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5年,7月2日,大斡耳朵。

作为元朝在蒙古祖地的统治中心,大斡耳朵的文明程度在漠北堪称第一等。弯弯绕绕的怯绿连河北岸沿岸散布着片片农田,小麦已经由青转黄,即将收获,近年来流行的土豆也种了不少,还有不小面积的青菜。在更远方的草原上,大片的牲畜正肆意啃食着青草,这就很常见了。

河南岸地势更高,大斡耳朵的城区就位于这里,核心是一座夯土筑成的四方城池,周边散落着形形色色的各式营帐,内里频频传来金石丝竹之声,给豪迈的草原带来了一道靡靡之音。

怯绿连河两岸都有栈桥,河上颇多小船,既从事渔业,也负责两岸之间的交通。现在就有几艘小船,将北岸的一批羊送去了南岸。羊到岸后,一名穿着红色质孙服的男子带着几名随从,首先在羊群中挑拣了起来。

“这只肥些……不行,有些老了。嗯,这只先拿走。”

此人名叫石抹明里,烹饪世家出身。他的祖父石抹合鲁曾经给成吉思汗、托雷、蒙哥和忽必烈做过菜,手艺深受信任。石抹明里不但继承了烹饪的家学,还自小常在忽必烈的宫廷里露面,忽必烈对他颇为喜爱,前几年派给了真金太子做御厨。呃,既然他出现在了这里,那说明真金也在这大斡耳朵,真是孽缘啊。

去年真金守燕京,结果惨败而逃,虽说实在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敌军太厉害,但元国一下子丢了这么大一片地,忽必烈满肚子怒火总得发泄,就发泄到了他头上,说他“浸习汉俗太深,失了血勇”,于是就把他发派到了这大斡耳朵祖地来,恢复恢复祖宗的悍勇。不过这大斡耳朵的条件也没多差,真金来了,仍然想听曲就听曲,想吃羊就吃羊。这不,今日石抹明里就又来挑羊了。

石抹明里对烹饪一道最为上心,从源头的食材开始就要亲自精挑细选,然后细细烹饪,还要用上进口自东海国的珍贵香料,才能端到太子的餐桌上去。现在他挑了好羊,又选了些蔬菜和新面粉,装到进口四轮大车上,就率众回城了。

结果,即将入城之时,一行骑兵自东疾驰而来,差点冲撞了他们,羊都跑散了一只。守门兵认识石抹明里的车队,不敢怠慢,当即帮着收拾起来。一时没人开门,新来的骑兵就愣在了门外,与石抹明里的侍从大眼瞪小眼。

石抹明里对着他们怒道:“急送死啊!大斡耳朵中禁骑马,知不知道?”

骑兵头领一开始也没摆出个好脸色,但看清了他的衣饰面容,发觉是个贵人,也不好发作,只得道:“得罪了,但军情紧急,得即刻送去真金太子看才成,这位贵人,烦请说道说道,让我们进城。”

石抹明里不耐烦地一伸手:“什么军情?我这就要给太子做饭,你有什么,我一起带过去便是了。”

头领受不了他的态度,一怒就说漏了嘴:“这可是东海军来袭的消息,你可拿得住?”

“什么?”不光石抹明里,周边一帮人也震惊起来,“东海军打来了?!”

他们不敢怠慢,急忙打开门,放骑兵进去。石抹明里也心思慌乱了,把食材交给随从收拾,自己匆匆去了太子宫中。

真金很快收到了最新的消息,震惊无比:“他们从阔连海子上过来了?!可恶,这些东海贼,怎么就阴魂不散,专跟着我来了?!”

几个跟他从中原过来的近臣都不敢说话了,倒是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本地贵族喊道:“怕什么,汉人胆敢来祖地闹事,是自己送死,只要太子一声令下,点几部青壮出来,定把他们一个个都马蹄踩死!”

真金无语地看着他们,心中火起,一群土包子,还以为是太祖爷那时候啊?

他看了一圈,看着不像有人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样子,更是不耐烦,又瞥见石抹明里进来,于是随口问道:“明里,你说,东海人打来了,我们该如何办?”

石抹明里一愣,怎么就问到我一个厨子头上了?但他也不敢怠慢,走上前去,整了整衣服,才说道:“太子,我自小听祖父讲当年太祖、睿宗时的丰功伟业,也知道好多事。太祖之时,虽说天下无敌,却也不是每战必胜,往往有敌人悍勇不可硬撼,然后转进千里,攻取敌人之薄弱腹里,强敌因此不占自溃。我大蒙古帝国纵横天下,靠得不是蛮勇,而是来去如风的从容啊!”

