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已然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柴荣紧了紧身上的雪貂皮裘,鹰隼般的目光远远的凝视着不远处的寿州城。自他从军以来,还没有那一座城池能在他手中坚持这么久过,甚至是大周的战史中也没有。寿州城那巍峨不屈的身躯,历经一年多的战火摧残,却依然横亘在自己面前,寿州不破,大周军就无法深入淮南,寿州虽然只是一座城池,但它却控制着大半个淮南,不拿下它,颍水、淮水上游都会被它控制,它掐住了淮河的咽喉。

从朱元带回来的消息看,寿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古代攻打城池,一旦完成包围,如果你有足够的粮草,其实完全可以坐等城内粮尽,便可城破,但这样的战例少之又少,因为围城大军的粮草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若是敌方调集大军前来应援,战局将变得不可预测,同时困守破城丝毫不能为将士们带来武者的荣耀,反而会被视为是无能者采用的消极办法。

柴荣自诩天纵英杰,时至今日却是硬生生的被逼迫到了这一步,十余万大军,环攻一年多,粮尽才能破城,脸面上却是怎么也挂不住的。柴荣深吸了口气,望着城头上震天的哭声和效死守城的呐喊声想起的时候,柴荣又开始不确定,寿州就算粮尽,城就一定能破了么?

“刘仁瞻尽然把自己最后一个儿子杀了?”柴荣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眼神中闪耀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身旁诸将问道:“他真的打算死守到底、烈火焚城?”

柴荣身旁,后周大将自殿前都检点张永德以下,人人都是面色凝重,眼中充满了敬重之情,朱元出列躬身说道:“陛下,刘将军虽然说过他不会降周,但言语之中似乎并未说寿州城不能降的。”

柴荣轻轻一催**神骏无比的白马,上前几步看着朱元冷冷的说道:“刘仁瞻倒是好谋算,自己不降,这寿州十多万军民便可降,朕便要接过这个大包袱,城中粮草不多,朕要拿多少粮食喂饱这些百姓降卒?”

朱元吓了一跳,听柴荣的话难道是想屠城,或是将百姓流放?五代十国年间,战乱频繁,攻破敌国之城后,城内若是粮食不够,百姓大多会被屠杀掉,胜利者会用这个方法彰显他的赫赫武功,同时节省粮食,威慑敌国其他城市。心善一些的将领,会让百姓离开,成为流民,总之是不愿为这些贱民浪费一粒粮食的。朱元久在军中,也是知道的,此刻听柴荣说了,虽然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但眼睁睁的看着十多万寿州军民百姓被屠杀或是成为流民,朱元总觉得不忍心,当下忍不住单膝跪下大声道:“陛下,若是想要收平淮南之地,收服民心却是首要之务,而要收服民心,便要从眼前的寿州城开始啊。”

柴荣看了朱元一会儿,淡淡的回头向张永德说道:“着令京中调集十万石粮食来军前听用,寿州便要是大周的国土了,朕可不能让自己的新子民饿着。今后攻拔一地必先为该地百姓的口粮准备好。去岁大收,朕已经为整个淮南的百姓都准备好口粮了,哈哈”大笑声中,柴荣手中马鞭一扬,狠狠的抽在白马身上,那白马吃痛撒开四蹄飞快的疾奔而出,马蹄踏起的雪花溅了朱元一身,跟着身旁扈驾的诸将也是纷纷上马策马跟了上去。

朱元抹了抹脸上的雪花,望着柴荣远去的方向,缓缓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起来:“陛下英明!臣今生将誓死以报!”跟着望着寿州城方向亦是大声哭道:“刘将军,你看到了么?你做到了,你以一座孤城,换来了淮南千万百姓活下去的机会了啊……”

……

后周显德四年二月,周世宗柴荣调集大量粮食南下,囤积下蔡,整整一个冬日并未发兵攻打淮南任何一地,整个冬天,周军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囤积粮食,整个下蔡成了巨大的粮仓,三十万石粮食已经备齐,先期十万石粮食已经运到了寿州城下。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寿州城下原本荒蛮的原野上,已经长出了青青茂盛的青草,将原本战火的痕迹悄悄的掩盖在青葱的翠绿之下,若非寿州城墙上那斑驳的战痕亦在,城外围城的周军大营旌旗依旧,这满地的绿野便会将一切恢复得如往昔一般。

朱元骑着一匹枣红马,带着数骑骁将再一次来到了寿州城下,依旧是孙羽在城头上等候,这次没在让他坐那破竹箩筐子,寿州城近一年多没有打开的北门缓缓的打了开来,朱元带着韩飞、马龙等降周唐将缓缓步入了寿州城内。

