的,难道连家眷也不能保下?非要搞得朝局不稳,人心惶惶才好么?

张永德正想上前说几句的时候,却听身后一人细声细气的道:“驸马爷,太后宣召,请您到御花园,有事相商。”

张永德回头看去,却是新近提拔的近侍总管李成,原来的近侍总管王宁喜附逆反叛,已经被处死。张永德微微一鄂,想不到小符后会忽然宣召自己议事,而且是让新任的近侍总管李成亲自来请,却不知道这个小符后想做什么?

“不知太后宣召所为何事?”张永德忍不住问道,李成躬身答道:“小人不知,只是奉命宣召,还请驸马爷随我来。”

张永德心中一动,难道太后是想要委事?想到这里心中的热血翻涌,便再也忍不住,跟着李成望御花园而去。

到了御花园内的谢雨亭,却见小符后和幼天子柴宗训在亭中安坐,其余侍奉的宫女、近侍都在亭外候着,李成将张永德引到亭外便止步,张永德满腹疑惑的走入亭内见礼。

小符后见到张永德入亭来见礼,便急忙止住道:“兄长客气了,都是自家亲眷,此处没有外人,也不必拘礼,请坐下说话。”

张永德还是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君臣之礼不可偏废,太后能称一声兄长已经让臣欣慰了。”从前符玉清还没嫁给柴荣之时,因为张永德乃是柴荣妹夫,而符玉清的姐姐是柴荣之妻,所以符玉清一直是称呼张永德为兄长的。张永德和符彦卿也经常来往,和符玉清也认识,后来符玉清入宫照顾柴宗训,伴随柴荣身边之时,也常常见到张永德的。只是那时候符玉清还是个不知愁苦的小姑娘,老是笑着叫自己为兄长,这时候又听到这个称呼,张永德不禁有些感慨起来。

“兄长还是这般的敦和有礼,先坐下说话吧。”符玉清略略还了一礼后,让张永德坐下,跟着对柴宗训道:“陛下先回去念书吧,我和你姨夫有话说。”柴宗训应了,冲着张永德眨眨眼便蹦蹦跳跳的出了亭子。

张永德见这母子二人待自己便好像亲戚一样,也不摆什么架子,内心里反倒有些惭愧起来,在他们母子二人最需要人的时候,反倒是外人来帮衬着,自己这个姨夫也没做过什么。

“本来前几日便想找兄长来的,只可惜后来六妹不愿意留下来,哀家伤心了好一阵,直到今日才找兄长前来了。”符玉清缓缓的说道,张永德闻言却是微微吃了一惊,符玉清所说的六妹乃是嫁给了赵匡义的符彦卿第六女,赵氏反叛后,赵氏兄弟已然身故,家眷被判流放燕云北地,符玉清的六妹为赵匡义之妻,自然也在流放之列,但听符玉清的口气,好像她想要让六妹留下,但她的六妹不愿意留下。

“六姑娘性子和太后一般的贞烈,自然不会只顾自己的,赵家到了幽州,想来徐皓月是会妥为安排的,太后还请宽心。”张永德想起赵匡义当时像符家提亲之时,自己是多方奔走,又是出钱又是牵线的,听符玉清说起此事来跟着轻叹道:“只是想不到赵氏不忠,拖累了六姑娘,臣当时还为他赵氏说亲,想来的确是大错之事。”

符玉清眼眶有些红了起来,低声道:“此事怪不得兄长,想来兄长也只是想着让赵氏和先帝多少带上亲眷的关系,先帝委任兵事之事,也好有些放心,却想不到赵氏会如此全然不念恩情的,错不在兄长,也不必自责。”跟着符玉清站起身来,望着御花园内的繁华盛景幽幽说道:“六妹说她此生便只是赵家的人了,或许咱们符家的女人便只能为自己的男人孤守一生,这便是生为符家女的宿命吧。”

张永德不知道符玉清这么说是何意,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却见符玉清眼中泪水已然滚滚而下,回头望着张永德忽然泣道:“兄长,这便是我和六妹的宿命,我们弱女子便都是认命了的,但想我一个弱女要带着幼天子支撑着朝局,却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辛苦,兄长你知道么?为何兄长你一直不问朝政?难道便是要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欺凌咱们这孤儿寡母么?”

符玉清这一哭,把张永德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单膝拜服于地,匆忙间看了看四周,好在亭子周边的从人都离得远,也听不到两人说话,否则传了出去,自己把太后弄哭了,这老脸往哪里搁?当下急忙道:“太后弱质女流之辈能支撑大周朝局到如斯境地,兢兢业业没有辜负先帝重托,实让我等须眉男子感到汗颜。臣从前出于一时激愤,不理朝事,是臣之大谬,臣如今想来亦是惭愧非常。太后切莫哭泣,臣身为大周宗室,定然不会让外人欺负到太后和幼天子头上的,臣现下立下誓言,一定肝脑涂地,力保大周社稷,从此绝无他念,若是将来有违此誓,必定不得好死!”

张永德这话倒是发自肺腑的,符玉清的话深深的刺痛了他,一个弱女能够念着她夫君的遗愿,带着幼天子苦苦支撑朝局,实属不易,自己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却小肚鸡肠的只想着被贬之恨,在兵变之时置身事外,的确是太不成话,当下便立了重誓,宣示对大周的忠心。

符玉清仍是没止住啼哭,却上前道:“兄长快快请起,我不哭便是了。”

张永德这才慢慢起身,却见符玉清慢慢的止了哭泣,心中松了一大口气,只听符玉清长长的出了口气叹道:“哭了一场,这许多天来的憋闷却是去了不少,让兄长见笑了,兄长请坐下说话。”

张永德略略欠身坐下后劝慰道:“太后且宽心,今后臣一定匡扶大周,至死方休,不再有其他杂念,太后但有什么难事,但说无妨。”

符玉清用丝绢擦了擦泪水,轻轻的说道:“如今兵乱祸事方平,正是需要群臣大将们群策群力,同舟共济之时,兄长威服宿著,如今徐将军力图稳定朝局,但却少了兄长这样的人物襄助,却不知兄长可愿屈就襄助?”

张永德咬咬牙轻叹道:“其实臣心中也是有些佩服此人的,于不动声色之间平定叛乱,而且提前布置,让赵逆一党的准备都没了用处,臣自问是想不出他这样的计策的。如今大乱方平,大周正是用人之际,臣也说了不会再有其他杂念,但听太后任事便了,就算是在徐皓月手下办事,臣也没有贰话的。”

符玉清大喜,站起身一礼道:“哀家这里带陛下和大周的百姓多谢兄长高义了。”

张永德脸上微红,急忙还礼道:“太后折杀臣下了,但有所命,还请吩咐。”

符玉清轻轻嗯了一声道:“这里便有件棘手之事,此次兵变追根朔源,便是天下节度大将兵权太重之故,如今徐将军、韩将军正在筹谋如何解决此事,众人都说此事重大,还需听听兄长你这个老臣宿将的意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