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7月20日,立秋27日,辽东,辽东郡。

三艘星火级乘尚存的南风而来,进入了辽东郡东部的海湾,两艘径直向北,去了湾北的传统商贸码头,而剩下的一艘则转向南,停泊到了湾南岸的“北方伐木场”港口内。

梁恩就在这艘船上,他远眺了一会儿南边郁郁葱葱深不见底的山林,满意地点点头,便带人下了船。

“辽东郡”便是后世的大连,也就是之前辽国的苏州、金国的金州,之所以改了这么个名字,还要多亏东海人。

去年范龙城在滨棣路俘虏了辽王耶律古乃,这家伙虽然中了奥兰庆春一枪,但所幸有盔甲挡了一下,加上他身体强健,最后还是幸运地救回来了。于是此人在东海人手上便奇货可居了,甚至有股东嚷嚷着要割让整个辽东半岛才能还回去的。

但是后来一调查,才发现东辽国其实已经被蒙古朝廷控制得相当深了,耶律古乃本人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若是逼急了那边,说不定会干脆换个新王上来或者去国置行省,那这个筹码就砸在手里了。

再加上管委会急于韬光养晦,并不愿意做出太多进取的姿态惹来外界觊觎,所以最后并没有在辽东割地回来,而只是象征性地讨要了一笔赎金,并且要求耶律古乃承认金州在东辽国的框架内“自治”,便把他放回去了。

所谓“金州自治”,和之前其实也没啥两样,本来那帮子契丹遗民在金州就是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自治无非就是个名头而已。但有个名头就是不一样,至少这意味着他们多年的“努力抗争”终于有了回报,而且之后可以与西边的普通辽人展开正常的交流了,事业有再上一步的希望。

因此,金州方面与东海商社的关系再次进入了蜜月期,东海商社在这里也获得了一定的利益,主要是社属的船不用缴税了,雇佣当地人也变得更容易了,还可以在当地开办工商业产业。好处并算不太多,因为之前这里对东海人就是比较开放的,不过长远来看有利于他们在这里将影响力传播出去,对于未来的可能的辽东攻略有积极意义。

自治之后,“金州”这个女真人起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但是辽朝时期的“苏州”又与江南苏州重名,很不方便。新获得了自治权的契丹人之前是想改名叫“辽州”的来着,但这个名字太正统了,又被耶律古乃反对。最后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负责渤海事务的许嵩涛给了个提议,说既然你们是辽人,又是东边的一半,那这边干脆叫“辽东郡”吧。这个说法还不错,而且东海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所以金州现在就改名辽东郡了。至于为什么跟汉四郡中的辽东郡重名,那就真是巧了。

辽东郡治是“复兴城”,也就是金州城的旧址。此地作为一个贸易口岸,经过几年的稳定发展,已经有了相当的兴旺气象。这从铜钱已经在贸易中恢复了流通就能看出来,不少山民都闻名往此地聚集,契丹人甚至还在金州城的遗迹上夯土修复了一圈城墙,勉强算是正式的城市了。

当然这只是聊胜于无,如果真有人来讨伐他们的话,别说蒙古朝廷、东辽国,就是高丽人来了,这个土寨子也抵挡不住。真发生那种情况了,辽东郡也只能指望东海人拉他们一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喜欢把子侄辈往东海国那边送,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同意了东海人在湾南岸修建一个伐木场——就算复兴城失守了,至少还能逃过去上船嘛!

这倒是个麻烦事,不过东海人也没什么办法。辽东半岛海岸线曲折,周边还有不少小岛,理论上到处都是良港,比如海军念念不忘的旅顺就是个好地方。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对于现在的东海商社来说,良港那是一点不缺,缺的是人——有了人,才能砍伐树木、收集山货、开荒种田、应征入伍、为商社和公民创造价值。所以,商社在辽东设立的第一个据点,没有放在其他险要的地区,而就在复兴湾(大连湾)南岸,以便就近利用辽东郡的人力资源。

梁恩从船上下来,一边朝岸上的棱堡走去,一边远望着南边的山林,是越看越满意:优秀的木材太多了!

辽东郡这地方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自辽朝以来便基本没怎么开发,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未经破坏的原始森林,其中有大量的柞树、山毛榉等优质船材,即使是普通的杉树、松树等也格外高大挺拔,质量比本土的同种木材也要好多了,简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啊!