真金听了,眼前一亮,若有所思,问道:“你是说,我们先暂避东海军的锋芒?”

石抹明里点头道:“东海人势头太猛,跟他们硬抗肯定不是好主意。但我听说他们是乘船而来,这怯绿连河一年才几月有水?他们来便来,我们退就是了,只要避过夏季多水之时,他们两条腿在草原上怎么动?到时候我们召集部民,不管是围攻、袭扰还是疲敌,拿捏他们的办法多得是。”

真金拍手道:“正该如此,这才是我蒙古汉子的风范!好,事不宜迟,这就传令下去,大斡耳朵全体人等收拾细软,西去和林避敌。怯绿连河沿岸部落尽数驱离,不得资敌!”

话虽如此,但迁移也没那么容易。大斡耳朵中尚有几名成吉思汗时期的年轻可敦遗留,她们及侍从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这般衣食都有人伺候的生活,帐中一箱一柜都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哪能随便就舍弃?

真金的命令刚下去不久,城中就鸡飞狗跳,然后就有不颜忽秃可敦帐中的一位老嬷嬷找上门来了。这位老嬷嬷历经三代,资历甚高,对皇太子也不卑不亢,行礼后直接质问道:“太子,敌人来了,为何不迎战,反倒要逃?这岂不是辱没了祖宗的威风吗?”

真金对她的不识时务很是头疼,但他自小随大儒学习,养气功夫很好,忍着火气道:“即使太祖之时,遇到强敌也是先暂避然后再择机击败的,只要最后能赢就好了,一时的退避不丢人。还请可敦速速收拾行装,这也是为了她好。”

嬷嬷仍然不服气:“可敦当年就受成吉思汗喜爱,窝阔台大汗以来每年赐下不少赏赐,如今几十辆大车都装不完,可哪有那么多车装?其他可敦也大抵如此。太子,皇帝派你来大斡耳朵,可不是让你见敌就逃的啊!”

听着她尖酸刻薄的语调,真金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拍案而起,大骂道:“好好好,你这么有难处,你这么能说,那你去与东海军说啊!看他们是借几辆大车给你搬财宝,还是直接给你抢回去!别废话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带上能带的,不能带的就埋了烧了,只给你们两个时辰,赶紧准备,不然我先带兵勒死你们,省得落在东海军手里丢了太祖爷的脸面!”

……

7月7日。

等到漠北旅抵达大斡耳朵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场面。

真金率上层贵族们已经离开,带走了许多财富,但仍有不少遗留在了城内外。而他们走后,大斡耳朵的秩序很快崩溃,周边的农牧民来到南岸,进入过去他们被严禁进入的宫帐区,先是试探着取走一块绸缎、卷起一段毛毯,后来发现真的无人阻拦,顿时就热闹了起来,疯狂地搜集起了这些珍贵的遗落物。之前还只是捡拾,后来人越来越多,局势不可避免地向暴力冲突的方向滑落,彼此之间相互争抢、搏斗、厮杀……

等到漠北旅入城、驱散混乱的人群,事后一清点,发现因争抢而发生的命案居然比战斗损失还多,也是唏嘘。

7月10日。

漠北旅的旅长范奎中校站在城墙上,看到北边辽阔的草原上一队骑兵正向南返回,赶紧掏出望远镜看了过去,然后发现队伍中仍然只有纯粹的东海兵而没有俘虏之后,露出了微不可察的失望表情。

漠北旅攻占大斡耳朵之后就地暂驻了下来,将此城易名为河董城。由于当地周边有不少农田,故他们准备将此地作为在漠北的重要基地经营。

过阵子,他们会走陆路北进,在北边的斡难河畔再建立一个营地。如此一来,斡难河营地、河董城与之前的阔海营地就构成了一个边长约二百公里的三角形,可以相互支援,控制相当大一块地域,复制松漠郡的征服进程。

但有一个问题,当初松漠郡三营地收服了周边不少小部落,使得勇敢旅能获取一定的补给,并提前得知周边的风吹草动,作用甚大。现在漠北旅想学过来,自然也要在漠北寻找带路党。可是,这几天来,范奎派出多队骑兵前往周边搜索游牧部落,却罕有所获,似乎是到了无人区一般。这很不应该,显然是人为指挥的结果。

范奎看了看近处怯绿连河,河水在畅快地奔流着,但仍皱起了眉头:“夏天怎么都好说,但九月份就不能通航了,那时才是真正的挑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