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5年,5月10日,大草原上。

疾奔了好一段,积聚的闷气倾泻而出,腰腿也颠散了,他们才停下休息等船队跟上。

喝了两口水,吕泽对方归问道:“看来,青岛马到了草原,还算适应啊。”

方归答道:“还好,毕竟还有不少蒙古马的血统,双辽这边气候还行,没太多不适应。确实也有些娇贵的经不起折腾没了,但大部分还是挺欢脱的。嗯,倒是有一点,这草原上颇多地鼠打的洞,本地马都习惯了会避开,可外来马容易陷进去,一开始没注意折了不少,后来学乖了也就好多了。总之,战马都是平时好好养着,打仗的时候再牵出来,损耗不大。”

“那就好。”吕泽点点头,又问道:“说起‘打仗’,你们来了之后打过几次仗?”

方归掰着指头说道:“去年夏天来的时候打了一次,当时斡赤金部的人聚集起来想对付我们,但一帮乌合之众也没什么东西,被大炮直接轰散了。后来他们知道厉害,就没再没聚众打过来,我们顺利建设了预定的三个营地。不过再往后小规模的战斗还是有不少的,一开始是他们主动过来袭扰,后来就是我们主动出击了。”

吕泽已经看过战报,对大致流程是清楚的,方归说的这些也不超出他的预料,他现在想知道的是进一步的细节,于是又追问道:“你们主动出击,应该都是小规模战斗吧,是怎么打的,好打吗?”

方归露出了笑容:“一开始好慎重的,毕竟蒙古骑兵积威几十年,我们勇敢旅这些草台班子肯定得慎重应对啊。一次行动都是至少出动两个连,还带上几门小炮,遇敌按操典先下马远远打枪,再进攻……但后来发现,这都是扯淡啊!”

吕泽听着也笑了:“怎么,不堪一击?”

方归哈哈笑了一阵子,然后才答道:“完全不行啊!其实咱们都想岔了,还以为蒙古人都穷凶极恶呢,但实际上人家也就是寻常百姓,中了枪子照样会死,死了人照样会怕,一怕就好办了。对付寻常的小部落根本用不上那么些人,到后来我们都是一个排一个排地出动了。”

吕泽又问:“嗯?可是人家牧民都是有马的吧,打不过也可以跑,你们怎么应对?”

方归摇头道:“哪有那么好跑啊?牧民都是有家人、有私财、赶着大车住帐篷的,就算人可以跑,难道要把这些东西都丢下?前面他们是不知道厉害才跟我们斗,等后面老实了,我们的人到了根本不用动手,他们自己就服软了。”

吕泽笑了一会儿,然后又感慨道:“攻守之势易矣……换了二十年前,几个蒙古人就能占一个汉人村子,谁能想到现在的局面?嗯……你们双辽这边收服多少部落了?”

蒙古崛起之前,草原上的大小部落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很混乱,后来成吉思汗将诸部按照万户千户等军事编制组织起来,才成了震惊天下的蒙古铁骑。功成之后,他又将土地和部民分封给两道诸王,在草原上形成了清晰的三级统治结构。

成吉思汗给自己的兄弟和各功臣分封了兀鲁思(Ulus),也即通常所说的“斡赤金部”“八剌忽部”等的“部”,相当于中原的封国;兀鲁思之中,又有若干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Omuk),相当于中原的姓;氏族又会分散为许多具体的小部落(Yasun),相当于中原的家族、村,构成游牧生活的基层组织。

一开始,这套体系相当紧密,为蒙古人的征服提供了充足的人力,但如同其它封建体系一样,它也在时间侵袭之下日渐松散。自蒙哥任大汗后,各部诸王就叛乱不断,基层也渐渐只知自家不管他姓,这对于元国来说是麻烦,而对于东海人来说就是机会了。

方归又掰起了手指:“十……十三四个吧,都不大,总共一千多户。不过,现在政策还没下来,我们所谓的‘收服’,也就是登记一下头人和户数,平日不相互敌对,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像征收税赋、义务教育这些都还没展开。现在还好,但将来还是有反叛的可能,毕竟蒙古诸部过去几十年来战功赫赫,即使是小部落的人也心气挺高,别看现在低头了,可一旦形势有变,再次闹事也毫无心理负担。”

“是这样。”吕泽点了点头,“但是放心,即使他们要反叛,也需要有威望的大人物和大部落带头才行。而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再打回来了。”

这些事务在他来之前,大会就已经讨论过了。不同的地理环境孕育出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也就意味着不同的治理逻辑。草原即使占领了,也不可能改成农耕地——那样只会破坏水土——上面的人民依然要过着游牧生活。而为了更长远的战略目标,这些人民必须要纳入统治之中,这就需要游牧的统治方式。

他又抬头看向远处几乎无尽的青青大地,一股豪情自胸中喷薄而出:“现在,先把这片草原应收尽收吧!”