自古以来,优质船材便产自寒、热两带。热带自不必说,典型的代表就是柚木、铁力木等优质木材,但是东海商社的触角暂时还伸不到那里;而靠近极地的寒带虽然植物生长慢,但是经过千万年的积累,有着大量优质致密的优等树木。呃,其实温带也是有优秀树种的,但是温带往往文明诞生得早,人类活动频繁,好树早就被砍伐一空了,真是可惜。辽东虽然算不上寒带,但也积攒了不少好木材,而且更妙的是就在东海人鼻子底下,所以嗅着味道就过来开发了。

辽东郡开发项目由劳工部的原伐木组长刘一克主导。他招募了一百名退伍兵,建立了一个“武装伐木队”,在湾南建设了一个棱堡,取名为“北方堡”,然后就地砍出去。

北方堡的设计更倾向于早期方案,城墙同时也是居住空间,与其说是堡垒更像是六边形的居民楼。这个武装伐木队也正如其名,只是搭起一个伐木工作流程的架子,具体的工作主要还是靠雇佣来的本地人来完成,队员们更多的是负责保护伐木场的安全和维持秩序——鉴于本地雇工多桀骜不驯,后者的比重还高一些。

现在,北方堡早已建好,生产活动也开展了起来,虽说规模还不大,但流程已经跑顺了:伐木工在堡外建立伐木营地,砍倒大树后就地处理成原木,然后顺河流漂到堡旁边的木材加工厂,用水力机械简单分割成胚料,再海运回蓬莱或本土,进一步加工成船材。由于堡外就是一片片的树林,所以现在这根链条很短,出堡走几步就是伐木营地了。

梁恩还没进堡,堡里面的许嵩涛就看见了他,主动迎出来了——他现在接替符凯伟负责河海卫队北部防区,这几天正好在北方堡镇守。

“梁总,稀客稀客啊,怎么过来了?”

“哈,老许,多日不见,身材壮硕了不少嘛!在这边也是辛苦你了,就你自己吗?”

“不是,刘一克才是地主,我就是过来住两天,不过他今天带人去北边辽东郡招工去了,正好不在。嗨,你等着,我这就派人去叫他回来!”

“不用,不用,这次跟我过来的还有两艘船去了复兴城,既然老刘在那边,应该见了面就知道我来了的。嗯,这么说来,你们这边挺红火的,又要扩招了?”

“是,现在除了伐木队,还有七十多个本地雇工,这次准备招满一百个。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鞑……山民不靠谱,最好还是从蓬莱那边招募点移民过来,多招点大闺女,也好给兄弟们解决一下成家立业的问题。等堡周边这片林场砍完了,剩下的可全是良田啊,正好把他们就地安置下来。”

“嗯……大会对这边还挺支持的,移民会有的。不过我说,你这狭隘的民族主义可要不得啊!”

“知道知道,契丹女真都是华夏大家庭的一员嘛……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得多迁移点汉人过来,才能让少民兄弟更好地融入大家庭,省得他们产生些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分离情绪嘛!”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不过也是,我看这边学校医院什么的也得来一套,好教化民众嘛。”

说着,两人已经进入了堡内,穿过密密麻麻堆放好的木料,进入了中央的办公楼中,又去了刘一克的办公室里面。

这间办公室相当有本地特色,地板和墙面都用厚实的木板垫着,到处挂着虎皮和熊皮,粗犷的木架子上陈列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瓷罐子和玻璃罐子,里面用酒泡着辽东特产的各类植物和动物器官,西南角还有一个水泥抹面的火炕。

许嵩涛径直走进去,招呼梁恩在房间中央的一个用一整块巨大木桩加工而成的茶几前坐下,然后取火点燃了桌上的油炉,又转身去旁边的架子上翻起了茶叶。

“梁总,你要素凝春还是煮茶?反正都要煮水还是喝煮的吧,正好老刘这还有不少龙井。啧,这边整天吃些烤肉煮肉什么的,是得多喝茶去去油腻。对了,梁总,这次你过来是干啥来了?视察伐木场吗?”

梁恩点头道:“前几天想通了一事,特意来看看。这可是个好地方,咱们海军可就全指着这里的木料活了呢!”

许嵩涛笑了一下:“这边确实有不少好材料,不过你这也太夸张了吧?等等,你刚才说想通了什么?”

梁恩斟酌着语句,说道:“在短暂的造船生涯中,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许嵩涛拿住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什么,你想说什么?”

梁恩继续说道:“以龙骨为基础的木船是有极限的,想要造出更好的船,除非……”

许嵩涛差点把茶喷出来:“啊,你不要龙骨了?”