斑驳的城墙洞内,随处可见刚刚清理开的石块、木桩,北门被周军强攻过不下百余次,城门早就被清淮军以石块、木桩覆土填死,但此刻清淮军却又将这些石块、木桩清理开,似乎预示着这座没有被攻克的城门已经准备好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城内还是那么的萧索,但再也没有清淮军的兵士在拆房子,道路两边,都是清淮军的将士排列树立,他们身后是一群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那么的呆滞,但似乎那股不屈的傲气并没有减弱,看着朱元等人策马进城,他们眼神中满是冰寒的冷意。

朱元打了个激灵,大声呼喝让韩飞、马龙等人下马,一行七人下马缓缓的从清淮军将士和寿州百姓的夹道中穿行而过。朱元不愿意用征服者的姿态进入这座并没有被征服的城池,带着满怀的敬意,七人总算没有再感受到那骄傲的冷然之意。

到了刘仁瞻的将军府内,在正堂上等候他的是周廷构等一众清淮军将领,却并没有刘仁瞻的身影。朱元七人和众将见礼完毕,却见不少清淮军大将眼神中还是那不甘心的神色,见礼的时候也只是勉强而行。

朱元不愿多生事端,急忙问道:“刘将军在何处,这趟两家罢兵,约谈出降之事,非得有他在不可。”

闻言周廷构尚未答话,其余清淮军诸将纷纷鼓噪起来,“什么出降?我等尚未战败!”“我等誓死不降,朱元你这个软骨头,还有脸去见大帅么?”“紫金山一战若非你降周,我等会落到如斯境地么?”一时间诸将吵嚷起来,不少将领唰的一声拔出腰间刀剑,韩飞、马龙等人也是拔剑怒目而视,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周廷构厉声喝道:“都把兵刃收了!大帅有令,请朱将军入城的,尔等要违抗军令么?!”清淮军诸将闻言,愤愤不平的纷纷收了兵刃。

周廷构上前淡淡的说道:“大帅病重,如今在内堂等候,请朱将军一人随在下进去。”

朱元微微惊道:“刘将军的病不要紧吧。”

周廷构没有答话,转头对孙羽说道:“你也跟我进去。”跟着环视堂上诸将冷冷的说道:“尔等在堂上等候,一切自按大帅军令行事,但有违令者,定斩不饶!”堂外涌出数百名刘仁瞻亲兵,将正堂围住,跟着大声应诺。诸将见此情状,心中纷纷纳闷,但也不敢违拗军令,只得在堂上等候。

朱元也让韩飞、马龙等人在堂上等候,便跟着周廷构、孙羽走进内堂去。来到刘仁瞻的屋内,只见一名妇人坐在床榻边,一双秀目潸潸垂泪不已,榻上躺着一人,这人面容枯槁,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的躺在上面,那妇人手中一碗稀粥轻轻的喂到那人嘴中,那人却是半点反应也无,粥水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周廷构上前冲着那妇人一揖道:“薛夫人,朱将军来了。”

朱元听周廷构唤那妇人薛夫人,心中一凛,难道这女子便是刘仁瞻的夫人薛氏?跟着心中一惊,那**躺着的又是何人?走上一步再一细看,这人果然是昔日威武不凡的刘仁瞻!朱元张大嘴,惊得呆了,口中只是喃喃的说道:“这、这是刘将军?”

周廷构双眼泪水悄然而下,缓缓的点点头,低声说道:“大帅在斩子之后,便一病不起,如今更是只能双眼眨几下,身子已经不能动了。”

朱元大急道:“为何不请郎中延医?”

周廷构摇摇头说道:“城内的郎中已经看过了,大帅已经并入膏肓,药石无灵了。”

朱元长叹一声,亦是泪下道:“为何忠义一场却是有如此下场?老天爷难道真是不长眼睛么?”一时间屋内众人都是哭了起来。

过了片刻,薛夫人慢慢止住哭声,缓缓拭去泪水说道:“夫君已经不成了,但之前他和我说过,若是朱将军复来之日,便可开城出降,朱将军能再来,周主便是放过了阖城军民百姓了。”跟着薛夫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道:“这是降表,夫君已经盖印坐实,周监军、孙将军可持降表昭示众将,开城出降了。”

周廷构接过那布帛,匆匆看了一眼,忽然双手猛然撕扯,只几下便将那布帛扯得粉碎。朱元大惊喝道:“周监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枉费刘将军一番苦心么?”