随后,船队追赶上来,他们骑着马伴着船继续前进,终于在傍晚前抵达了双辽营地。

双辽营地名为“营地”,实际上是一处防御设施相当完善的军事基地,主体是一座边长二百米的大型六边形堡垒,外围是呈等边三角形排列的三个小堡,每个堡中都有高高的瞭望塔。堡垒皆是用从辽东运来的大木堆土修成,防御力不如专业工事,但在这缺乏重火力的草原上已经完全过剩了。

这样的营地在草原上一立,立刻就成了一颗坚固的钉子,当地人就是人再多也拿它没办法,想拔除只能靠长期围困——然而背靠西辽河水路,又怎么围困得住呢?

更别说,东海军的骑兵力量已经完全成长起来,再也不是原始骑射能战胜的了,敌人如果真敢聚集起来攻城,那完全是送肉上门。

这些钉子,一颗颗钉在草原上,就成了无时无刻不在彰显东海军力量的强大图腾,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当地人的心态。接下来需要的,就是一点点小手段了。

四野的士兵们从船上下来,活动腿脚,进驻营地之中。而驻地的第二营士兵们兴高采烈地从船上卸下各种补给,包括酒品、各类鱼肉水果罐头、衣物、家具和来自本土的画片等等,这可是苦闷的草原上最大的盼头了。

当夜,四野与第二营举办了联谊,吕泽亲切慰劳了驻守边疆的士兵们,勉励他们继续建功立业,实现个人事业与国家利益的协调发展。

第二日,船队继续向西边的通辽营地进发。而与此同时,三个营地皆向周边派出了大量传令兵,前往被他们“收服”的各部落。

……

5月11日,13-9碑。

悠悠草原上,一条细河正弯弯绕绕流着。河旁边,一大堆蒙古包散落着,左边一群马,右边一群羊,正在欢快地啃食着青草。

“乌兰,乌兰!”一名少年呼喊着族长的名字,策马从南方奔来,吸引了一群正在切磋摔跤技艺的男子们的注意。

正在旁边裁判的乌兰族长走了出去,对他喊道:“那钦,怎么了?”

那钦回道:“南边,又有东海兵过来了,只有三人!”

乌兰眉头一皱:“或许是来查验位置的,没大事,我去会会。”

说完,他就点了那钦和另外两个男子,取马向南边的13-9石碑处迎了过去。

去年,东海军攻入了这片草原,除了打了一场硬仗、建立了三个大营地,还每隔十里立下了一块石碑,如棋盘状布置在草原上。通过这个手段,他们就能在茫茫草原上确定自己和周边部落的位置,每隔几日就会出营查验一次,将各部位置登记在册。像乌兰这些名义上依附于东海军的小部落,迁移前必须通报将去的位置,同时不得毁坏石碑,否则就将面临驱逐乃至灭族的重罚了。这让他们受到了拘束,但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被东海军这么一划分,各部落星罗棋布分散开,相互之间争抢牧场的冲突就少了许多。

乌兰他们距离更近,先到达了石碑前,见南边那几个东海兵还有一段距离,就下了马,先朝那块石碑拜了拜,又坐到地上歇息了起来。

当初他们见过几次东海人修石碑,过程非常神奇,是先用铁筋在地上搭了个架子,又在架子里堆上土石,然后在外层涂上“灰泥”,在表面划出文字,几天后就固化成了石头。

这石碑材质如同石头一般坚硬,但外形却方方正正,高、宽、厚之比为标准的9:4:1,虽简单却充斥着秩序感,将“浑然天成”与“精工细作”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令常年生活在草原上不知外物的部民们惊叹不已,甚至当作了一件“神物”来膜拜。

就在现在,石碑前还摆着几块啃干净的骨头和草编的牲畜像,是平日来朝拜的牧民放下的祭品。

不久后,三名东海兵也到了,其中一名右颚上有道疤的中士跳下了马,用蒙语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一份命令交给了乌兰。

勇敢旅的士兵成分驳杂,其中有不少蒙古人,也不奇怪。乌兰接过那份文件,看着上面几行汉字,苦笑道:“兄弟,什么事的有,你还是与我说吧。”

中士朝西南一指,说道:“那边的通辽营地,你知道的吧?我们的‘首长’,嗯,就是头领来了,各部的头人都要召集过去,会盟!乌兰,你也得去,带上十二个人,不能多也不能少!”

乌兰一惊,问道:“会盟?可是要称汗了?”

中士不耐烦地摇摇头:“我们中原人,不兴称汗!会盟完就要西征了,时间紧急,你快带人过去,五天之内要到!到了自有你的好处,要是敢不去,那就是叛逆!叛逆,你懂得不?”

一听“叛逆”,乌兰吓得汗都流出来了,这个罪名可是意味着会灭族的啊!

他连忙应道:“是是,我们这就去,一定要会盟,然后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