梁恩咳嗽了一下,赶紧摆手道:“呃,不是……好吧,夸张了点。只是之前有些事情一直想不通,是关于船只长宽比的。”

“长宽比?不是早就有定论了吗?是说海船长宽4:1比较合适,太短影响航速,太长影响操纵性。烈焰级就是这么造的嘛,其它船也在向这个比例靠拢。”

许嵩涛这就有些奇怪了,这造船知识不都是你当初言之凿凿教给我们的吗,合着你自己都没想通?

梁恩叹了口气:“是啊,有定论了,无论是后世经验,还是当今船匠的造船法式,都说这个比例是合适的,我也就从善如流了。但是,它真的就是最佳比例了吗?”

许嵩涛一愣,难不成以前的船都是你胡搞的?“难道不是吗?”

梁恩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船只的概念图,递给许嵩涛。后者接过来一看,上面绘制的是一艘修长的双桅船,干舷低且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艏部高昂且如刃般锋利,两根桅杆略向后倾,上面挂着的都是大幅面的纵帆,正呈利用侧顺风的姿态,两张帆都小角度向左后方展开,与首斜桅上的三角帆几乎连成一片,形态舒展且优雅。

海洋部的股东们经过各种培训和头脑风暴,早就对后世的各种帆船船型了如指掌,许嵩涛也不例外,马上就认了出来:“这是,北美纵帆船?”

北美纵帆船是双桅纵帆船的一种,出现于18世纪的北美,盛行于19世纪,广泛用于北美的内湖和近海航运。顾名思义,它使用两面灵活的纵帆,船身修长,船首尖锐,通常有100-200吨的排水量,具有极高的灵活性和戗风性能,是小型船只的巅峰之作,后来的飞剪船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梁恩点头道:“对啊,你看,北美纵帆船是小型帆船的标杆、我们追赶的目标,论灵活性和设计的平衡,它比星火级还要强,应该是最佳比例了吧?但是,它的长宽比达到了5:1,比我们所说的最优设计还要长一截!”

许嵩涛一愣,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啊,为什么呢?”

梁恩语速开始加快:“原来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还以为是有什么技术门槛我们还达不到,所以没有贸然尝试,只能机械地沿用当前的经验造船。但后来货币化结算铺开之后,我核算成本花的时间比画图还多,然后算着算着,突然就想明白了……原来这不是因为性能,是因为成本啊!”

许嵩涛吓了一跳:“哈?成本?”

梁恩点头道:“是啊!想象一下,若是一艘船的成本只与吨位相关,比如说给我二百吨木材,让我随意做出想要的船,那么最佳长宽比应该是更大一些的。但是实际生产中,并不是这样的,一艘船的龙骨占了成本的相当一部分,适合做龙骨的长、硬木料并不好找。大部分时候,你是先确定龙骨,再在它的基础上造出船来,而不是反过来。

那么这么一来,有了龙骨的时候,船能做多长就确定了。这时候,你所面对的不是一艘40米的长瘦船或30米的短胖船的抉择,而是最多就30米长,你是要瘦一点还是胖一点呢?很显然,即使瘦一点能跑快一些,但风帆条件下快得却并不多,还不如做胖点一次多拉些货呢!

这样,由于龙骨对决策有了干扰,船只设计就倾向于等长度的情况下最宽,而不是等用料的情况下最平衡,所以大多数船的长宽比才会低至四比一甚至那么胖。”

许嵩涛恍然大悟:“哦……对,有道理啊!”

梁恩越说越激动:“所以说,龙骨的限制,才是确定了这个‘最优长宽比’的最大因素,而没有这个限制的时候,真正的最优长宽比显然会更大一些。这个例子在现在也是存在的,你看,不需要龙骨的沙船,长宽比普遍就达到了5:1甚至更高。后世的钢船,长宽比动辄8:1以上就不用说了,历史上到了发展出钢铁龙骨的时候,新出的飞剪帆船也迅速发展到了6:1以上。这说明,这样的长宽比才是更合适的啊!”

许嵩涛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嗯……是这个道理,然后呢。”

梁恩点了点他面前的那张概念图:“那么,为什么‘北美’纵帆船就自然发展到了5:1那么长呢?那是因为,当时的北美有极为丰富的木材资源,几十年的树那都不算事,上百年的才算堪用,甚至几千年的也能找到,所以龙骨成本相当低,对于决策的干预少,所以长宽比才能向更优化的方向发展。”

许嵩涛也认同了这一点,但一时还是没转过弯来:“哦,很有道理,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梁恩哈哈一笑,指了指南边:“现在我们不也有了吗?辽东的大木,就是造船业下一步升级的关键啊!”