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为了补偿人们在凛冬所经受的苦寒侵袭,漠河不遗余力地将家家户户的暖气都烧得热气十足。田云逐住的那间旅舍也不例外,房间里甚至暖得有些发燥,把他向来缺乏血色的脸熏得淡淡发红。

可是他盘腿坐在**,不但对这种燥热无知无觉,竟然还兜头裹了一床厚重的棉被,浑身上下只把干净的眉眼露在外面。

他缩在被子里,一直在咬嘴唇,动作显得有些神经质。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连盯着手机的表情也相当紧张。

房间里没开灯,他的脸被手机屏幕射出的蓝光自下而上地照亮。幸亏五官实打实的好看,才经得住这种死亡角度的光线考验。

田云逐思考不了更多了,只想让绵软又沉重的被子,里里外外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最好连自己此时凄凉可笑的处境也一起遮掩住。

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房间,田云逐亟待将它们阻隔在外。这床棉被就像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指望,给了他虚假的安全感。所以,哪怕胸口的沉闷和窒息在渐渐累积,他也没办法放弃蜷缩在里面。

他已经惴惴难安,犹犹豫豫了整整一天,迟迟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当面告诉姜浔。这是一个羞耻的秘密。他以为自己打死也不敢说的,就连做梦都要死死守住。可是就在几秒钟之前,和姜浔寥寥几句对话,一分钟都不到的功夫,他就丧失了全部的理智。鬼使神差地,竟然把田云逐三个字发了过去。

现在,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将会等来什么,面对什么。

就算当年一个人孤单又卑微的心事,侥幸没有被姜浔察觉到。可是抢走自己保研名额的那个名字,他又怎么会忘呢?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忘的。

天真如田云逐,如今都已经懂得,恨的力量远远比爱更持久,更决绝。更何况,他们之间,说爱都太过勉强。自始至终,只是田云逐自己一个人,拽着暗恋这跟红线,固执地不肯放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愧疚感不断发酵膨胀,让田云逐的暗恋变了味道。不单单暗恋本身是羞耻的,对他来说,就连自己的姓名也被烙印上了羞耻。

想象着姜浔在看到田云逐这三个字时,那双拢着木烟之色的眼眸中升腾起的不屑和怒意,田云逐就会感觉到很尖锐的疼。那仅凭自己想象出来的凉薄目光,像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他的皮肤,直逼脆弱的心脏。

不过是坦白一个名字而已,却像是当众交代了所有罪行的嫌犯,把命都一并交了出去,只等着听姜浔为他宣读最后的审判。

好在,藏在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的这一小方黑暗里,好歹还能让他残留一丝体面,不至于太过难堪。

田云逐伸手揩了揩眼睛,手机屏就趁这个空隙闪出了一道光。

来消息了!

田云逐思绪猝然中断,紧张到视线都出现了盲区。可他舍不得眨眼,就那么硬生生地挺着,与一屏刺目的光亮对峙良久,直到终于看清屏幕上的字。

那里只静静躺着一个字:

“嗯。”

田云逐一时悲喜难辨,飞快按熄了屏幕,卷着被子倒在**,把脸也藏了起来。由眼尾洇出的水迹随着房间里唯一一点光亮的消失,在迅速失去光华,隐入燥热的空气。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濒临窒息的人终于获救。可被子外面依旧是难以挣脱的黑暗牢笼,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就在刚才,他还想象了很多种姜浔可能会给的回复,想着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如果姜浔回应给他一丝丝的可能,田云逐也许会忍不住趁这个机会坦白一切!坦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坦白心意,坦白那次名额顶替事件的前因后果。

可姜浔用一个字就终结了他的所有设想,也终结了继续这场对话的可能。这个嗯字回复得极快,简洁明了,是陌生人之间适度的礼貌和疏离。

他说了名字,他知道了,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关心,也没有更多解读的余地。

他们之间,仅此而已。

*

“奶奶,我跟楼下张姨说好了,有什么事儿您打电话找她帮忙就行。给我打也成,我过一个星期就回来。”

姜浔一边把特意赶早市买来的菜和吃的装进冰箱,一边再三叮嘱奶奶。

“我又放了些零用钱在您屋里的盒子里了,平时别舍不得花。”

提到钱,姜浔不自觉在老人面前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是担心勾起奶奶某些特定的记忆。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带人出去了。”

姜奶奶表现得一切如常,趁姜浔一瞬间的迟疑,连忙把话头儿抢了过来。

“浔子,倒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当心着点!

“路上慢点儿开!照顾好自己啊!”

“烟也要少抽,衣服要多穿!”

“有空了就打个电话回来……”

姜奶奶用碎碎念一直把神色匆匆的姜浔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朝外走去。

“药在桌子上放好了,您别忘了吃。关门吧,我走了。”

姜浔挥挥手,很快提着两包东西走远了。等时间差不多,又在拐角的地方悄悄回头,看着奶奶依依不舍将房门关好。

公寓楼外,黎明迟迟未至,在等待着被某个契机所唤醒,就连寂静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姜浔颀长的身影灵活地穿过回旋的老旧楼梯,把东扔进楼下停着的那辆二手越野皮卡里。

车在外面冻得太久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启动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听起来有些怪异,像带着某种隐喻,或是某种提醒。

姜浔就在这时忽然想起来,出门时忘了把昨天新买的那件冲锋衣一起带上。因为怕塞在背包里弄皱了,姜浔把它用衣架撑起来,挂在了暖气上面。

他重新跳下车,迈开长腿朝着家的方向折返回去。

昏暗狭窄的楼道回**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跟来时没有什么不同,可姜浔越走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直到在自家房门前站定,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一线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漏了出来,打在他登山靴僵硬的鞋面上。临出门时回头看着奶奶亲手关好的房门,现在竟然重新被人打开了一道缝隙!

姜浔的心口仿佛也被人豁了一刀,生出裂痕。连日来拥堵的烦闷,尖锐的火气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他在放任自己失去控制,猛地推开房门,让生锈的铁质栏杆震颤着发出轰然巨响。

“姜永济!你给我出去!”

一个嘴里叼着烟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屋里晃**出来。

他那张干瘦的脸上满是凶恶,痞气,还有彻夜喝酒打牌遗留的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