周廷构不理会朱元,回头看了看孙羽,那孙羽似乎已经会意,从怀中重新拿出一张布帛来,周廷构拿起那布帛,和孙羽两人齐刷刷的跪在刘仁瞻的病榻前,周廷构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口中缓缓说道:“大帅,我俩知道您的一番苦心,死守寿州便是为了要救阖城百姓军民,为了守这寿州,您两个儿子都已然身故。但您忠义的名声便是寿州全城百姓军兵的骄傲,到了此时此刻,却是万万不能有半点玷污。大帅,您也说过,您绝不能降周,周廷构不才,这个投降的污名,愿为大帅承担,大帅一世英名万万不能到了最后受损!”

那孙羽也拜服于地哭道:“对,大帅,您在寿州、淮南乃至中原,永远都是忠义的大忠臣,千秋万世之后,声名亦是如此,万万不可在此时受污,我孙羽本来就是个软骨头,这种投降的事还是让我去做,就算受万世唾骂,只要大帅威名无恙,我孙羽就总算是替大帅做成了一件事了。”

朱元此刻才明白过来,跟着跪在周廷构和孙羽面前道:“朱元误会两位,实在汗颜,二位将军可要想清楚啊,僭越主将行投降之事,便是千秋万世的骂名啊,子子孙孙或许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了。”

周廷构惨然一笑道:“比起大帅风骨之要,我二人区区虚名又何足惜?”

薛夫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跟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哭道:“小妇人替夫君拜谢二位将军大义,成全夫君忠义之名!”周廷构、孙羽亦是大哭着下拜回礼。

朱元见此情景心中恻然不已,跟着看到榻上的刘仁瞻一双深深凹陷的眼中,亦是泪水涌出,急忙说道:“你们看,刘将军哭了。”

薛夫人微微惊喜的转回榻上,果然只见刘仁瞻直挺挺的躺在**,身子不能动弹,但两行清泪却是不住下流,薛夫人柔声道:“夫君,你听到了么?你一身的名节保住了,你没有降周,没有投降……”堪堪说完,刘仁瞻面容甚是欣慰的缓缓闭上了眼睛,薛夫人怔怔的伸过手去一探鼻息,却是再没有半点气息了。薛夫人再也忍不住,趴在刘仁瞻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周廷构、孙羽、朱元三人亦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片刻之后,周廷构三人回到正堂之上,周廷构双目含泪大声说道:“大帅病重,刚才已经身故。本监军使和孙将军暂代军事!”此言一出,堂上诸将都是悲从中来,一起哭拜于地。

跟着周廷构拿出那降表道:“如今周军陈军于外,城内粮尽,已然不可守,本监军使和孙将军决定开城降周!”

诸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不少将领拔出长剑大怒道:“我等不愿投降,出城和周军拼了!”“周廷构、孙羽,你们两个软骨头,我等宁死不从你们的军令!”

周廷构森然道:“不从军令者,斩!”堂下刘仁瞻亲兵轰然领命,举起兵刃便逼上前来。诸将中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将身上衣甲脱去,大声喝道:“谁敢上前来?你们不杀敌人反倒要杀自己人?”“不错,我们便在这里,看你们如何杀了我等!”

正吵嚷不休之时,一个温婉而威严的声音翩然而出,“够了!此间之事已经完结!”众将一起望去,却是刘仁瞻的夫人薛氏,只见她双目红肿,走上前来温言道:“再战下去,阖城军民百姓都要陪着一起殉葬么?夫君已故,你们就该听周监军和孙将军的将令!”众将不敢出言,皆是俯首听薛氏说话。

薛夫人幽然的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寿州城已经做了它该做的,小妇人拜谢各位将军追随夫君死守寿州的这一年。愿意出降的便出降,不愿意的便自寻了断之路,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缓缓的说着,已然木木然的步入后堂去了。

众将听了都是放声大哭起来,纷纷朝着内堂叩拜,跟着不少将领竟然纷纷拔剑当场自刎,他们至死也不愿投降,跟随他们的主帅而去了。

后周显德四年二月底,寿州城清淮军守将刘仁瞻病故,监军使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奉清淮军军旗、节度使印信出降。刘仁瞻内眷,自薛夫人以下,悉数自尽,刘家并无一人降周,清淮军内亦有不少兵将自尽追随,满城百姓尽皆大哭哀致。

经过十六个月艰苦围城,后周军终于入驻寿州,柴荣感念刘仁瞻及清淮军忠义,封刘仁瞻为天平军节度使,清淮军改名为忠正军,下诏厚葬刘仁瞻,追赠为彭城郡王,并率全军为其送葬。柴荣、赵匡胤、张永德、李重进等人及数万后周将士、寿州城内阖城军民,肃立于刘仁瞻将军柩前,整个寿州默然无声,寿州这座不屈的孤城却依然傲立在淮河南岸,为这位忠贞刚烈的英雄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